顾平却仍盯着她的嘴唇,停顿片刻,看回她的眼睛,“……那不渴。”
男人神情中划过一瞬的失落,叶苏心中一紧,下意识牵一下他的手,话音软了三分,“我会注意安全的,别担心好吗?”
顾平叹了口气,终究咽下那些已经嘱咐无数遍的车轱辘话,“好,那你……早点回来。”
此时心底的不舍才开始蔓延,叶苏缓缓点了点头,柔声道,“你等我回来。”
“好,我等着你。”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叶苏和全明洁去办理值机手续,随后,顾平送她们过安检,挥手道别。
叶苏后知后觉,突然眼眶发烫。过去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自己竟会变得这么感性。她看着顾平,内心充满不舍,忍不住吐槽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矫情。
-
叶苏昨晚被顾平的唉声叹气吵得失眠,飞行途中只想睡觉。可全明洁是第一次坐飞机,兴奋又害怕,一直絮絮叨叨跟她说话。是以两个小时的航程,叶苏愣是眼都没闭一下。
抵达粤城已是傍晚,一出飞机场,与北岐县完全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离开放口岸近,改革开放的春江水暖,这里最先知晓。
似觉得不够看,全明洁瞪大眼睛,四处转身,不住地发出赞叹,“这是大城市啊,这就是大城市啊!叶厂长,我是第一次来这么洋气的地方!”
叶苏笑道,“以后随着经济发展,咱们北岐也会变得很繁华。”
以全明洁的认知和眼界想不到那么远,她“嘿嘿”笑两声,“其实现在已经很好了,我特别满足。”
机场外格外空旷,人烟稀少。八十年代初,路上还没有出租车。叶苏找工作人员打听一番,得知附近有客车直达粤城市区。
两人随即直奔客车停靠点。恰在这时,叶苏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脚步,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子,手中拿着一块硬纸壳,纸壳上写的正是她的名字。
全明洁也听到了,边循声望去,边问叶苏,“那人喊的是你不是?”
叶苏站在原地观望片刻,确定那人口中喊的和纸壳上写的是她的名字无疑,这才提步走过去,试探着问,“请问您是……”
那人原本正翘首四顾,听到声音,视线一下子聚焦在她身上,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你就是叶苏?”
叶苏点点头,“您是哪位?”
那人将纸壳夹在左侧腋下,立正站好,板板正正敬了个军礼,“我是顾平的老战友,我叫周英杰。顾平不放心你,让我照应一下。”
叶苏下意识警觉,“那他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是这样的,”周英杰解释道,“顾平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前几天联系了滨城那边的老战友,问在粤城这边有没有熟人。之前顾平可能还没得到准信儿,我是今天下午才接到电话,顾平把你的航班号告诉了我,我火急火燎就赶来了。”
叶苏思忖片刻,又抬眸打量他几眼,这人长得英俊周正,一身军装加身,肩章上的星星让人觉得心安。
饶是如此,叶苏仍问过姥爷,确认周英杰说的属实后,才点头道,“那就麻烦您了。”
周英杰随即引着叶苏和全明洁走到一辆军用吉普旁,示意两人上车,“先带你们去吃饭,然后找个宾馆住下。”
“周同志,麻烦您帮忙找一个离粤海纺织厂近一些的宾馆好吗?”
“当然可以。”周英杰坐上驾驶位,默了默,转头道,“我提个小小的建议。”
叶苏正襟危坐,“您请讲。”
周英杰“噗嗤”笑出声,“我和顾平同龄,你叫我名字就行,不用那么客气,‘您’啊‘您’的,我听着可不习惯。”
“……”
叶苏顿感几分尴尬。即便他是顾平的队友,可顾平人不在这儿,初次见面,且她是来叨扰和添麻烦的,还能多熟络不成?起码的礼貌总得有吧?
然而嘴上却说,“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对对对!千万别客气!”
“……”
周英杰发动汽车,带叶苏和全明洁在市区一家特色饭馆用餐,他执意请客,说以他和顾平的交情,断没有让家属付钱的道理,叶苏争执不过,只能一再道谢。
周英杰笑说,“瞧瞧,又客气上了。真不用谢,你总这么谢我,我都不好意思找顾平算账了。”
“不用找顾平算账,我付给你钱。”叶苏低头翻包。
周英杰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我说的算账不是那个‘算账’。”
叶苏皱了皱眉,还能是哪个算账?
“……顾平欠了你钱?”
周英杰一听笑得更厉害,肩膀都一抖一抖的。
叶苏愈加不解,心想这人怎么回事?你有事就说事,光呲着牙笑算怎么回事?
觉察到叶苏眼神的变化,周英杰忙止住笑意,清了清嗓子道,“我跟顾平要算的账跟钱没关系——你想啊,他结婚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通知我,简直不把我当兄弟。”
“…………”
叶苏眨眨眼,无言以对。她和顾平结婚这事,最初她还真想瞒过所有人,只是后来假戏成真,最初的打算也就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是我们考虑不周,想着距离太远,不好叫你们奔波。”
“滨城离北岐这点路还叫远?”
叶苏一愣,“你不是在粤城吗?”
“我这次是临时来粤城公办,平时多半待在滨城,我和顾平以前都在滨城当兵。”
叶苏恍然大悟,“哦”一声,随即替顾平解释,“或许……他忘了吧。”
“可拉倒吧,他记性比谁都好,我看他就是心虚,以为我会因为周玲……”周英杰突兀地停住话头,舔唇看向别处,“咳,忘了就忘了吧,这会儿能想起我,也算是把我当个人了。”
叶苏捕捉到他脱口而出的名字,下意识问,“周玲是谁?”
周英杰眼神闪烁,搪塞的意味格外明显,“就……一战友。”
他的含糊其辞让叶苏难免猜测,这个叫“周玲”的,显然是个女人,且与顾平有关。
这种猜测掺杂着脑补和想象的成分,没来由令人不舒服,怄气,憋闷。可无从而来的骄傲,又仿佛堵住了她的嘴,让她明明在意,却憋着一口气,问都没问。
这晚叶苏和全明洁宿在粤海纺织厂附近的“悦朋宾馆”。
旅途劳顿,身体疲乏,本该沾枕头就睡着,无奈脑中总是想起那个名字,以至于难以入眠,越想越烦躁。
叶苏开始数羊,数到一半忘了数量,只得从新开始,这回不数羊了,改数钱。
还是这招管用,叶苏眼皮渐沉,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挣超多超多钱……
第59章 第 59 章
◎粤海纺织厂◎
第二天, 叶苏是被全明洁喊醒的,睁开眼睛,看到周围陌生的陈设, 一时忘了自己是在粤城,坐起来环视一圈,视线聚焦在全明洁脸上, 梦境方淡去,此时意识回笼, 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几点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稍显沙哑。
“六点半,你昨晚说今天要早点去。”
叶苏打着哈欠点头,“对,多亏你喊我,差点睡过了。”
洗漱完,叶苏和全明洁出去找地方吃早饭。宾馆不远就有一处早市, 卖什么的都有, 这里紧邻粤海纺织厂, 下夜班的、赶早班的工人,大多在这里解决早餐。
她们走进一家中规中矩的馄饨铺, 里面刚好有空座。叶苏稍稍擦拭板凳和餐桌, 随后坐了下来。
邻座是两个才下夜班的女工,熬夜后脸色蜡黄, 眼神倦怠, 仅剩的力气除了用来吃饭,还得分出一半嘴吐槽。
“夜班真累人。”
“可不是嘛, 最近太忙了, 听说又接了不少订单……”
“谁让咱有牛仔布生产线呢, 全国各地的制衣厂都来,机器都快累冒烟了。”
叶苏心里“咯噔”一下,和全明洁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粤海的牛仔布供不应求,看来问粤海纺织厂要订单不是易事,想“加急”更是难上加难。
早饭吃的索然无味,全明洁更是泄气,“咋办呀?咱不会白来一趟吧?”
叶苏皱眉思忖,“当然不能白来一趟,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会有办法。”
吃完饭叶苏让全明洁回宾馆,她独自去纺织厂看情况。
粤海纺织厂规模颇大,厂门宽阔,两侧各有几棵香樟树,枝繁叶茂。正是早上倒班的时间,门口工人有进有出,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叶苏事先了解过,粤海纺织厂的厂长骆海泉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无妻无子,全部精力都扑在厂子上,如她所见,纺织厂的规模和管理都浸透着厂长的心血。
不过四十多岁还无妻无子,似乎有点不太寻常。
“姥爷,骆海泉结过婚吗?”
【结过。他妻子叫钱晓春,两人是小学同学,青梅竹马,感情很深。骆海泉在运动中被送去边区劳教的时候,钱晓春也义无反顾地跟了过去,后来死在连年不断的饥荒里。】
时代的悲剧被缩放在历史长河中,或许轻如鸿毛,可加之于个体,却如泰山压顶,足以压垮一个人。
叶苏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苍凉,“那他们有过孩子吗?”
【有,是个女孩。去边区之前,钱晓春把孩子托付给好朋友,骆海泉从边区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寻,可听说早年间孩子走失了,一直没找到。】
叶苏心中一紧,“孩子……还在世吗?”
【在。】
太好了。叶苏舒了口气,“他们的孩子在哪儿?”
【其实就在粤城。说起来造化弄人,钱晓春离开没多久,她朋友就生了重病,不到一年就过世了。那孩子便没了依靠,之后的日子处处受刁难。孩子也是个有骨气的,自己离开了,那家人象征性地找了两天,后来就不再寻了。骆海泉回来之后找孩子找了很久,可是一直没找到。】
恰在这时,叶苏看到门口两个保安都站了起来,对着一个方向弓身行礼,叶苏随着他们的视线转头,看向负手而来的人。
男人满头白发,身材瘦削而微微佝偻,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他就是骆海泉。】
叶苏心中一紧。
是了,骆海泉从边区回来已是多年之后,经历过苦难的人容颜大改,而孩子的成长更是一天一个样,物是人非,即便同在一座城市,父女擦肩而过,也未必能相识吧。
叶苏心里突然萌生一种想法,她想帮帮骆海泉,不仅是为谈生意加一注筹码,更是出于一种悲悯——为骆海泉,也为他亡故的妻子。
这么想着,心意愈发坚定,“姥爷,我想帮他找到孩子。”
姥爷深谙她的心意,可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不怕麻烦?】
叶苏看着骆海泉的方向,不免感叹,“与他的苦难相比,这算什么麻烦?”
【可就算你帮骆海泉找到孩子,他也未必能给你加急订单。】
叶苏耸耸肩,“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在她看来,助骆海泉父女相认算是功德一件,如果能因此获得骆海泉的垂青,也算是无心栽柳。
叶苏听到姥爷似乎笑了一声,有欣慰的意味。
-
骆海泉的孩子叫骆晓晓,恰如姥爷所言,她始终在粤城,只是已经改名叫沈默,现居粤城一个边远小镇,在社队织袜厂做小工。
叶苏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好下班,女人穿一件米黄色衬衣,瘦得眼窝深陷,细看脸部轮廓有骆海泉的影子。
“这位同志请留步。”沈默从身边经过的一霎,叶苏出声叫住她。
女人脚步顿住,偏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叫我?”
叶苏点点头,毫不掩饰地打量她的五官,“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沈默微微皱眉,转身欲走。
叶苏目光跟着她的背影,猝然出声,“你认识骆海泉吗?”
沈默猛地驻足,须臾,转身看向她,或许是因为震惊,她孱弱的身体不受控地晃动几下,堪堪稳住身形。
“骆海泉……”她无意识地喃喃,好像这个名字距离遥远,“骆海泉在边区劳教,那里很苦,很多人都死了……”
叶苏几步跨到她面前,“不,骆海泉没死,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女儿,他女儿叫骆晓晓——你,认识吗?”
话音落,沈默的眼眸猝然张大,这个距离,叶苏甚至能看到她眼瞳的震颤,半晌,沈默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地问,“……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一直在找、在找晓晓?”
叶苏看着她,笃定地点头,“他一直在找晓晓。”
沈默身体陡然一颤,仿佛站不住似的往后退去,叶苏赶紧扶住她,将她搀扶到路沿边。
沈默浑身瘫软,坐到地上。
叶苏听到沙哑的低泣,转眸看她,泪水已爬满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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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苏和沈默,确切地说,是和骆晓晓,两人来到粤海纺织厂门口,静静地等待。
保安听说是骆厂长的女儿来了,亲自进去通传,没一会儿,办公楼里,一道匆促而略显蹒跚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叶苏看骆晓晓,后者紧咬着嘴唇,仍抑制不住颤动,“是他吗?是他吗?”
那年她还年幼,对父亲的印象只剩模糊的印记,更何况骆海泉容貌巨变,早不复从前。
思绪辗转间,胡海泉已走到面前,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骆晓晓身上,表情几经变化,不可置信,激动,委屈,痛苦……
及至目光下移,看到她的右手,女人虎口有一处极明显的伤疤。
胡海泉眼眸震颤,一步跨到她面前,倏然伸出手,似乎怕是梦境,手滞在半空,不敢触碰分毫。
而骆晓晓也似乎认出了那双记忆中的眼睛,嘴张了张,声音哽咽,“我不吃石榴了,再也不吃石榴了!你们……别走,行吗?”
听到这一声,胡海泉再也受不住似的,猛地抱住她,“晓晓!我的晓晓!……”
厂区门口行人驻足,保安也忍不住垂泪。厂长不止一次交代过,如果他的女儿回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他。
骆晓晓为何改名已不再重要,初衷或许很直白——为了活下去。
对于叶苏,骆海泉很是感激,专门设宴款待,至此,叶苏想要的订单自然不在话下。
胡海泉甚至觉得这个要求太低,执意让她再提要求。
叶苏诚恳道,“一切都是缘分和巧合,原不该以此为筹码,可我来粤城的初衷就是为求与贵厂合作,机缘巧合之下促成您和令嫒相认,除了订单,不敢再有别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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