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事实, 是不能说出口,但又明摆着的:帝后娘娘见不得天帝有一丝一毫的舒坦, 诵德咏功、树碑立传的事千万别做,想都不能想。
时间就这么一页翻着一页, 日复一日的流着, 来不及细数,只能匆匆遗忘。
除了文昌帝君, 他已陨落了十万年, 却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仙界一日。
好消息是, 紫微宫的帝后娘娘脾气貌似沉稳了许多, 当朝呵斥天帝的次数越发少了,似乎有些避世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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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女走在紫微宫一径石子路上, 驻足停留许久,仰头看初日悬于东天的景象。
玉裁找了好一会, 才寻得她的身影。上前奉上一盏茶, 笑意温和道:“娘娘品一品, 看看此茶有何不同。”
她眉间积郁融了大半,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天宫里的茶, 还能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抿了一口, 有一霎静, 良久才有一声笑叹:“哦, 原来是人间的枸杞姜米茶, 你有心了。”
玉裁摇摇头,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是西王母娘娘送来的。”
又来讨好她?
玄女将茶盏放下,问道:“她在门口?”
玉裁颇紧张的点点头:“西王母娘娘说,有一件顶要紧的大事,一定要当面同您说清楚。”
玄女没有说话,玉裁晓得,她是应允了。
西王母走进主殿时,玄女已经续了第三杯枸杞姜米茶,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她还是挺佩服西王母的。
“来找我做什么?”玄女问。
西王母道:“于你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玄女抬眼看她:“你是来卖关子的?”
西王母正色道:“紫微大帝前些日子观星时,忽然感应到文昌星有一瞬的显现,他起先不敢确定,又默默地观察了许久。今日早些时候,他去蓬莱岛寻东王公,将此事告知——虽然文昌星时隐时现,但可以确定的是,文昌星光亮。”
玄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一下子沾湿了后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与碟发出“咔嗒”的声响。
她没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文昌星光亮,意味着什么?”
西王母笑到:“意味着文昌帝君要重诞世间了。”
玄女终于将茶盏放下,艰难道:“胡言乱语。”
如若元神消散后还能重诞世间,那么神界就不会陨落,她就不会是孤零零的。
西王母放缓了声音:“文昌帝君吸收了清屿主神遗留在蓬莱岛的神力,那是能使万物重获生机的神力。”
“可是清屿自己都未能重诞世间!”玄女闭上眼睛,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失望,“西王母,他们都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西王母愣住了,她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可是......可是文昌星确实亮了,相隔了十万年,再次出现在了夜空。玄女,或许是我们忽略了什么——”
“你回去吧。”玄女疲倦地摆摆手,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笼罩着她,“我不想再听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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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冰凉,星如清霜。玄女好像做了一场梦,奇怪的是,她从不做梦。
所以,那不是梦。
四周的昏暗连成一片,声音忽高忽低的传来,都是极熟悉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是谁,又在说些什么,无字无节,只是缭绕着她,触碰到心底再反弹回来,回声飘荡在身体里。
她再也睡不着了。
月亮西斜了,玄女提着一盏孤灯,缓缓行走在彻底寂静的紫微宫中。提灯摇曳,风徐徐,影静静,她不时抬头望向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
同样的,玄女也看见了文昌星,干冷干冷的寒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与此同时,北极中天玉府里,紫微大帝看着星盘里熠熠发光的文昌星,热泪夺眶而出。
昼夜交替时,文昌星化作一道清光坠入北极中天玉府,顷刻间祥云滚滚而来,彩霞漫天,淡淡清气遍覆世界,润泽万千生灵。
九重天上的钟鸣响彻仙界,闻此钟声,不论仙职高大小,修为高低,是地仙还是天仙,都得即刻上天报道。
身着朝拜礼服,手举仙牌,神情肃穆,顺着凌霄殿的台阶浩浩荡荡地站下去,从三十天一路排到南天门外,遥遥望过去,像是一把五颜六色的梯子,连接天地。
上一回这么大的阵仗,是老天帝羽化,太子即位。
这次又是为何?
匆忙上天的仙家们还来不及窃窃私语,就听得凌霄殿内传出天帝昭告五界八荒的呼号:“文昌帝君归位——”
那个陨落了十万年的文昌帝君,竟然重诞世间了?!
品级够入凌霄殿的仙者们,亦是满脸震惊。几位大帝天尊也忍不住,目光不断地在紫微大帝和玄女脸上飞过,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玄女寂静地坐着,犹如暮色笼罩的旷野,静过头了,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直到熟悉的红衣走进大殿,她紧绷的脊背终于有了细微的颤抖,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立刻将视线垂下……
玄女第一次尝到了“不敢”的滋味。
她不知道文昌为何可以重诞世间,她也不知道走进来的还是不是原来的文昌帝君,是不是张殊南。
她不敢看,甚至想要逃避。
文昌帝君施施而行,目光清冽,姿态如旧:“如此排场,臣受之有愧。”
天帝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玄女,心道:有这么个老祖宗护着,还有什么排场是你受不住的?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文昌帝君不必自谦,帝君为了万物苍生陨落,我感激涕零,仙界更是未有一日忘却帝君大义。”
“帝君大义,实乃仙界典范。”诸仙躬身行礼,彩色天梯也极默契的矮了半截。
文昌帝君见状,也向诸仙还礼:“既在此位,心怀苍生,理所当然。”
而后,天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所在:“帝君重诞世间,本尊心中极是欢喜,但有一疑问,还请帝君解惑。当日帝君元神消散,不知是何原因,才得以重生?”
文昌静了片刻,摇头:“臣不知。”
天帝尴尬一笑:“天地奥秘,参不透也是正常。既然文昌帝君已归位,那么紫微宫的一干事务,还是交由帝君打理……紫微宫帝后娘娘,也可以歇一歇了。”
紫微宫帝后娘娘。
文昌顺着天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玄女四目相对,在他的眼中没看到欣喜,没有温情,只有毫无情绪的沉默。
他怎么了?还在怨恨吗?
明明被留下的是她,明明是她受了十万年孤寂。
玄女却缓缓一笑:“天帝的话,说完了吗?今日的众仙朝拜,我也看够了。请帝君移步紫微宫,本尊有些话,要同帝君私下说。”
她化作一阵清风离去,对西王母有一句密语:“你与东王公也来。”
文昌帝君朝着天帝一礼:“臣告退了。”
得,主角都走了,这戏台子搭了还有什么意思。
天帝又被玄女下了面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酸话:“哈哈……毕竟小别胜新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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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女下意识地避开文昌的视线,问他:“你是如何重生的?”
文昌反问道:“你是九天玄女娘娘,为何会成为紫微宫帝后?”
哦,他在玩失忆。
重诞归来,什么都记得清楚,唯独不记得她?
文昌,这样的报复,太拙劣了。
玄女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冰冷的吓人:“除了清屿的神力,你还动了什么手脚?”
东王公咳嗽一声,打断俩人的剑拔弩张:“帝君,这间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文昌朝着东王公恭敬一礼:“在蓬莱岛修养时,我误打误撞吸收了清屿尊神残存的神力,这是其一。陨落时,我催动了您传授的往生咒,这是其二。”
“往生咒……”东王公恍然大悟,“往生咒太长,我只认真传授了保命的那一段,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真叫你保全了性命。”
西王母道:“我听你的意思,还有第三个缘由?”
文昌目光在玄女面上一扫而过,低声道:“这事说起来也十分奇怪,元神消散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女娲娘娘。她说,受人所托,所以会为我续上一命。”
玄女冰冷的表情骤然崩塌,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文昌:“你休得胡言乱语,女娲娘娘随着神界陨落……”
她渐渐没了声,女娲神像前的誓言忽然在耳边响起。
“从今往后,仙途平坦,香火不熄;情缘美满,和如琴瑟,儿孙绕膝。”
“再不识我。”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像一张无形的网,一场无边际的黑夜。
是她求的,是她亲口向女娲娘娘求来的。
玄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文昌瞬步追上来,拽住她的衣袖,仍问:“你为何会是紫微宫帝后?”
她毫不犹豫地扬手甩开,化作一道疾风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句戏谑:“我见你宫中四位仙君英俊潇洒,心起歹意,于是强占了紫微宫,寻欢作乐,好不自在。”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不欠他了。”◎
玄女在天地间疾驰, 像一只断了线,鼓风而去的风筝。
那些被她按在深处十万年的痛,正在从一个无底深渊里迸发而出。她还以为自己不会痛了。
早已荒芜的心, 突然充斥着悲愤, 使她感到难以呼吸,她必须要停下来缓一缓。
玄女静静地坐在神像面前, 她的膝盖上摊着姻缘册,仰头凝视着女娲娘娘的眼睛, 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 静得耳朵嗡嗡响。
“我原谅你了。”她平静地说,“原谅你们的自私与固执, 原谅你们的利用与欺骗, 原谅自以为是的爱, 原谅你们所做的一切。”
西王母从黑暗里走出来, 缓缓走向她:“你等了文昌十万年,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过往, 你就要放弃吗?”
玄女淡淡一笑:“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突然发觉, 我们的自私没有区别。我不是放弃文昌帝君, 而是放过我们了。”
她的声音里参杂了许多情绪。
“十万年意味着什么?修为浅薄的地仙不知入了多少次轮回, 凌霄殿上耷拉着脑袋听我训话的天仙,也渐渐有了老态颓势。我有着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历尽沧桑, 看透命运沉浮, 心已经垂垂暮老。倘若他还记得我……可是回来的, 不是他, 是文昌帝君。”
“他沐浴在澄静的日光下, 像一阵料峭春风拂过大地。”
她长久地叹息一声:“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让他想起了。”
西王母看见她掌心有清光一闪而过,下一瞬,姻缘册上的两个名字化作金粉缓缓飘向空中。
“我不欠他了。”
玄女终于转过身,她脸颊上残留了一道泪痕,扯了扯嘴角:“你也没有理由再背叛我一次吧?”
西王母两手揣在身前,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没出声,算作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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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东王公后,文昌立刻开始梳理紫微宫的事务。
那个自称“紫微宫帝后”的人打理的很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甚至连字迹都模仿的极为相似,乍一看,他也差点以为是自己写的,拿起来细细看过,笔划紧密,棱角鲜明。
文昌脑海中不自觉的浮起那张冷冰冰的脸,字如其人,这话从来不假。
墨山站在桌边,悄悄地抹了两回眼泪,试探地问:“帝君当真记不得玄女娘娘了吗?”
文昌一拧眉,道:“听你的意思,她像是本君极为重要的人。”
墨山点一点头,赞同道:“确实是极为重要。”
“忘记了,说明并不重要。”文昌神情淡然,将手上的卷宗递过去,吩咐道:“按本君的习惯重新梳理一遍。”
“是。”墨山应下。
文昌抬脚往寝殿走,虽说玄女住了两万年,但陈设还是一如他离去时的模样。
玉裁走上前道:“帝君,寝殿内的物件都已更换一新。我是玄女娘娘的侍奉仙官,娘娘既已离去,我还是回南海仙山,做个守山仙子。”
墨山一言不发地站在玉裁身后,低着头,垂着眼,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文昌坐在罗汉榻上,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沉声道:“你也可以留下,不必做侍奉等事,去墨山手下领一份正儿八经的仙职。”
墨山突然扬起头,既期待,又害怕。
玉裁摇摇头,笑道:“南海里有我的牵挂,我放心不下。”
他听玉裁提起过,阿福的出生地就在南海。阿福也不仅仅是阿福,而且玄女娘娘身边威风凛凛的丹鸟弈怀。
墨山两只手拧在一起,把袖口捏的皱皱巴巴,极力说服自己:他们是好朋友,她牵挂,她放心不下,这很正常。
文昌抬眼打量了她一会,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墨山,点了点头。
玉裁出了门,又转身走了回来,文昌以为她改了心意,正要唤墨山过来,她却说:“帝君,你不需要记起谁,你只是将曾经的自己忘却了。我想,找回曾经并不是一件难事。”
文昌从容地看着她:“往日难追,勉强行事反而伤人伤己。本君已在今日,何必回望?”
玉裁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三十天的文昌帝君就是如此。仙界都传他如朗月清风,冰清玉润。实际上,他最是孤傲不群,在遇见九天玄女前,于紫微宫里避世数万年,不沾染一丝尘埃。
玉裁忽然转过脸,笑着对墨山道:“相处两万年,今日一别,不知星君可愿意送我一程?”
墨山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话都结巴:“自然……自然是愿意的。”
“若无往日因,何来今日果?帝君心里清楚就好。”玉裁临走前如此说道,墨山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等文昌帝君说话,立刻扯着她的袖口往外走。
文昌微微垂眸,拨弄着盏中浮起青叶,寂静无声地寝殿里蓦地传出一声轻笑。
玄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吗?
倘若是个凡人,只有百年寿命,要将一生经历梳理的清楚明白并不是难事。可他们做神仙的,动辄拥有万年,万万年的岁月,苦苦追溯前尘旧事,便如同在漫漫长河里寻找一粒尘埃,不过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罢了,他从来不是纠结的性子。
文昌将茶盏搁下,虽侥幸重生,但陨落导致他灵力散尽,少说要闭关修炼万年,才能勉强补回大半。
他又将四位仙君召来面前,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紫微宫,在别处可还有仙职?”
为首的青衣仙君拱手回道:“回禀帝君,我等是由紫微大帝挑选,协助文曲星君处理紫微宫事务。除了紫微宫仙官一职外,未有其他仙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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