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日,平南侯府的后花园中百花盛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平南侯夫人叶朝云,手中持着一把小巧的剪刀,一手护着盛放的花朵,一手小心地减去旁边多余、腐败的花枝坏叶,剪完之后,她便轻轻松开了花枝,娇美的花朵依然高高立在枝头,艳丽多姿。
“嫂嫂如此喜爱花草,怎么不让人采摘一些,放到自己的房中?看着也赏心悦目呀!”
说话的是平南侯的妹妹李芙,她陪在叶朝云身旁,穿得一袭桃红的春衫,手上的金镯子,一个赛一个地粗。
叶朝云淡淡道:“花草历经四季更迭,奉春日才得重生,实属不易,且花在枝头,能开月余,若剪其根茎,最多能盛放三日,何必为了一时之快,伤它性命呢?”
李芙听罢,只能讪讪笑道:“嫂嫂菩萨心肠,是妹妹没有思虑周全。”
叶朝云也没有就此话题多说什么,问道:“今日不是苏家姑娘入京么?安顿得如何了?”
“嫂嫂放心,我已经派了身旁最得力的骆妈妈去接苏小姐,定然能将一切都安置得妥妥当当。”
叶朝云又问:“安置到哪里?”
李芙道:“就是城郊的思正院。”
“思正院?”叶朝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那里是府中罚罪思过的地方,为何要将她安置在那里?”
李芙面露难色,道:“嫂嫂不是不知道,我们在京城就三处宅子,除了这御赐的平南侯府,便是城北的六和居,和城郊的思正院。”
“这六和居去年用来安置我夫君一家了,如今住得满满当当,苏小姐不过小住几日,便也不好叫他们腾挪地方,我思前想后,还是这思正院好,既清净,又安全,听闻苏小姐只带了一个丫鬟和两个侍卫,那么大的地方,足够他们住了。”
李芙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叶朝云的神色,道:“再说了,这苏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她能嫁给咱们世子,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若一入京,咱们就把她当菩萨似的供着,只怕小姑娘家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失了分寸可就不好了,您说呢?”
叶朝云没说话,但两条柳叶眉,却微微拢了起来。
说起这桩婚事,她确实是不满意的。
虽说那苏家对侯爷有恩,但报恩的法子何止一种?为何要为了一件陈年旧事,而搭上承允姻缘?
但叶朝云也知道平南侯李俨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如论如何也不会更改。
这桩事就像一个疙瘩,横在她心里,每每想起,都觉得有些不平,故而在李芙主动请缨要安顿苏心禾之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骆妈妈过来了,她由丫鬟扶着,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把李芙吓了一跳,“骆妈妈,不是让你去接苏小姐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叶朝云温言,也淡淡瞥了骆妈妈一眼。
骆妈妈见两位主子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便委屈巴巴地开口,道:“夫人,老奴有负您的嘱托,没有伺候好苏小姐,还请您责罚!”
李芙一见骆妈妈这般模样,便顺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骆妈妈抽抽搭搭,却不说话,一旁的丫鬟道:“今日我们奉命去思正院迎接苏小姐,本是高高兴兴地将她安顿到了厢房,但苏小姐却嫌咱们别苑破旧粗陋,骆妈妈无法,只得请她先委屈一日,回来再与两位主子商量,可那苏小姐不依不饶,非要让我们将思正院里里外外,仔细收拾一遍再走,但我们今日带去的人不多,奴婢几个年轻,多干点儿活便罢了,可怜骆妈妈年纪这么大了,还要爬上房梁打扫……结果就摔了下来。”
李芙与骆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开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摔伤?”
骆妈妈忙道:“多谢夫人关怀,老奴不过受了些轻伤,只不过我们今日打扫过后,也不见苏小姐满意,对苏小姐因此心生怨怼,那就是老奴的过错了!”
两人一唱一和之下,在场之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不少人还开始低声数落这位准世子妃。
李芙语气愤慨,道:“这苏小姐出身不高,脾气倒是不小啊!嫂嫂,您看这如何是好?”
叶朝云瞧她一眼,道:“你觉得呢?”
李芙眼珠转了转,道:“依我看,这苏氏就是出身乡野,没有人好好管教过!不若遣几个府中的婆子,好好教一教她规矩?让她明白这侯府可不是苏家,由不得她任性妄为。”
叶朝云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也好。”
李芙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便对骆妈妈道:“既然如此,那你便……”
“等等。”叶朝云出声打断了她,道:“骆妈妈不是已经伤了腰么?还是先修养两天再说罢,蒋妈妈何在?”
叶朝云身旁的蒋妈妈上前两步,她虽然满头白发,却姿态端庄,表情也一丝不苟,相比于其他下人,算是气质极好了,“夫人有何吩咐?”
叶朝云道:“明日你带着红菱过去,教一教苏氏侯府的规矩。”
蒋妈妈福身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叶朝云在花园中站了许久,也有些累了,便同辞别了李芙,径自回了住处。
叶朝云一走,李芙的笑脸便瞬间收敛,她瞥了骆妈妈一眼,道:“不是让你暗地里给她点颜色瞧瞧么?你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
骆妈妈叹气,便只得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芙。
“那苏小姐看着柔柔弱弱,但实际上可不是个好惹的!她毕竟是将来的世子妃,老奴哪敢真的开罪她呢?”
李芙冷哼一声,道:“这世子妃的位置,是不是她的还不一定呢!我早就同兄长说了,这门亲事要不得,他这人就是死脑筋,放着好好的蕊儿不要,非要去报什么劳什子的恩!?”
骆妈妈知道,李芙一心想扶持老爷的侄女罗蕊儿登上世子妃之位,却被李俨严词拒绝了。
骆妈妈道:“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侯爷的性子,他一贯重诺,既然当年开了金口,又怎么会反悔呢?解铃还须系铃人,离大婚不是还有一段日子么?只要那苏氏吃了亏,说不定就会知难而退了……”
李芙笑了声,道:“这蒋妈妈可是训诫过宫中贵人的,寻常下人见了她都得夹着尾巴做人,让她去训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还不是易如反掌?且等明日的好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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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马车便离开了侯府,向城郊驶去。
“蒋妈妈,一会儿咱们见了那苏小姐,应该如何开场呢?”
红菱是叶朝云最信任的丫鬟,也是蒋妈妈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她向来聪慧机敏,此时提起这个话题,无疑是因为这苏小姐特殊,对方现在虽然身份低微,但日后却有可能当上侯府主母,前来教苏小姐规矩,期间分寸不好拿捏。
蒋妈妈是在宫里待过的,见过不少大场面,自然心中不慌,只道:“苏小姐既然要嫁给世子,言行举止自然要当得起世子妃的身份,至于如何开场……一会儿到了,我们见机行事。”
红菱点头,“是。”
没过多久,马车便已经到了思正院门口。
红菱扶着蒋妈妈下了马车,两人便拾阶而上,同门口小厮照应过后,便径直入了内院。
小厮知道蒋妈妈在侯府下人之中颇有地位,便恭谨问道:“蒋妈妈,要不要小人先去为您通传一声?”
蒋妈妈一抬手,“不必,你们等在外面,我与红菱进去便好。”
小厮听罢,也不敢多言,便留守在了外院。
蒋妈妈与红菱绕过抄手游廊,便到了东厢房附近,却见房门紧紧关着,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蒋妈妈与红菱正思量着,却听见侧面的小厨房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蒋妈妈与红菱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向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可还未走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第9章 桂花糯米藕
蒸锅被热气顶着,一起一伏,发出令人期待的闷响。
一丝清香从锅盖的缝隙中流出,萦绕在小厨房里,闻起来便让人心情愉悦。
蒋妈妈与红菱望向屋里之时,苏心禾侧身对着们,正绑着襻膊干活,两只纤细的的手,一只扶着雪白的莲藕,一只则握着筷箸,神色认真地夹着糯米,往藕孔里塞。
她的动作不徐不疾,非常从容,几乎没有糯米从藕孔里漏出来,一看便知十分熟练。
青梅则在一旁洗碗。
她洗到一半,就举起碗来对着光看,蹙眉道:“小姐,这儿的碗碟好久没人用过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苏心禾道:“那就烧些热水,先泡一会儿罢。”
青梅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道:“小姐,本以为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到了京城也能过点儿轻松日子,可这个地方,连茶壶都漏水,碗碟都是豁口的,我今早问了小厮才知道,这里是侯府用来罚罪人的!您又没有做错什么,好端端的,为何安排在这儿?”
苏心禾的心思依旧在莲藕和糯米上,道:“既来之则安之,不住在这儿,早上哪能买到这么新鲜的莲藕,和质地饱满的糯米?”
苏心禾一贯只对吃的感兴趣,住在这儿虽然简陋了些,但总好过入侯府来得自在。
青梅见苏心禾一脸沉迷的样子,也知道多说无用,便道:“那奴婢先烧壶水,若是这碗再洗不干净,只怕咱们的朝食,便要用手拿了!”
青梅端着木盆站起,却忽然发现门口多了两个人。
她微微一惊,“二位是?”
苏心禾闻声,也回过头来,却让蒋妈妈与红菱微微一怔。
好一双清灵的眉眼。
蒋妈妈凝眸看去,只觉这苏家小姐生得雪肤花貌,琼鼻小巧精致,唇不点绛而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蒋妈妈阅人无数,却也被苏心禾的美貌惊艳了一把,但她仍然快速敛了敛神,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奴姓蒋,这是红菱,我们都是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日奉夫人之命,特来探望苏小姐。”
说完,两人齐刷刷地行礼。
苏心禾见这位蒋妈妈言谈得体,不卑不亢,便知不是普通人,她放下手中的物件,快步过来,道:“我也不是什么主子,蒋妈妈、红菱不必如此客气。”
蒋妈妈点了下头,见她手上襻膊没解,不禁问道:“苏小姐这是在忙什么?”
她语气偏冷,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若是寻常姑娘见了她,可能会被气势所慑,不敢乱说话,但苏心禾却笑着答道:“今日早晨与青梅去周边逛了逛,发现有个集市,便买了些食材回来,打算做一道家乡菜。”
蒋妈妈有些疑惑,道:“苏小姐自己做?”
这苏小姐若日日行庖厨之事,可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苏心禾点头,“不错,这便是我们的朝食了。”
蒋妈妈试探问道:“那这思正苑里的厨娘呢?”
苏心禾还未开口,青梅便忍不住道:“蒋妈妈,这思正苑没有厨娘,连个好点儿的碗都没有呢!”
蒋妈妈与红菱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十分诧异。
昨日姑奶奶不是还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么?怎么连吃个东西都要自己动手做?
亏得这苏家小姐还能自己下厨,这若是换了别家闺秀,只怕早就闹着哭鼻子了!
蒋妈妈的目光仍然审视着苏心禾,仿佛在辨认这话的真假。
苏心禾也不想纠缠昨日之事,便道:“没有厨娘也没关系,我曾经在家之时,也是喜欢下厨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只是,不知两位今日过来,可是侯夫人有什么吩咐?”
苏心禾心中像明镜似的,若是侯夫人关心她,昨日便会遣人过来,待骆妈妈回去之后才派人来,只怕也已经听到不好的风声了。
但苏心禾向来心态不错,她不惹事却也不怕事,往来随心。
蒋妈妈作为侯府老人,自然知道姑奶奶此举怠慢了苏心禾,但又不能说主子的不是,便只能缓和一点语气,道:“夫人让老奴来看一看苏小姐住得是否习惯,顺便……提前教一教苏小姐侯府的规矩。”
“教规矩?”
苏心禾心里陡然想起了前世电视剧中的种种闺训嬷嬷,总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定然躲不过这一关,还不如想点儿别的法子……苏心禾回头,看了看隆起的蒸锅,她堆起一脸乖巧的笑,对蒋妈妈道:“蒋妈妈,学规矩当然重要,但是我与青梅折腾一早上了,还没有吃上东西……能不能先让我填饱肚子,再开始学规矩?”
苏心禾本就长得讨人喜欢,又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撒起娇来,便让蒋妈妈想起自己的女儿,蒋妈妈也不好让苏心禾饿着肚子学规矩,就答应了她的要求:“那好,老奴与红菱就在一旁等着苏小姐。”
苏心禾应了声好,便回到灶台边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将锅盖揭开。
热气腾然而起,两截炖好的糯米藕,便已经呈现在眼前了。
这糯米藕在入锅之时,便放了不少红枣与红糖块,经过漫长的熬煮之后,晕染出了诱人的红棕色汁液,且这汁液也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了糯米里,整截糯米藕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憨态可掬。
苏心禾小心翼翼地将约莫四寸长的糯米藕,摆到了盘子中。
青梅最有眼力见,便顺势递上了擦干净的小刀,苏心禾接过小刀,便划下了第一刀。
一片糯米藕不情愿地与藕身分离,每一个藕孔,都被糯米胀满,呼之欲出,苏心禾连忙让这一片糯米藕卧倒,再继续切后面的糯米藕。
糯米藕被切成一片又一片,即便是藕断丝连,苏心禾用刀有自己的韵律和节奏,利落下刀,再温柔抽回,循环往复之下,很快便切好了一盘整齐的糯米藕,就连一旁的红菱见了,都忍不住低声道:“蒋妈妈,这苏小姐的刀工还挺不错……”
然而,蒋妈妈的眉头却紧紧皱着。
这好好的糯米,为何非要塞进藕里吃?难不成是江南独有的吃法?
苏心禾做菜之时极为专注,便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神情的变化,她切完了所有的糯米藕,便让青梅拿来在家酿制的桂花蜜。
这桂花蜜用一个罐子密封着,每次用的时候,都是通过不沾水的勺子,轻轻舀出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苏心禾舀起一勺桂花蜜,从左到右,速度均匀地淋在了糯米藕上,原本朴实无华的糯米藕,仿佛一下就被点亮了生机,泛起诱人的光泽来。
但苏心禾还嫌不够,她又盛来一碗红糖水,浇到了左边一半的桂花糯米藕上,于是,左边的呈更深的绛红色,右边则红中带着几分金色——那是桂花蜜的功劳。
苏心禾见终于大功告成,也高兴不已,忙道:“碗洗好了没有?”
青梅盯着这一盘桂花糯米藕好一会儿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忘了烧水。
苏心禾哭笑不得,只得让她去拿几双洗好的筷箸来,碗就不用了。
青梅一走,苏心禾不经意转头,这才发现蒋妈妈与红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蒋妈妈一脸严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红菱的两只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带着三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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