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人再有反对的意见。人们高举着火把,围绕着一个弱不禁风、却被称之为邪物的少年,他们奇异地冷静着,或许只是疲惫——对这一场荒诞的闹剧终将以这种方式落下帷幕的疲惫。
——他们不想再去纠结这到底是对是错了,只想快点儿结束。修真者自诩的可怕的正义,让他们的损失过于惨重。正义在凡人眼里,比不上他们藩篱中一只不会下蛋的公鸡。
昭雪心急如焚地冲出门去,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冲天的火光将天边的白云映成红霞,看着素声如死去一般灰白的脸,感觉脑海中什么串连成线。
“——等等!”
她喘着气冲过去,“请等一等,我、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些人转过头来,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给出一个答案,又好像不管她给出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昭雪咽了咽喉咙,慢慢说道:“凶手是素声。”
“……也,不是素声。”
一片哗然。
昭雪继续说道:“作为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够以实体出现的魔人,他一直寄宿在素声的体内,在某些时刻便会夺取素声的意志,让他陷入沉眠,再利用他的身体作恶。这也是为什么,素声受伤的这几天,一直没有其他人死讯传来的原因。素声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切,但是碍于身体里魔人的禁制,他不能够表达出来,只能隐晦地向我传达讯息。也是因为如此……他十分愧疚,所以尽管自己被如此对待,他也没有半分怨言。”
话音落下。
好半会儿,空气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又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苍老的声音传出。
“所以呢?”
昭雪一顿:“什么?”
“仙师,你想让我们放弃处死素声这个决定吗?”
“……”
年迈的老人走出来,他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暂不论仙师你说的是真是假。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又该如何处理素声呢?等待你们想办法让魔人离开寄宿的宿主吗?那又该等多久呢?即使你们成功想出了方法,往后的日子里,素声又该怎样才能在问信村生存下去?他从小受恩于这里的村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今魔人借他之手害死了村子里的人,就算那不是他的本意,你觉得他还能在这里活得下去吗?”
昭雪一点点哑下去。
她无法否认,村长说的话的道理。
看见那些人的眼睛,她的眼神也随之暗下去。脑海里的什么好像也在破碎。是希望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呆在原地无法动弹,感觉四面八方的冰冷的风朝着她涌来,凉意一点点渗透她的四肢百骸。
……好冷啊,师尊。
“昭雪姑娘、姑娘……”素声沙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来,他支撑起自己孱弱不堪的身体,看向昭雪,“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他勉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不要哭,昭雪。我后悔了……我不想让你看到这幅样子了。回去吧,昭雪,回屋子里,别看。”
昭雪却没动。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好像定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动,人们举着火把冲上前,将她撞倒在地,团团围住了火刑架,熊熊烈火很快燃烧了起来。
吵闹的声音萦绕在昭雪的耳畔,很快变成了耳鸣。那种很多年前被埋在雪堆之下的刺骨和窒息感又回来了,像梦魇一样缠绕住她,拉扯着她的四肢和心脏。
她颤抖不止。
很快,异象突变。火场中央的火刑架,那个少年像是火中恶鬼一样睁开了眼睛。无数簇火从他的身上像熔岩一般投向广场上的其他人。
惊叫、惨叫声撕扯着昭雪的耳膜。
她抬眼,看见一簇火朝着自己飞来。
她闭上眼睛。
然而,想象中炽烈疼痛的燃烧感没有到来,一支手臂环过她的胸前,很快将她揽进了怀里。他抱着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险险躲过橙红的滚烫火球。
昭雪抬头,看见江临渊没有任何血色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和鬓角的冷汗。他的肩膀上的纱布之下,血迹正缓缓渗出。
“师兄……你……”昭雪愣愣的,她灰头土脸,此刻看起来狼狈不堪,江临渊也没好到哪里去。
“差不多都……听见了。”青年声音嘶哑地说。他已经精疲力竭,哪怕只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的力气,身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处伤折磨着他的心神。
尽管如此,他仍旧想要起来,保护她。
昭雪看着他的样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只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眼泪就如雨般落下。
她紧紧抱着江临渊的脖子,浑身颤抖,言语混乱:“我早便知道……梦中什么也无法改变,死去的人一定会死、活着的人也会带着罪孽活下来……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死去的、和活下来的,哪一个才是更痛苦的?如今这般她已无法承受,那时,江临渊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惨剧,他又得反复被梦魇纠缠多久?——同伴反目、朋友惨死、同门横死,只余他一人苟活。
昭雪被江临渊抱在怀里,她感觉到青年粗重的喘息声,他跌跌撞撞带着她想要逃离这里。一路上,不少同门向他呼救。
“……师兄、师兄,救救我、救救……啊!”
“对不起师兄,我们错了,我们知道错了,求求您救救我们,我不想被烧死……”
“师兄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把魔兽引到你那里去的……我们只是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求求您救救我……”
……
火球如同张了眼一般往他们身上飞,藏剑宗的弟子们避无可避。占据身上身体的魔人,在他被烧死后终于彻底获得了这个身体的主导权,他肆意屠杀着面前的人们,看着他们的惨叫,露出愉悦的微笑。
火像瘟疫一样蔓延着整个山林。
江临渊背着昭雪,慢慢地,终于走出了凄惨之地。
在绝望的惨叫声响起的那时,昭雪问他:“不救吗?”
“我想过。”青年慢慢喘息着,一字一顿说道,“……但是这一次,我更想和你一起活下来。”
……
鸟鸣声环绕盘旋在远处山林的顶端。离得远了,已经听不见叫声,也可能是都消失了。不管如何,时间来到了正午,太阳照常升起,高高地挂在天空中,蝉鸣声伴着暑气一声一声撕扯着。
他们逃到了最开始的大树荫下。
江临渊放下昭雪。他说着“休息一下吧”,才发现,昭雪已经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他给她抹了一点防暑药,小心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抬头看着日光。
强烈的日光让他头晕目眩,不知不觉竟流出了一点眼泪。
他闭上眼睛,又想起同门们从前的嬉笑打闹的场景。那些都像灰烬一样散去。去的时候那样热闹,回来的时候,却只余两人。
江临渊笑起来。他歪头靠在昭雪的头顶,两个人像是夏日朝生暮死的蝉一般依偎着。
“我多希望,这只是南柯一梦。”青年的喃喃声落在昭雪耳畔,
“……若这真的是梦,我只希望,醒来之时,你在我的身边。”
第051章
051.
昭雪蓦地睁开眼睛。她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蝉声像是依旧响彻在她的耳边,暑意浸透她的身体。
可是,眼前哪有什么日光、什么大火、什么魔人。
那个冗长而压抑的梦境不过短短数分钟, 她的眼前,照旧是阴森森的墓地。
昭雪一抬眼,眼睛红了半圈:“……素声……”
她很快止住了话头。冰冷的风和眼前少年唇角玩味的笑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素声。
素声早就死了。
面前的这个人,不过是那时占据了素声身体的邪魔。
“反应还挺快的嘛。”少年眯着眼睛笑起来, “啧啧”称道,“大梦一场,如今醒来,感觉如何?”
昭雪若不是此刻动弹不了, 只想把面前的人碎成八块儿。
“不错的眼神。”魔人满意地歪着头打量。
昭雪缓了口气, 问道:“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她很快找到了问题的重点。如果邪魔占据素声身体是有目的的话,那么八分是为能够恢复自己的力量。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子里数十年,甚至等到问信村从一个死村到现在慢慢恢复了些人烟也没出去作过恶, 那绝不是他所希望的。
除非……
魔人听到她的问题一愣, 眯了眯眼:“就如你心底所猜的那样,我无法离开这里。原本那年, 我占据素声的身体,是因为他独自一人、无父无母、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人——掠夺那样的一个孩子的身体实在是易如反掌。只是,在那场大火中, 我很快意识到,这具身体并没有那么普通, 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昭雪睁大眼睛, 听见那魔人笑得咬牙切齿:
“这不过是另一具身体所丢失的一魂一魄而已。”
“……”
这是昭雪从未想过的。她回想起梦境里腼腆而又沉默寡言的素声, 她从没猜过,那个少年的魂魄不完整……已经到这种地步。
“残魂不是完整的躯壳, 无法离开它生长的地方。这些年来,我炼化了这具残魂,即便如此,也始终被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得出去。我辛苦这么多年,也只是想要一具健康强大的容器而已。”
昭雪沉默半晌:“……所以,为了引诱我们前来,你故技重施,是这样吗?”
魔人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他倨傲地说道:“不错。那年,藏剑宗的弟子里,只有江临渊一人逃出这里,这些年里,这件事几乎成为他的心魔,我很清楚,即便其他人不来,他也必定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这是他的宿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梦中和他一起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清楚,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昭雪咬着牙齿:“你想要以我做人质,胁迫师尊将躯壳让给你?”
魔人笑起来,好像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阴风都在颤抖:“你说得很有意思,只是这个计策未免太过显眼。且以江临渊的实力,这样赤.裸裸的胁迫对目前尚未进入绝境的他来说,能够破解的方法太多太多。”
他说着,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着昭雪,用那张属于素声的纯良无辜的脸仔细端详着她,随后邪气地笑起来。
“小姑娘,你很聪明,比我这些年见过的那些修真门派的蠢货们聪明太多。既然如此,你不妨来猜猜,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昭雪皱起眉头。她看着魔人的脸,对素声的恻隐愧疚和对魔人的憎恶愤恨在她的心里无法避免地交织,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心头渐渐凝聚。
霎那间,电光火石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
昭雪睁大眼睛:“你——!!!”
那是她说出的最后一个音节。随后,她眼前一黑。什么东西强行撕扯着她,想要将她拉出自己的身体,那样的疼痛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好似五脏六腑被扯出一般,不过短短三秒钟,她连声短促的尖叫也没能发出,晕厥了过去。
在那一瞬间,魔人的身体化成了一缕烟,飘进了昭雪的心口。
少女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捂着心口,慢慢睁开眼睛。
她甩出一个法术,一面水镜在面前成型。借着微弱的月光,她伸出手,对着水镜抚摸着自己有些苍白的脸颊,弯起唇角,缓缓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
.
天蒙蒙亮的时候,少女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村子里。
她像是一阵来去无踪的风,轻盈又鬼魅,身体单薄得又像是一张白纸,在问信村清晨的浓雾里好像稍有不慎就会被沾湿融化。
陆照禾晨起推窗,打了个哈欠。
陆照霜已经在外面练剑了。
剑风折过白雾,带起的风吹开了点儿视野,陆照禾揉了揉眼睛,有点迷糊地叫了声:“大哥。”
“……”
“起猛了,我好像看见小照了。”
陆照霜缓缓收剑,呼出一口气,剔透的露珠沾湿衣裳和发尾。
“没事做就来对练。”
陆照禾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愣了愣:“……不对啊,就是她!”
他说着,伸手一指,着急道:“大哥,你看是不是!?”
陆照霜一怔。他缓缓回过身去,看见少女从村口走来。她像是不认识他们一般,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不避不躲,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
陆照霜:“……”
陆照禾:“!!!”
他心下一急,脱口而出道:“小……昭雪!!”
少女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在她面前的,是两位青年。一名像是冷厉的剑锋,他缓缓收着剑,像是雾中的一支翠竹。
另一名青年趴在窗口,睁着稍微发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长发散在双肩,穿着不拘小节,旖丽的容貌被露水打湿,看见她停住脚步,三下五除二翻出窗口,朝她走来,一边匆匆绑着散落的黑发,高高地束在脑后。
……该死!这两个人认识那个小姑娘吗?昨天怎么完全没见他们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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