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煜看出她的不安,方才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开始卷动波澜,质问道:“你怎么敢?”
声音又沉又狠,仿佛下了刻就能将萧吟活剐了。
萧吟索性放弃收拾香灰边缘,拿了个梅花纹样的香篆放上去,填上香粉,道:“三郎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杨煜稍稍坐直一些,半眯起双眼,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和耐心,道:“萧吟。”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似专心挑着香粉,“嗯”了一声。
杨煜等了一会,眼看着她填完香粉,起篆,点香,盖上炉盖,袅袅青烟由此而起,隔在他们之间。
“你没什么要跟朕说的吗?”杨煜问道。
萧吟终于回应了杨煜的目光,看似镇定的表象下,她的眼神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问道:“三郎是找到他了吗?”
杨煜却只感受到她的期待,以为只要结果如她所愿,她就会变成另一个萧吟,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正的萧吟。
杨煜眸光更冷,反问道:“你希望朕找到他吗?”
她有一刻的迟疑、迷茫,视线始终停留在杨煜身上,不做回答。
“你这是喜不自胜?”杨煜冷笑,“还是怕朕对你的三郎不利?”
萧吟惊道:“他真的……”
杨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分明是掌控了萧吟心思后得意的神色,可幽黑的眼眸里却有怨毒,从未如此冰冷过。
“说些你觉得朕会想知道的事,朕听得高兴,就会解答你的疑惑。”杨煜盯着萧吟,试图从她脸上做找到一丁点儿求饶或是坦诚的痕迹。
萧吟垂下眼,道:“三郎应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余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事,三郎不该强迫我。”
“你的事?”杨煜眼底寒意更浓,深重呼吸着,道,“你连命都是朕的,哪还有你自己的事?”
言外之意,她的命,怀章的命,甚至是阿六的,都由着他的意愿决定生死。
他的怒意暂且隐忍,萧吟却暗暗打了寒噤,怕的不是他伤害自己,而且连累别人。
“说不说?”杨煜逼问。
“他还活着,是吗?”
“萧吟!”杨煜豁然起身,到底克制不住情绪,指着香案后的萧吟,指尖颤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萧吟所谓的和自己在一起会完全不受外界任何因素的影响,为什么她不在乎他有其他女人。
她不是没有心,是心都在另一个人身上。
从头到尾,她的三郎都是别人。
她甚至,曾经大大方方地与他“分享”过有关她心上人的事。
萧吟抬头,目光完全被卷进杨煜眼底汹涌的波涛里,她知道应该先安抚他,可她太想知道三郎的下落,想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还活着,是吗?”她问道,“他就在雍州,就在……”
杨煜上前一把扼住萧吟脖颈,不教她再说下去。
他没控制力道,下手很重,眨眼间就见萧吟因为呼吸困难胀红了脸。
可她不反抗,为了知道心上人的下落,她完全屈服了。
杨煜看她眼角落了泪,强烈的嫉妒和愤怒掩盖了对她的怜惜,他诘责道:“你哭?你凭什么在朕面前哭?”
他是天之骄子,却平白做了别人的影子,还傻得沉溺在萧吟用虚情假意构筑的围笼里,呵护她爱着别人的那颗心。
即便是此时此刻,她也没有解释,只追问别人的下落。
“萧吟,你把朕当什么?”杨煜逼问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视线里只有萧吟不断落下的泪。
一颗一颗砸在他心上,烫得灼人。
越恨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嫉妒,越恨。
他始终说不出再恶毒的话去怪罪萧吟对自己的戏耍,只将她推倒在香案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眉眼冰冷,道:“没有朕想听的话,你也别想如愿,沈律是死后安生,或是活着受罪,都在你。”
杨煜震袖,愤然离去,竟还撞见在外偷听没及时躲避的顷盈和怀章。
“三哥……”顷盈想要解释。
杨煜却只是看着怀章,道:“怀章?”
怀念崇章,萧吟是一点没掩饰过对沈律的感情。
感觉到杨煜身上的杀意,怀章当即跪下,道:“陛下恕罪。”
杨煜冷冷瞥过地上的内侍,转而训斥顷盈道:“没朕的允许,往后不许踏足此处半步。”
“为什么?”顷盈不解,甚为焦急。
“朕的话还容你质疑?回去。”杨煜提步离开。
顷盈知道杨煜盛怒,不敢造次,只得跟着走。
怀章立即回房中探看萧吟,见她正襟坐在香案后头,脸色却红得诡异,眼睫上似乎还有些湿润。
“萧娘子?”怀章试探着。
窗外忽地翻进来一道身影,惊得怀章险些叫出声,好在及时看清那是阿六。
阿六在萧吟身边矮下身,问道:“怎么样?”
萧吟摇头,对怀章道:“我没事,你只当三郎没来过。”
“可是陛下方才那样……还下令不得圣谕不许旁人进来,萧娘子……”怀章实在心焦,近到萧吟跟前道,“如果当真有什么事,奴婢绝对不会置身事外。”
“你没法置身事外。”萧吟道。
怀章疑惑道:“什么?”
“公主是不是有意让你去她身边?”萧吟问道。
“奴婢不会走的!”怀章坚定道,“从前不会走,如今这副样子,更不能走。”
“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跟阿六还有事说。”萧吟浅浅笑着。
怀章不想走,只在原处站着,却见阿六忽然朝自己走来。
他向来是有些怕这冷面暗卫的,后退着戒备道:“你做什么?”
“抗你出去。”阿六作势要弯腰。
怀章推他,道:“不行,万一被人看见,你要萧娘子怎么解释?”
阿六抱臂看着怀章,道:“那你自己出去。”
怀章再去看萧吟,见她朝自己点头,他再不愿意也只能遵从。
待怀章出去,阿六才问道:“你真的不为自己打算?”
“必要的时候,你直接将怀章带去公主那儿,可以吗?”萧吟恳求道。
阿六方才虽没亲眼所见,但房中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
看萧吟这会儿还想着怀章,他有些恼了,第一次冲她怪腔怪调道:“自身难保还有心思想着别人,少见。”
自从母亲与三郎过世,她对这世间的留恋便少了大半,在金阳皇宫里挣扎的那些年也不过是寻机会为他们报仇,尝试着尽可能将三郎的心愿多延续一些时候。
可是她的能力只有那么多,面对昏聩的陈君和积重难返的陈国朝廷,她保不住陈国,也保不住自己。
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就不在乎了。
但只要她活着,就会有牵绊她的事,怀章是个意外,阿六也是个意外,杨煜更是天大的意外。
萧吟不去反驳阿六,默默承受他的指责,道:“只要你们安全,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阿六似是对她的自信颇为意外,却也知道但凡面对杨煜,她确实有自保的能力,只是过程或许痛苦。
“你是不是真的不会离开陛下?”说完,阿六有些后悔。
萧吟看着香炉里不断冒出的青烟,若有所思,不觉自己的神情柔和了起来,道:“以前确实没想过……”
阿六不知她在犹豫什么,只道不能再任由她这样随遇而安下去,道:“我去帮你查,总能有个答案。”
“等等!”她忽然失去了先前的冷静,焦急地唤住阿六,“等一下!”
阿六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想知道?”
“我想……”她的声音蓦地发颤,眸中情不自禁地涌出泪光,喃喃道,“我想,我很想知道……但我怕……”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垂眼时有泪珠滚下,像是同时有一阵滚烫浇在心上,疼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你都不怕得罪陛下,还会怕什么?”阿六问道。
“三郎有什么可怕的。”萧吟惨笑,又是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但是三郎……真的可怕……”
第五八章
萧吟没有去管阿六最终有没有去追查关于三郎的真相, 像她告诉阿六的那样,她想知道,又在害怕。
怕一些早就被认定的事突然颠覆, 怕原以为心里足够坚固的那道墙轰然崩塌。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接受那些震撼, 否则也不会随波逐流到今日。
所幸,杨煜在那一次见面后便没有再为难过萧吟,只是她往后的日子和当初在宁心院里一样,除了怀章和住处的侍从, 萧吟根本见不到外人,连阿六都不见了。
严酷寒冬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第一抹春色在院子里露头时,怀章折了那根刚发芽的花枝,想给萧吟送去。
他兴冲冲拿着花枝往萧吟屋里去, 却在廊下遇见了杨煜。
天气尚有余寒,杨煜依旧穿着冬装, 眉目也跟冬天的冰雪似的透着寒意, 和怀章脸上的笑容对比鲜明。
看着内侍欣喜的样子, 杨煜只觉得碍眼, 眉头一拧, 就朝萧吟房中去了。
房里还烧着地龙, 但算不上暖和, 杨煜便直接穿了斗篷进来,瞧见萧吟正躺在软榻上对着紧闭的窗户发呆。
听见脚步声, 萧吟瞥了杨煜一眼。
杨煜看见她瞧见自己了,不过他不想同她说话, 只是去她榻边的木几上顺手拿了她的书,再去另一边坐下, 自己看了起来。
萧吟不打搅他,慢慢从榻上下来,趿着鞋,随手去衣架子上抓了件披风出了门。
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根花枝。
杨煜认得正是方才怀章拿的一枝。
他脸色沉了沉却不做声,拿着书背过身去,只当看不见。
待会儿怀章捧了个花瓶进来,他知道杨煜在,所以脚步放得很轻,小心挪到矮柜旁的萧吟身边。
“放这儿。”萧吟道,看怀章紧张得一直在偷看杨煜,她道,“先出去吧。”
怀章想说什么,余光里瞥见杨煜动了动,他唯恐惹恼了杨煜教萧吟受气,当下低着头退了出去。
萧吟将花枝插进花瓶里,稍加摆弄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转头见杨煜正看着自己。
杨煜没想她会突然回头,虽有些仓促,但他从来稳重,这会儿临危不乱,气势依旧。
萧吟笑了笑。
杨煜的脸反而拉长了几分。
她让开一步,好教杨煜看清楚花枝,问道:“怎么样?”
杨煜重新将视线落去书上,其实看不进一个字,只嫌弃道:“扔了。”
萧吟不听他的,去香案边闷了一道香,捧着香炉摆去放棋盘的烷桌旁,自己开了棋盒下棋玩。
“皇后近来身子可好?”萧吟问道,没去看杨煜。
杨煜背对着她看书,未作答。
萧吟不追问,自顾自下了几手棋后才忽然听杨煜道:“不太好。”
刚伸进棋盒的手顿住,迟疑间,淡淡的担忧之色爬上萧吟眉间,道:“那三郎应该多陪陪皇后。”
杨煜将书一丢,直接拂袖而去,尽管只字未留,怒气是一分不少地留给了萧吟。
第二日,萧吟不过跟怀章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再看看有多少新抽了芽的花枝新叶,且算是记录今年春色。
待她回到房里,发现昨日怀章折给她的那根花枝连带着花瓶都不见了。
天气转暖,萧吟的身子却不见得真从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跟着转变过来,也或许是她夜里总睡不好,闹得头疼,以至于白天精神欠佳,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
太医来得勤了,杨煜来的次数也多,但每回都不多留,也不怎么跟萧吟说话,脸拉得老长像极了煞神。
却是没人敢说,既盼着杨煜过来,又不想他过来。
萧吟身体抱恙便总要喝药,屋子里不免残留了些药香。
她日日浸在这样的味道里没什么感觉,倒是杨煜每回来了一闻见药味就不高兴。
侍从们因此比过去更注重萧吟房里的通风,有时萧吟不让,他们都要求着,又不直说是杨煜的意思。
次数一多,萧吟也不管了,横竖杨煜不会害他,怎么高兴都随着他。
正式入春后,萧吟换了春衫。
她平日惯穿藕荷色的裙子,但这会儿病着缺少血色,再穿这个颜色的衣裙就更被衬得脸色难看。
杨煜有一回过来时萧吟才喝完药,碰上那几日她状态最差,脸上一丝光彩都没有,他看着心头窝火,在萧吟的梳妆台前摆弄了一阵,恼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萧吟浅浅笑了一声,教侍女退下,与他道:“又不用见人,便没用那些东西。”
萧吟不过说的事实,落在杨煜耳里却是她没将他当“人”,一点儿不放在心上,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当下更恼,斥道:“要你出声了?”
被呛声也不往心里去,萧吟只躺回细软里,由着杨煜自己待一会儿便会走。
她被梦魇缠身日久,但凡沾了枕头能入睡,多半都会梦见那些前尘旧事,从前一味哭得厉害,还有杨煜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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