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多少教她心动,却也总教她顾虑。
一旦她答应了,这些花草便都是证明他重新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证据,倘若他将来走了,即便她将辛苦所有的东西都铲走,她也会记得这院子曾有过好大一片他亲手种下的绚丽。
如她在不知不觉里,已接受了他再一次出现并陪伴在身边的事实。
“不用了。”萧吟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筷,道,“麻烦杨先生现将这些收拾好。”
见她要出去的样子,杨煜问道:“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
“去看看莲宝。”萧吟道。
杨煜扬声道:“天黑了路不好走,我晚些时候去接你。”
萧吟听见了,但没有回答,就像杨煜知道她的困惑也没有解释一般。
两个人看似融洽地相处着,渐渐过完了一整个夏季,转眼入了秋。
桃源村的天气跟建安相差不多,秋季很短,天冷得快。
萧吟身子弱,天气一凉便比其他人反应大,遂要早早裹厚衣服,抱暖手炉。
杨煜如今已正式接替孔先生,做了学堂的老师,绣房的经营不过他的手,村头的路也基本重修完毕,无需他操心,日子过得尚且悠闲,唯独关心萧吟。
初秋,杨煜去了一趟蒲州,走前问过萧吟有什么需要的,但萧吟没说。
他又去找莲宝跟陈婶,也从绣房的绣娘那里探过口风,自己估摸着给萧吟添置一些过冬的东西。
杨煜桃源村住了大半年,过得自在悠然。
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旦出来反倒有些不适应,尤其想到萧吟还在家里,便是归心似箭,匆匆处理完在蒲州的事便马上动身回去。
如今这来回的村里的路已能过马车,杨煜只觉得还是慢,便催促车夫走快些,不时便要挑开车帘子张望,想尽快望见熟悉的村头石碑。
那样便是离家近了,就快见到能见到萧吟了。
终于,马车停在村口,杨煜迫不及待地挑了车帘子要下来。
乡野村间的风总要更烈也更冷,杨煜猛地被灌了一腔的凉风,腔子里的不适之感骤然炸开,惹得他扶着车框便剧烈咳了起来。
却半分不肯松开抱在怀里的包袱。
车夫道他看着稳重的一位郎君竟有这样冒失的时候,忍不住笑着去扶他道:“郎君再急着见夫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杨煜卷着手掌掩在唇前,待气息平复了一些才点头道:“老人家说得是。”
待从车上下来,杨煜才跟车夫道别,回头时便瞧见村口往家里去的那条道上出现了一道藕荷色身影,身边还有其他人,不知是恰好经过,还是有意等候。
莲宝抬头时一眼便瞧见了杨煜,抬手指着那踏了秋风而来的雪青身影,喊道:“萧娘子,杨先生回来了!”
萧吟自然看见了,只是仍有些出神,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竟有种如在梦中的感受。
“杨先生。”莲宝先迎了上去。
杨煜不见得符合学生们关于和善可亲的师长形象,却是博学多才、有问必答,仅凭这一点,便能教莲宝由衷崇敬,再加上他与萧吟关系亲近,小姑娘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喜欢上杨煜了。
杨煜被个孩子拦了道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笑着唤莲宝,放慢了脚步与她一块儿走向萧吟,问道:“萧娘子这几日可还好?”
莲宝摇摇头,道:“会咳嗽,你刚走她便发热了,不过不严重,已经好了。”
杨煜闻言丢下莲宝便加快脚步靠近萧吟,不等她反映,先将包袱里一件新做的斗篷拿出来给她披上。
萧吟拦不住他,也不想在外与他纠缠,只待他动作完,方才低着头,小声责怪他道:“被人瞧见了。”
杨煜眉心拧着,脸色已然不好看,不想管萧吟这会儿的扭捏,更懒得理会旁人暗藏深意的暧昧目光,道:“我只是走几日,你怎么还能……”
说着,腔子里又干又痒的感受袭来,杨煜偏过头,避着萧吟干咳了几声。
“你怎么样?”萧吟问道。
杨煜摇头道:“没事。”
方才还在路上闲聊的几人已识趣退开,莲宝好似也看懂了什么,抬头对萧吟道:“萧娘子,我自己能回家。”
说完,小姑娘一溜烟地跑了。
杨煜走得匆忙,回来时也这样出人意料,虽然萧吟是有意来村口看看的,但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说不清心底究竟是高兴抑或是不安,原本以为杨煜借口走了,如果不回来,他们这场相逢便到此为止,未尝不是好事。
可他不光回来了,还特意为她准备了“礼物”,倒像是她白眼狼一般,不识杨煜一片好意,还以为他一去不回。
杨煜如今也吹不得风,劝萧吟道:“走吧。”
萧吟转身跟在他身边,两人错开了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往家走。
杨煜方才那话虽没说完,但关心则乱,语气重了些,萧吟听在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便一路低着头,不想理他。
如此怄着气回到家,萧吟才发现自家院门外跟堵了坐山似的,正是杨煜。
她这会儿的气还没全消,于是指着小道对面紧闭的院门道:“这是我家,你家在那儿。”
杨煜不知她生的什么气,可听她这样开口又有些想笑,好在他定力尚可,暂且忍住了,道:“我进去看看花草。”
那些花平素当真都是杨煜照顾的,萧吟没好意思反驳,只得开了门锁,自己先推门进去了。
杨煜终于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无奈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只是他哪有心思看花,关了院门便径直跟着萧吟往屋里去。
看杨煜跟进来,萧吟褪下斗篷,道:“花在外头。”
杨煜一只脚才跨过门槛,听了这话足下一顿,怕凉风再吹病了萧吟,故赶紧进屋,关上门。
他在乡间虽待得久了,但依旧保持着芝兰之姿,长身玉立在萧吟跟前,道:“花在屋里。”
萧吟道他又来调侃人,懒得与他争,道:“我去烧热水。”
杨煜拉住她,却只敢隔着衣袖轻抓她的手腕,力气都不敢多一分,问道:“莲宝说你发了趟温病,如今身子完全好了吗?”
此刻才意识到他或许不是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自己说重话。
心中有了歉意,萧吟态度便不似先前僵硬,老实答道:“好了。”
杨煜看了一眼被萧吟放在桌上的斗篷,道:“这斗篷是我用这半年的工酬买的,你可小心着穿,再要买新的可不这么容易了?”
萧吟意外道:“你说什么?”
她抬头,睁大了的双眼里除了满满的困惑,还有他的影子。
杨煜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道:“我说,这趟回来便再也不走了。你别赶我,否则我当真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他说得慢,眸光真诚,怕她生气似的,悄然缩回了手,略低下头看她,可怜巴巴的。
第九九章
屋子里没有烧炭更没有地龙, 本算不上暖和,但杨煜的气息裹着萧吟,丝丝缕缕往她袖口、领口钻, 竟有些驱散凉意的效果。
她还觉得有些热了, 一并连着心跳都快了起来。
后颈处,杨煜瞧不见的地方,已密匝匝沁了层细汗。
可这种天最是容易教萧吟掌心出虚汗,手心里因此又腻又冷, 实在不舒服。
杨煜发觉她衣袖下的手似乎在动,想她往年这个时候早用上暖手炉了,于是问道:“暖手的炉子呢?”
萧吟眼睫垂着,憋了半晌才道:“炭饼贵着呢,哪能总用?”
杨煜暗道还是她晓得过日子, 莞尔道:“我有桩生意与你谈,你若答应, 便有钱买炭饼了。”
萧吟知他必定不安好心, 于是退开道:“我不懂生意, 不想被人骗。”
“我不骗你。”杨煜看她要走, 横挪了一步将房门堵上, 虽被她这拒绝的样子刺伤了心, 但还是没有放弃, 道,“我也是有事相求, 互惠互利的事,你听我说完, 好不好?”
萧吟想说不愿听,可视线落去那件斗篷上, 想起杨煜到底一片好意,她又心软了,只是强撑着面子不愿此刻就垮了,于是转过身背对杨煜道:“你说吧。”
杨煜闻言欣喜,一一与她道:“我如今受雇于子直,管理些村中的交接事项,工酬未见得微薄,但总是有限。我是想,若你以后夜里有用灯烛,可否借我一小片,我用来看账记事。我会将这笔账算给你,但求萧娘子算我便宜些。如此你开源,我节流,一举两得,岂不是好事?”
萧吟听得脸上一阵发烫,倒不是多恼,不过是气杨煜总也不说清楚自己的处境,一再试探她的底线,即便他看来再用心,这份好意也如同空中楼阁,教人不安心。
她因此斥道:“夜里扰人还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万一教人瞧见了,我找谁说清白去?”
他们在桃源村相处这么久,莫说外人总看他俩暧昧,纵是杨煜自己,日日磨着萧吟要上门,三餐同席,进出自由,他也以为自己和萧吟已将要水到渠成,再近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忘了,眼下再多的“应当”都还未当真得到萧吟最后的首肯,他是又被萧吟惯坏了,才以为近水楼台,不晓得那水里的月不是天上月。
杨煜顿感自责,忙跟萧吟拱手致歉,道:“卿卿,是我的错,不该先入之见,我给你赔礼,你勿怪我。”
萧吟正在气头上,亦想不到借机要他吐露隐瞒的实情作为消气的条件,当下心烦得不想与他说话,恐又被他设计,遂道:“你先回去,今儿晚膳,自己想办法吧。”
“卿卿。”杨煜不依不饶,顾不上她定的规律,道,“可我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在家里备吃的。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我……我跟你借个小灶,行吗?”
萧吟背过身去,嘴角已有些绷不住,故一味躲着杨煜的视线,道:“要做你自己做,吃完了便回去吧。”
说完,萧吟直接回卧房去了。
杨煜看她走得急,以为这趟彻底将萧吟冒犯了,心中失悔,哪有心情吃东西,便在厅里枯坐着,一来想多在有萧吟气息的地方待一会儿,二来也是想赌一把,赌萧吟对自己还会不会心软。
虽然关着门,可入了秋的天气毕竟处处凉意,杨煜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冷,腔子里的不适感又变得明显,却是不敢轻易装可怜再去博萧吟的同情,硬生生忍着在腔子里乱蹿的那股痒意,只压低了声音闷咳。
如此坐了多时都不见萧吟出来,杨煜暗道或许一切又要重头开始。
“哎。”他长长叹了一声,有些气馁但依旧没想过放弃,起身去萧吟卧房门外,道,“卿卿,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出来落锁。”
房中没有应答的声音,杨煜忍着挠心的痒意,硬是等到了院子里才终于咳了出来,关院门时有意放缓了动作,视线落在院中,盼着或许能看见萧吟出来。
然而直到他彻底关上院门,到底也没瞧见想见的身影。
有这一闹,二人连着好几日都未见过面,萧吟只在第三日清早,发现有一只盒子摆在自己家门口,像杨煜曾经给自己送的那些花一样。
盒子不大,但有些分量,她打开一看才知里头都是上好的炭饼。
萧吟知道这是杨煜在向自己道歉,可她无功不受禄,这盒炭饼不会便宜,她实在收不下,便想放回杨煜院子门口。
只是这青天白日的,这么一盒东西放着,谁晓得会被谁拿走,她实在不放心。
正犹豫着,萧吟听见莲宝的声音。
小姑娘还挎着一只小小的包裹,是放去学堂要用的书本用的。
“萧娘子!”莲宝结结实实扑在萧吟身上,一个劲儿蹭着萧吟,很是亲昵。
莲宝这一扑有些重,萧吟猝不及防,赶忙护住怀里的炭饼,待站稳了才问她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学堂上课吗?”
莲宝抬起圆嘟嘟的小脸,脸上流露着明显的关切,也带着疑惑,道:“杨先生病了,说今日放休,改天再补。萧娘子,你不知道他病了吗?他病了,怎么还早早去学堂?”
自然是避着她呀。
萧吟听莲宝这样说总是担心,生怕再拖下去,真教杨煜再拖出病来。
她心思回转,即刻有了想法,遂问莲宝道:“莲宝,帮我一个忙可好?”
小姑娘听得能帮萧吟,自然愿意,用力点着头,很是热情。
萧吟贴去她耳边轻声说着,待莲宝扭头跑开,她看了看怀里那盒炭饼,还是选择先放回自己屋里去。
大半个时辰后,杨煜领着莲宝回来,抬眼时发现萧吟院门半开着。
“呀!”莲宝小手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做惊讶状,道,“这院子的门怎么开着呐,我早上还看见萧娘子出去的,难道忘记关了?”
说着莲宝担心地跑向萧吟的院子,站在门口喊道:“萧娘子?萧娘子?”
小姑娘的声音招来了萧吟,她正穿着襜裳,显然是在做饭,一出来便瞧见了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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