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的手背生出细小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吞了下口水。
应止玥还在自顾自念叨:“商贩没回来,也没有其他的人经过,这多出来的一个木偶,是从哪里出现的呢?”
他瞳孔骤缩,手一松,榉木人偶和手里的玫瑰糕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木偶身上的织料都被点心屑弄脏,只露出半张甜美的脸。
应止玥很无语:“你不是鬼吗,怎么还怕这些东西?”
“鬼就不能害怕了吗?”鬼差很委屈,他不怕死人,但怕邪门啊。
再一想到最近伺候大小姐掉的头发,鬼差悲从中来,整个鬼都不好了。
应止玥:“……这木偶你就不管了?”
鬼差已经神游天外,彻底指望不上。
——又是很想念小姝的一天。
等应止玥认命地俯身去捡木偶的时候,新娘子的嘴唇敛平着,一副木愣愣的呆板模样,完全看不出邪乎的样子。
应止玥认命地俯身拾起木偶,将她的头发梳顺,重新摆放在摊子上。想要擦掉泥土,可木偶嘴边上的一块污渍却很顽固,怎么抹都抹不掉。
应止玥转头示意鬼差压了块银子放在摊子上做补偿,便起身准备去附近的客栈歇脚。
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发现的是,在他们走后,这木偶原本木楞的眼睛眨了眨,向着四周咕噜噜地转了一圈,随即直勾勾地盯向了应止玥的方向。
神情空洞,眸色涣散。
——和应止玥梦里遇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第5章 山居岁月
护送应止玥到了代城,鬼差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他抹了一把汗,便急急忙忙地赶往人间去捉刚死的生魂,还劝告应止玥:“你随便去哪家客栈玩,别惹事就行,我下半晌就回来。”
等到鬼差的声响远去,应止玥还在客栈前的茶肆多坐了片刻,目送他走远。
可连他身影消散都来不及,就已经有刚死的小鬼靠近她——
脸上的皮只剩下一半,血把上半身的衣襟都染红了,一步不错地向应止玥走过来。
应止玥没动,随即,只见他用半张脸扯出个血刺呼啦的腼腆笑意:“姑娘可是来代城玩的?小的这几天碰巧没事,要不要给您做个向导?”
应止玥:“……”
这应该不算是她主动惹事吧。
安置好后,外面已经华灯初上。
路上行人渐歇,就在小二打着哈欠要阖上门栓时,有一行人急急忙忙赶上门来。
“还有空着的客房吗?”打头的仆从鼻尖上冒了汗,着急地问。
这伙晚来的客人身上倒都是绫罗绸缎,丢出银子来付账时, 也能看出这一家极为阔绰。
妇人打扮的女子眉清目秀,并没有戴官家夫人惯常携带的帷帽,只对着旁边的小公子低声叮嘱:“一会儿别再拨弄算盘了,我们家的生意有你大哥操持着,你只要养好身体,比做什么都让娘开心。”
从侧面望过去,他黑色的睫毛浓而密,投下了一湾寒春夜色里的粼粼深潭,很锐利的一双眼。
蒸腾的暑气铺天盖地,可他的轮廓却像是一把利剑,交错时泠泠地切割过去,于是烈日也要避其锋芒似的栗栗而退,抖落下碎片般的新雪。
然而应止玥再走近几步时,就发现之前的感观只是错觉。
肤色凉玉似的白,眼瞳则类似于大小姐幼时很爱把玩的乌黑玛瑙,清透干净。
眼前的少年人畜无害,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富家公子哥。
哪里来的什么杀气?
应止玥得出结论,她肯定是中暑了。
只是这富商夫人的柔声话语让应止玥想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对她也是这番说辞,告诉她只需好好养病,将来做个守灶女被家人护着就行,也不必受到婆家的磋磨。
可是母亲却不在了。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这一行人已经上了楼梯,应止玥不由摇头失笑,越阶而下的时候富商母亲还在不放心地叮咛儿子:“你可要好好记住为娘的话,小姝。”
刚欲离开的应止玥倏地顿住脚步。
时人为了让病弱的孩子健壮长大,有时候会用上点特别的民间办法,给儿子起个女孩子的小名,也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
不过,应止玥停住不是因为这个。
她在山上寺庙清修后便走丢的侍女,名字正是叫小姝。
-
应止玥往前走了两步,复又仔细地看了下这小公子的眉眼。
不同于时人推崇的英姿勃发,大概因着体弱,这小公子常年束于屋内,肤色也是带着点病态的白。五官是好看的,只是可能因为年纪尚轻,整个人犹如洁净日光下的春江之水,澄澈清宁,并没有硬朗男儿的粗糙棱角。
然而应止玥反而来了几分兴致,她向来不太喜欢威风凛凛的武将,总觉得带着侵略性,目光也含着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可应止玥又不想被征服,对这些京城的年少英才兴趣缺缺,他们加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不会说话的小姝。
也不知道小姝现在去了哪里。活着的时候没找到,她被夺舍后又专门去查了生死簿,还是遍寻无踪。
应止玥难得有点恍神,可能因着这小公子身上带着点幽微的苦香,她不经意地回想起从前的山居岁月。
彼时屋外雨声潺潺,她勾着小姝的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紧又放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只是闲来无事摆弄对方的袖子玩。
偶尔,应止玥还会专挑小姝学字的时候按住她的笔,或者故意遮住她的眼。
这时候小姝便会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烛火晕在瞳仁边缘,有种松懒的怠意。因为不说话,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生气。应止玥反而会觉得新奇有趣,凑近了佯怒道:“本小姐亲自教你识字,你居然敢生我的气?”
小姝的身上总有种淡淡的冷香,并不浓,唯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得到。
说是药草味,但并不清苦,有种特殊的凛冽感,但晕在雨夜里那种冷厉又变得柔和,总让应止玥联想起落在山巅植株上的雨珠。雨水悠悠滑落时,竹叶也变得脆亮明晰。
这也和小姝外貌给人的观感相类,明明是侍女,却生着过于殊丽的眉眼。偏偏本人的神情时常是冷的,日光照耀而下便是艳色如刀,直逼血刃的肃杀之美。
偏偏这样冷艳的侍女不会讲话,遇到僧侣需要搭话时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总给人无依无靠的错觉,因而这时候又显得可怜可爱了。
回忆到这里,应止玥微叹口气,莫名觉得要是能和小姝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
然而眼前这小公子虽然身子偏弱,也是会说话的,他低垂着眉眼,“劳母亲挂心了。”
外面无雨,可他声如溅玉,似炎热暑气里清雅入壶的明润水珠,极为悦耳。可应止玥已经骤然失了兴致,头也没回地迈出了客栈。
她的小姝是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一开口,就不像她了。
-
出了客栈门,蒸腾的暑气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一股湿泞的潮热感。
应止玥一向苦夏,更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人了。而现在代城的话题中心,也已经从应家的大小姐转向了次日要成婚的于家二公子。
应止玥有点疑惑,鬼差又没回来,索性直接问身边的半皮鬼:“于绝嗣不是今日成婚吗?”
“明天才是良道吉日啊。”半皮鬼有点糊涂,等听完应止玥的叙述,才恍然大悟,“今天于二公子只是迎新娘,这新嫁娘得在‘于昌氏’的宅子住上一晚,明儿个才算真正能成婚。”
于昌氏,便是于绝嗣的原配妻子。
然而,应止玥听完这番解释,却不由得更加困惑了:“新娘子初夜不和新郎官过,而是要和新郎的原配共度?”
半皮鬼: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于绝嗣头上戴的新郎冠莫名有点绿……啊呸,之前怎么没发现?
但是半皮鬼刚死不久,到底了解不到背后的原因,急得头上直冒汗,把原本的血迹给冲刷下来,看上去就更像是个无皮鬼了。
应止玥不忍直视地半侧过头去,示意别着急,她可以自己去酒馆转一转。
半皮鬼眨巴了一下眼睛,敬佩道:“是因为酒后吐真言,他们更容易讲实话吗?”
应止玥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这是次要的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她最近做的噩梦已经非常惊悚恐怖,不需要半皮鬼再好心帮她增添素材了。
第6章 半皮烛影
不过,正如半皮鬼猜测的那样,男人灌了马尿,嘴皮子一秃噜,该说的不该说的就都开始往外溜了。
酒过三巡,商人一号就啧啧感叹起来:“真是作孽哦,这是于家娶的第八房媳妇了吧,上一个头七还没过几天。于家二公子八字硬,新妇不是进了门就病倒,就像是被夺了魂似的去上吊,这么些水灵灵的年轻小姑娘,硬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嘿,你说邪不邪乎!”
听到这,应止玥蹙起眉头。早上遇到的八卦大娘语焉不详,没有说于绝嗣为什么会娶这么多房妻子,她原本还以为是婚事出了差错,没想到,新娘子竟然是直接过世了。
商人二号:“没办法,谁让这关附于府是皇家火药商,这小子还有个做贵妃的姐姐,给的丧葬费也多,有那眼皮子浅的甘愿卖闺女,没辙哦。”
商人一号脸红脖子粗,打了个酒嗝,不屑道:“不过于二娶进府的门第倒是越来越低,第一个还是个齐头整脸的御史家嫡小姐,第三房的是王员外家的庶女,上一次是县府老爷远房亲戚家的表小姐,这回连屠户家的姑娘也不嫌弃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死了,下回又得娶个什么样的进门。”
不用说她现在是鬼,即使是做人的时候,听到这事也会觉得不对劲。
两个商人喝大了舌头,浑说起来,“之前那个县府老爷家的表小姐,叫什么连枝的,你还记得不?她身份不高,倒有个京城的表姐专门为她寻了五刑玉,说是能滋养魂灵。结果听说这五刑玉也搁在于家里,连枝的表姐还去于家大闹了一场。你说会不会和于家二公子……”
——五刑玉?
这怎么会和于家牵扯到一起!
应止玥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些,正准备起身想找个法子问一问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丝凉意。
夜晚的酒馆,总是习惯点几支蜡烛来熏陶氛围,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蜡烛怎么也点不着,最后店家不得不向旁边的店铺老板临时借了几盏煤油灯。
说来也怪,正在两个商人欲提起“于绝嗣”名字的时候,原本怎么都点不着的蜡烛倏然间亮起,一点点烧亮了周围的气氛。明明蜡烛的火光大盛,应止玥却觉得周身泛冷,整个人都好像浸在凉冰冰的湖底。
连半皮鬼都打了个喷嚏:“不是前两天还没到秋分,这就冬至了?”
他们作为鬼都感觉不舒服,更不用说普通的人了。
“怎么回事,老板你房顶漏雨了吗?”酒客裹紧了外衫,冻得直哆嗦,刚要再抱怨两句,却被更高的惊叫声覆盖——
“你们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赶紧松手!”
刚刚还醉醺醺的两个商人不知何时站起身,被惊叫的众人围到了中间。
因为酒气上头,他们二人的衣冠凌乱,还有酒淋到了一边的袖子上。
踉踉跄跄的,像是两只刚学会走路的笨鸭子。
本来是滑稽好笑的场景,可是在场没有一个人能笑出来。
——因为刚才还对瓶吹酒、一副哥俩好模样的兄弟,此时死死地掐住了彼此的脖子。用力过大,连面色都涨得通红,一双熏满酒气的眼睛盈满了红血丝。
有人劝架,想去拽他们的手:“你们两个,要打架回家打,在外头闹成这样都不嫌丢人!”
商人们顺着劝架人的方向扭过头来,脸上青筋毕现,眼白处尽是血管充血造成的红血丝,可是他们眼神晃都不晃一下,“硌硌”的骨节错位声传来,只直勾勾地看向他。
这场景诡谲而恐怖,劝架的人悚然一惊,不由得松了手。
渐渐地,商人们的脸色已经由红变得青紫,嘴角也溢出来血沫,店家害怕出事,赶忙找来店里的壮汉想分开他们。
这两商人虽然嘴皮子利索,但是体格偏弱,而店里的壮汉都孔武有力,平时一拳挥出去能打飞三个找事的街溜子。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壮汉也掰不开这两个文弱商人。
商人们的脸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可双手就像是铁钳子一样,牢牢地箍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见状,众人吵嚷得更厉害,吵闹声完全盖住了商人们嘴唇中挤出的喃喃声。
“该、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不过,即使是鬼也什么都没有发现,半皮鬼都跟着瑟瑟发抖起来,剩下半张有皮的脸也跟着垮下去,转头想和在场唯一的鬼交流:“应……诶,人呢?”
在半皮鬼浑身发抖的时候,应止玥已经走到了两个商人边上。
说实话,于家的事情她并不好奇,可是这两个人刚才提到了五刑玉。也是凑巧,她想找办法问问这两人,他们就像是中了什么蛊一样,开始直愣愣地掐起对方的脖子。
这种神态给了应止玥一种不太舒服的熟悉感,可是她又记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但是大小姐的做派就是懒得忍,趁着人鬼都不敢靠近两个商人,大大方方地走到中间去观察。
燃烧的烛火跳动在商人的眼睛里,因为呼吸不顺,他们的眼瞳都已经微微涣散,嘴角的血沫也在不受控地向外溢。
“救、救命……”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会避开来,不过应止玥现在毕竟不是人,血迹也沾不到她的身上,还索性更往前走了一步,径直看进他们的眼睛。
蜡烛有人的手腕粗细,可即使现在房间里没有任何风,幽幽的烛火依旧一闪一闪的。
正常烛芯的颜色是淡青色,可是他们眼睛中映出的蜡烛中心是灰黑色的。离得只要稍微远一些,都会把它和瞳孔的颜色弄混。
蜡烛芯的灰黑色渐渐拉长了一些,最上端扯出个不规整的圆形脑袋——
这是个在缓步行走的人!
说不出的古怪预感在脑海中一闪,正在应止玥要详细观察的时候,商人们的手一个用力,脖子下的骨头发出“咔咔”两声脆响,脑袋不自然地向另一侧的方向软过去。
烧得正盛的烛火萎靡地黯淡下来,瞳仁扩散,商人眼睛里面那道灰黑色的身影也跟着逐渐淡去了。
可就在这道身影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应止玥的错觉,它抬头后面无表情向她看了一眼,好像要牢牢记住她的样子。
一阵肃风刮过,最后一盏蜡烛也彻底熄灭下去。半皮鬼不知在什么时候凑过来,紧张地问:“这事真邪性,你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应止玥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去:“东西没看到,倒是发现了一个人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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