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暗被切割,光影映在侍女小苹的脸上,显出来一丝怪异的诡谲。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 村民们虽然愚昧, 但是都很相信祖先留下的古老传说。”
“据说, 只要在腊月初七这天的午夜时分,将村中人枉死的怨气哀魂收集到一起, 再将其插入一个死去的尸体,便能制造出最为恐怖的神秘怪物——僵尸!”
应止玥随口道:“不是尸鬼吗?”
小苹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含糊说:“唔,这个嘛。不是说尸鬼也有等级,可能比较低等的小弟是僵尸,只有成为割据一方的大僵尸, 才能升级成尸鬼?”
这猜测蛮有道理的, 应止玥赞许地点点头:“美人所见略同。”
小苹一愣, 随即“哐”的一声, 一下子把坐着的凳子踹翻了。
当然,作为临宁侯府的侍女,小苹早就习惯了大小姐的美且自知,或者说是自恋,但应止玥刚才说什么?
她说“美人所见略同!”
大小姐夸她是美人!
小苹要激动得发疯了, 她本来为了刻意营造恐怖故事的氛围,特地拿凉冰冰的井水擦了好几次脸,才冻出青里透白的僵尸样子。
现在僵尸的脸蛋红扑扑的, 像是颗刚从树上摘下的红果子, 鲜艳极了。
便是小苹也没想到,大小姐这么朴素的一句夸奖, 后劲居然这么大,明明是大冬天,她却感觉周遭在不断升温,喃喃说:“我怎么越来越热了?”
忽然有人冷不丁道:“那是因为烛火烧到你头发了。”
这嗓音和悦,如金凿玉,语调也平缓。但小苹活像是见到了真尸鬼,惊得浑身一抖,尖叫出来,拔掉了那两根头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人影很快消失,只有“嗷嗷嗷嗷嗷我要毁容做不成大小姐喜欢的美人了”的惊叫不息,回音绕梁。
应止玥收回手指,无语地看向陆雪殊:“你吓她做什么?”
不仅陆雪殊看到小苹的头发被烧,她也看到了,但是就那么一两根!
连五刑玉都不需要,只用一道清水符轻轻一点就能解决的事情,甚至小苹本人都不会发现。
现在可倒好,小苹被吓了这么一遭,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进她的寝屋了。
应止玥不太开心地吹熄烛火,“现在找谁给我讲故事……唔。”
蜡油的味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泠泠苦香。
大小姐的嘴唇是凝弱的软红,色并不浓,可却被辗转揉上艳色,她受不住偏头欲躲,却又被不客气地含咬回去,被凌乱的齿痕淋湿。
好半天,她的唇才被放开,可遭罪的又变成其他地方。
明明没上妆,可她脸颊也蒙上一层滟滟的胭脂气,水雾似的,半凝欲坠在她湿润的眼角。
应止玥垂下头瞥了一下,很快扫开,再多看一秒都要伤眼。
她眉头微蹙,却是连叹气都不敢,生怕因为呼吸的起伏,又把哪块肉送到他嘴里——怎么,怎么连那处也要亲啊。
有时候,她都要怀疑之前在芦亭山上遇到的性冷小姝,是不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人物了。
在应止玥真的要发火的前一息,陆雪殊松了口,可好似还不满足似的,又伸长手将她拢到怀里,也不用点烛,给她续讲僵尸故事。
最近僵尸故事很流行,从代城火到了京城,还衍生出了很多不同的版本。
包括但不仅限于《霸道僵尸爱上我》《死对头僵尸不可能这么可爱》《僵尸宝宝三岁半》《我的危险僵尸夫君》《满级大佬重回初级僵尸夜》《跳了诛鬼台后僵尸们全都后悔了》《被僵尸情敌盯上应该怎么破》等。
恐怖缠绵狗血养崽升级应有尽有,卖得都脱销了。
陆雪殊讲的,反而是最平平无奇的一版,是个勇士和僵尸缠斗的故事。
他讲得不至于让人出戏,但平心而论,绝对比不上小苹讲得绘声绘色。
故事里僵尸的手探向村中勇士的脑袋,发出可怖的爪击时,应止玥垂眸看着两人十指交缠的手,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你总不会是嫉妒小苹吧?”
话一出口,应止玥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根本就不可能——
小苹只是她的侍女而已。
……但他怎么还没反驳?
厚重的积雪浮于云端,娟娟月色笼住了后山的琼枝。
陆雪殊停了话音,没再继续讲故事,只是温温地亲过她细白的耳垂:“只让我伺候吧,大小姐。”
应止玥:“……”确定了,他是真的有病。
她是没见过谁会把自家主子往床上伺候的。
应止玥四肢发软,都快要走不动路,几乎是被抱进松软的被衾里的,在意识再次陷入混沌前,她伸出手指勉强推开他,“那个僵尸故事是发生在什么村?”
……真的是好讨厌的狐狸犬。
在她颈间游移的唇息不耐地离开:“长生村。”
不等她再问什么,陆雪殊微微启唇,含住了她的指尖。
连同她的思绪,也一起缠裹进湿绵的黑夜里。
-
大概是晚上听了太多的僵尸故事,应止玥再次进到李念的幻境时,也看到了很多的僵尸。
黄色幡布低低垂落,熏人的烧纸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随着微风飘荡,白纸黄纸的各种纸钱和纸人,还有用纸和稻草编制的各种纸花。
微凉的夜风中,有纸钱渐渐散落,随机传来的是僵尸的脚步声。
脸庞惨白,仿佛没有生命一般,缓缓转动着僵硬的关节,浑浊的眼睛上布满血丝,狞笑着走过来。
——狞笑着?
僵尸会有这么细微的表情变化吗?
月光晦暗,但是村子的小巷点缀着烛火,仿佛万盏微光组成的灯笼长廊。
廊角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火焰,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如同悼念的眼泪。
应止玥借着这光细细一看,才发现眼前的不是什么僵尸,而是李家骂李念是“狐狸精”的四伯。
周围的其他男人就不用多说了,肯定就是李家的其他族亲。
再看一眼李府上面挂着的“冥”字,应止玥叹了口气,知道眼前的场景就是李母和李父过世后,连头七都等不及,便急慌慌要来抢夺李念家产的一行人了。
“李小姐。”走在最前面的四伯咧开唇角,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嘿嘿一笑,“可叫我好等啊。”
应止玥……或者说李念一身葬服,背着的竹竿子还挑着明旌,她向着棺木轻轻一拜,手中的酒液尽数洒在地上,淋出一片湿淋淋的辛辣气味。
“几位叔伯这是何意?”她言笑晏晏,似乎早就对此有准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个屁。
应止玥知道,李念装得风轻云淡,但是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却不会骗人。
她都快急死了。
李念当然不会没做准备,无论在什么时候,钱帛都是最能动人心的。
她不仅收集好了土地产权证、家族族谱和遗嘱,并且花了一大笔银子塞给宗族族长和上级官府。
但未来成熟理智的清音观主,此时还是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姑娘,她知道李家的叔伯不要脸。
但是没料到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竟然是第二天都等不及,双亲过世后的当晚就开始发难。
应止玥能感到,自己所处的这具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被血缘上的族亲用粗糙的绳子绑在一起,束缚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寒风吹过,带着冰冷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咬紧着嘴唇,一声不吭。
男人们的面容狰狞,满是贪婪和邪恶。他们的阴影笼罩在李念身上,腥臭的酒味传来,让人感到窒息。
“李念,你若是听你爹的话,嫁给张二牛,我们还真是不能对你怎么样。”李四伯伸手拍拍身边低头的青年,笑道,“明明能做正头的娘子,非要这么犟。一个失贞的荡.妇,还有什么资格继承家业?”
这青年身子魁梧,站着粗布麻衣,应止玥搜索了一下记忆,才会想起这人就是当初看李家小姐一眼就脸红的张二牛。
李念的双亲早就和李家族亲断了往来,但是李父很喜欢张二牛这个淳朴的小伙子。今天也是张二牛打着“要给李父磕个头”的名义上门来,才这么轻易地进了李家的门。
应止玥:“是你把他们带进来的。”
少女的声音陷在寒风里,清且干净,没什么指责的含义,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张二牛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伸出手,嗫嚅道:“他们、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应止玥侧头避开了那节粗糙的手指,勉强抬起头,平静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后悔了。”
静了一瞬,张二牛面色因激动而潮红,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她的发丝,又小声说:“李小姐,你愿意跟了我吗?”
应止玥看了他一眼,不由想,银子花给官府有什么用?
这群流氓又不会走明路。
还不如雇佣打手了。
因为她避开了张二牛的手,张二牛颇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是好,旁边的地痞开始起哄。
“二牛老弟,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上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嘲笑道。
\"哎呀,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看样子我得先尝尝鲜才行啊。\" 一个凶狠的流氓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邪笑着走了过来。
张二牛一脚踹开他,怒声道:“滚!”
随即走了过来,不再管美人的挣扎,将嘴唇挪了过来:“我会对你好的。”
应止玥手里握了块碎掉的瓷片,是刚刚摔掉酒碗后捡起来的。
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她已经划破了背后的绳子,刚要抬手的瞬间——
天昏地暗,她再次隐回李念的身体里。
李念没有躲开张二牛,只是在他张开嘴的时候,将舌根底压着的药吐到了他的嘴里。
张二牛没设防,下意识一咬,冷淡缠绵的香逸散开。
应止玥一下子睁大了眼。
这是——
这是骨香。
害死了应母的骨香。
或者说,是骨香的前身。应止玥见过的骨香只会害吞服者的命,但眼下的这个……
应止玥心下有了点奇怪的猜测。
李念发着狠,哑哑地笑:“还没用过,正好拿你来试药了。”
——她既然不能好,就都别想好了。
李念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性格。
她声音压得低,除了张二牛以外没人听得见,壮硕的青年目中惊怒,上去想揪她的领子:“你给我喂了什……”
一道毛茸茸的红色尾巴形如闪电,“啪”一声拍开了张二牛的手。
李念怔怔地,原本癫狂的笑意一收,喃喃道:“狸娘?”
时间被沉沉的血拉得很短,又很长。
狸娘虽是修炼多年的狐狸精,但一狐之力怎么比得过这些凶悍的男人?狐狸漂亮的橙红色绒毛被染上脏污腥臭的血,看不出是人类的还是她自己的。
不像应止玥,李念手里没有拿着破碎的瓷片,她本来就是想要用嘴里的药和这些人同归于尽的。
但不管她怎么挣扎尖叫,狸娘都没有用爪子划开束缚住她的绳索。
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瘫倒着无力呻..吟,大声痛骂着狐狸精怪。
而狐狸精狸娘没再去看任何一个人,鲜红的血迹被长长的尾巴拖拽开,如同一条血红的丝带在纯净的白雪上醒目地绽放着。
狸娘的身体也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血液缓缓流出,她挣扎着咬开了李念身上的绳索,那双总是活泼明媚的大眼睛缓缓地闭上。
她用脑袋蹭了蹭李念,像是每次偷吃掉浆果被李念发现后,都是这样心虚地垂下头,小小声说着抱歉:“李念,我好像……不能实现你的愿望了。”
岁暮天寒,血色沥沥掩住了雪。
挣扎着站起身的人不是李念,而是早已没了呼吸的张二牛。
张二牛的皮肤上布满了破损的疤痕,头发蓬乱无序,凌乱地散落在头顶,没有了生气的光泽。
被狸娘挠破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空洞而无神,眼眶周围布满了淤血,让人望而生畏。
可即使没有眼珠,他也能感知到周围的动静似的,仿佛有一种诡异的本能在驱使他看向李念,随即嘶哑地叫了一声母亲。
创造出来骨香的人,可不正是僵尸之母?
周围横七竖八躺倒的族亲没有察觉到不对,还在怒骂李念和狸娘,而变成僵尸的张二牛没再去听,只呆呆地看着李念,等着对方的下一句吩咐。
衣着单薄的少女身上染血,眼睛却是干的,她轻声道:“全都杀了。”
——狸娘不在,他们凭什么还活着?
应止玥从幻境离开前,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新月黄昏,赤目作雪。
她默默地想,今天原来是腊月初七。
第76章 只脸能看
素雪静静飘落, 世界仿佛被覆盖着一层轻盈的薄纱。
小苹左右看了好几次,确定陆雪殊没有在屋里,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大小姐。”
得到回应后, 她深呼吸一口气, 这才推开门进屋来。
她机警地左看右望, 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应止玥一眼就知道小苹在找什么, 不由失笑:“他去做早膳了,不在这里。”
小苹这才吁出一口气。
上次的僵尸故事害得她烧掉了两根头发, 导致她近些日子来都不敢进应止玥的屋子,都是让大小姐原来的侍女进来伺候。
其实应止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陆雪殊生得金相玉映,哪怕是最不喜他的李夏延, 也要臭着脸骂一句“只有脸能看。”
——何况, 要不是他生得好, 应止玥当初也不会愿意救他。
按理来说, 现在应府中只有小苹知道陆雪殊的存在,当初还是他示意小苹将冒乐的事情揭发的。
怎么她一看到陆雪殊,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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