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渊将她匆忙推给副将谢屿,而后一身喜服,提剑上马,留下一句:“我们终会再见,念念,等我。”
奔逃的路上一切都遗失,车马、侍卫、故国,十八岁的亡国公主狼狈地跌在林中,华服曳地,泥泞漫上繁复的绣纹。
江南数百绣娘精工三年制成的喜服,只需一场急雨便可毁掉,屹立千年、底蕴深厚的大禹,倾覆也仅因一片黑雾。
榴花般艳美的眸子里含着水汽,却始终不曾落下泪来。顾一念紧紧抓着手下半枯的干草,微朦的视线中出现一双不染尘埃的月白长靴。
“禹国气运已尽,此为天命。”
“天命?”顾一念轻声反问。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君王勤政爱民,满朝文武贤臣良将辈出。人力已极,竟到底抵不过一句天命,要遭此飞来之祸。
“你信命吗?”顾一念轻声问。
商采采愣了一瞬,斟酌道:“信也不信。”
“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既敬畏天命,又想为自己搏个破局之法。”商采采弯着眸子,半是揶揄,“说起来,最为信命的当属你那位师尊,当初寻你回来也正是因此。”
剑胆琴心沈如朽,朗月清风般的修士,玉昆仙宗太上,亦是将她自泥泞中拾起,领入仙门的师尊。
沈如朽一心大道,窥天机,识变数,于茫茫凡世中寻到了顾一念,成为数万年来首个成功飞升的修士。后续的事实也证明,这缕道缘确实由她而起,三千年来飞升的修士皆与她关系匪浅。
商采采目露遗憾:“可惜我实在做不来磨镜的事,沾不到你这旺道侣的光了。”
“……商采采!”顾一念忍无可忍,去他娘的三千年,去他娘的成熟修士,弱小时都不曾忍下的,强大了更无需忍气吞声。
碧波清浅地荡开,拦下她的攻势。商采采抽空在她面颊上掐了一把,而后迅速抽身而走,一面捻着指尖啧啧,一面莞尔道:“不必谢我,这次渡劫我本也没把握,成与不成,皆不在你。”
本就不多的怒气瞬息清空,顾一念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末了,也只能付诸一笑,揉了揉脸颊,默默准备起来。
商采采是水木双灵根,资质不算顶尖,又曾困囿于凡俗爱恨,平白虚耗了许多年。她心中有数,这飞升之劫,自己多半是过不去的,那么借天雷帮那老相识一把,也无甚不可。
她也说不清顾一念的命究竟好是不好,或许物极必反,太过珍稀,便也走上了绝路。她是修真界有史以来唯一的雷灵根,强横无匹,却也极难练就,非真正的天雷不能使其进境。
世人只道玉山真人风流不改,道侣不断,只有数千年的老相识知道,她或许是要借那些天资卓著,频频进境的道侣,来感悟天雷之力。
飞升之劫声势浩大,浓黑的雷云在天空中踟蹰了许久,似乎在给她最后逃离的机会。顾一念与商采采相对而坐,目光坚定:“我必倾尽所能,保你无虞。”
商采采眸含浅笑,未曾应声。细柔的指尖为她抚了抚裙摆,轻声致歉:“从前年纪小,总爱与你争个高下,也曾用过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今日这一遭,便当做偿还了。”
没来得及回应,系统急促的提示音响起,滚滚天雷降下,二人连忙聚起灵力抵挡。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出,几乎达到身体的极限,八方灵气为之激荡,罡风席卷山林。可仅仅只是第一道天雷,便将商采采的护体灵阵劈出了裂隙,顾一念连忙运气补全,拉近二人间的距离,使灵阵尽可能多地护佑住二人。
珍贵丹药流水般服下,丹田抽空复又补足,经脉在几度极限输出之后现出隐痛,而这,仅仅只是三九天雷。
修士飞升,须经九九天雷,三九淬体,六九正心,九九归一,终成仙体。
顾一念了解商采采,她亦是凡俗出身,杂念深重,资质平平,偏偏性子要强,为着一腔爱意勉强自己一路走到今日。三九天雷便已要了她半条命去,接下来的道心之劫,定是凶多吉少。
雷电短暂地回缩,而后以破竹之势俯冲而来。顾一念手持长鞭豁然而起,转守为攻,主动击向万钧雷霆,电光映着明眸,为她更添了几分艳色。
商采采愣愣地看着,忽而狂笑起来:“我这些年,究竟在求些什么呀。”
误把钦羡做妒怨,细细算来,她花在顾一念身上的心思与时间,远超出那一开始撩动她心绪的男人。商采采终于承认,对周应淮虚无缥缈的爱意并非是她人生的支柱,自凡世走向仙门,又试图向天上而去,她为的只是自己。
贪图安逸,眷恋凡尘,又骄傲不肯屈居,心有所执,那些她不敢承认的一切,顾一念都能够毫不介怀的说到做到。她确实因爱生妒,但这份爱不是给周应淮,而是给她们相通相似的自我。
“发什么癫。”顾一念不满道:“快来帮忙。”
伴随着她心境的豁然开朗,雷劫有瞬息的减弱,而后愈发迅疾地劈下,九道齐落,连成一片雷光电幕。商采采丝毫不惧,浅笑着应了一声,荡开碧波迎身而上。
“采采!”
出乎意料,声势浩大的雷霆并未对她造成多少伤害。商采采几乎是游刃有余地度过了六九道心之劫,而后在顾一念的帮助下共同抵住了九九大劫。
云销雨霁,天门洞开,五色霞光落在她素白的衣摆。顾一念抹去唇角血迹,随手扬了扬鞭,“恭喜,再会。”
既已成仙,凡间便不可再多留。商采采想与顾一念说出堪破道心劫的关窍,无形的威压却迫使她沿阶而上,无法开口,末了,只郑重留下一句:“念念,早日飞升,我在天上等你。”
彼时的914啧啧称奇:〔她怎么也说这种话,你们难道……〕
顾一念忍无可忍:“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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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商采采讶然,收回了手,无措道:“你不喜欢吗?”
她仍旧下意识地摆出柔弱温驯的姿态,柳眉微蹙,一双杏眼总似含着水光,是最为标准的绿茶姿态。不过,这一次她绿茶的对象换成了顾一念。
面对着豪华舒适的居所,又被这样的目光期期望着,顾一念说不出半句重话,连忙解释:“没,方才在与我的器灵沟通。这里,很好……有劳你费心了。”
何止是好,院落布局、家具摆件,样样皆比照她曾经的居所,有她故国的风味。商采采不知她的过往,也未曾到过禹国皇都,仅凭玉山一面便复刻出了这样合她心意的住处,实在是用心了。
商采采飞升不过百年,便能开辟出如此巍峨的仙邸,还专门为她备下别院。顾一念忍不住剜了眼身后的徒弟,恨铁不成钢:“真不知你五百年都做了什么。”
眸光扫过另一侧,谢屿见势不对,立即解释:“臣现在天宫巡卫队任职,事务繁忙,又孤身一人,是以暂未开辟仙邸。”
顾一念神色稍缓,再度提起:“我拿谢将军当朋友,往后,便不要再称君臣了。”
“是。”谢屿仍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敬的样子:“殿下既已安顿下来,臣便先行回宫履职了。”
顾一念:“……”
商采采扑哧一乐,连忙出面圆场,拿出专为顾一念备下的天界玉符,叫二人相互留下传讯密钥,而后客气地将人送离。
“你们师徒应当还有话说,我便不打扰了。”
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体贴地将大门从外合拢。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瞬间,顾琢瞬间垮了脸色,一双清亮的少年眼,狗狗一般瞪圆了,润润地看着她,“师父,徒儿好想你。”
“少来这套。”顾一念推开他,径自坐下,语气却也软了下来。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飞升之后五百年都毫无建树,居无定所,她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
按她对周应淮与凌云霄品行的了解,他们虽瞧不上顾琢,但也绝不会刻意阻挠,让他落得如此境地。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五百余年还没在天宫领到差事?”
顾琢垂着头,声音委屈:“徒儿已求请神主任职,如今只差正式神牒。”
“哦?”顾一念放下半颗心来,随口问:“是什么职位?”
“背德星君。”
“……?”
第3章 初见帝渊
顾一念表情僵硬,艰难挤出一声疑问:“什么君?”
顾琢神色犹豫,怂怂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讲,小声坚持道:“师父听清了的。”
顾一念心头火起:“天宫竟设有此等职位?”
搁置了五百年,就等来这么一个荒唐的任职!师兄他们也真是的,就算看不上顾琢出身卑微,也不该任由这等丑事发生,而设下此等职位的神主,更是不知所谓!
顾琢抿着唇,倔强道:“没有这个职位,但徒儿认为背德之事时有发生,有必要设立,是以屡次求请神主。”
“做了背德星君,我就可以开天下先河,与师父相亲相爱,双宿双栖了。”
“……”顾一念忽然哽住,良久长出了一口气,缓声道:“我错怪他们了。”师兄他们暂且不提,神主可真是个好人。
顾琢表情有些不自然,似是有些不服气,顾一念拉住他的手,面色柔和:“我也错怪你了。”
少年眸光闪动,上前握住她,感动道:“师父,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的……”
“理解?”顾一念冷哼,猛地一甩,将他双手反剪至背后捆住,而后抽出紫电长鞭,“啪”地甩在地上,“逆徒,今日为师就来清理门户!”
“你要当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要当背德星君,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师父生生世世!”
“再给我说一遍!”
“我要当……”
“再说!”
“……”
*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半日,隔着一座小园,同居一府的商采采心惊不已。谨慎收起玉符,她忖度着时机,在玉山居重归平静后的半刻钟里,端着茶盏点心翩然来访。
“消消气。”素手纤纤,熟练地沏茶分盏,柔声安慰:“小顾仙君体质特殊,一时半会寻不到职位也是正常。”
顾一念轻叹一声,不由默然。商采采说得含蓄,顾琢寻不到职位正常,为神主不喜,弃之不用,亦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毕竟,顾琢是她自乱葬岗中扒出来的尸生子,半生半死,生来便带着三分煞气,无论在下界,还是天宫,都属异类。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注定早夭,沦为野鬼。即便侥幸存活下来,也必定为祸一方,最终为修士所斩杀。
偏偏他遇到了顾一念。
彼时的顾一念接连送走五人飞升,自己的修为却停滞在合体期,久无进益。她厌倦了追逐所谓男主的日子,同时也被外界得顾一念者可飞升的传言深深困扰,索性隐姓埋名,游历山川,随心而为。
“我要养他。”顾一念抱起鬼婴,兴致勃勃:“我偏要这小家伙做人、走正道。”
系统多方检测,确认这个通身淤紫的婴孩并非男主,提醒道:〔宿主,只有属于男主的顶级雷劫才能助你提升。〕
“阿四,你信天命吗?”
〔……〕
光幕闪烁,电子音连续响起,是914表示长叹的方式。它没再争辩,毕竟类似的对话自他们初遇,千年间已发生了无数次。
*
〔这是废弃数据库杂糅而成的书中世界,天道本就有异。雷灵根不该存在,就像你的灵魂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玉昆仙宗后山,一块蓝色的光屏围绕着她,急切地寻求绑定。
〔本质来讲,雷灵根是天道失控的部分力量,在进入世界时碰巧被你吸收。五行灵气、凡世雷雨皆于它无益,只有修士进阶的天雷才能助你提升。〕
顾一念入宗两年,仍旧是个凡人。测灵石上显示出清晰的痕迹,却是五行之外,见所未见的幽紫色,没人知道该怎么教导她。沈如朽只尝试了两次,见她始终无法引气入体,便搁置一旁未曾再理会。
〔你的每一次提升都需更高一阶的天雷启迪,天雷越是纯粹,你的修为也就越发凝实。于你而言,这是一个死局,没有系统的帮助,你将永远无法入道。〕
二十岁的凡人顾一念依旧活得自在,沈如朽虽不再试图教导她,却在自己的山头为她建了别院,一应吃穿用度皆随她喜好,备得周全。
“你刚刚说,天道有异?”
〔是的,这方世界由废弃数据库发展变化而成,天道本就不全,还有部分为你所得,化为雷灵根……〕
顾一念打断道:“那你说,世上可有天命?”
系统一板一眼道:〔这是数据库衍生的世界,按系统的理解,天道规则即是运行程序,天命则是程序运算的结果。天道有异,那么天命也极有可能异常。〕
“竟是这样?”顾一念恍惚许久,主动伸手探向光幕,“绑定吧,我要上天去看看,问一问那残损的天道,凭什么主宰人间。”
凭什么强盛富饶的故国要一夕毁在魔雾之中,凭什么勤政爱民的君王要被钉死在城楼之上,她青梅竹马的爱人要在大婚之日力战身死。
出身贵胄,却国破家亡,资质无双,却无法入道。莫名被拉入这方世界,给予她无上希望又步步引她走向毁灭,最终只留下虚无缥缈的“天命”二字。
顾一念不服气,她偏要与天命相逆,偏要上天界去,向天道问个缘由。
灵魂中传来契约的战栗,微麻的电流划过,一只鎏金戒圈出现在顾一念的指间。深吸一口气,她做好了拿稳美强惨逆袭剧本的准备,郑重道:“说吧,我该如何修行。”
〔天雷愈纯,对你的提升也就愈大。这是书中世界,只要找到男主,成为他最亲密的人,便可借男主的雷劫突破境界,提升修为。〕
这与她想的有些出入,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顾一念微怔过后,追问道:“具体呢?”
〔烟笼芍药,水浸芙蓉。〕
顾一念:“?”
〔灭烛解罗裳,逆、水、行、舟。〕
顾一念静静思索片刻,大惊失色:“你到底是个什么系统?”
系统语带沧桑:〔编号419,一个侥幸出逃的报废系统罢了。〕
不详的编号引起了顾一念的警惕:“你报废的原因是?”
〔涉煌。〕
“……!!”
涂油浸水,凡人顾一念整整折腾了一下午,却无论如何都摘不下那只鎏金戒。
最终,一人一统各退一步,419更名914,封锁部分数据库,承诺只提供辅助,绝不以任务形式勉强顾一念攻略男主。而顾一念也立下道心誓,以灵魂契约的方式帮助系统隐藏自身,即便修为大成,也绝不会随意解除绑定。
她们都清楚天道有缺,却又不得不受制于天道的规则,不断寻找、攻略男主。顾一念不是个安生的性子,攻略与修行之余,时不时跑偏,早已是常态。收养顾琢,硬要将他引入正道,也不过是数千年来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
“是我非要救他、教他,一手将他送至飞升的。”顾一念饮了杯茶,沉静道:“如今,为他寻到合适的去处也是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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