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楼梯顶棚有处悬下来的木板,只顾往前走,砰一声,额头便砸在了木板上。
被木板这样一桩,李凭云的脚步就有几分虚了,恰在此时,面前扑来一个长发遮面的白影:“李大人。”
李凭云脚步连连后跌,好在他求生欲强,抬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将身子固定稳了。
他来不及慌,也来不及疼,目光冷冽看着眼气的白影,镇定道:“赵大人有事么?”
赵鸢回来后先试着入眠,可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今夜魁星楼里看到的画面。
诚然,李凭云和她此前幻想当中是有些出入的,未曾见过他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铸了一座神身,他该比孔孟慈悲,比神佛庄严,真见了他,发现对方是个不大好像与的人,她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
可她始终无法接受李凭云和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同流合污。
他是本朝第一个不是权贵出生的状元郎,他的出现,对天底下的读书人意义非凡。
赵鸢想质问他为何能够做到和晋王推杯换盏、同桌而乐,但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了。
她凭什么问他?那个比神还高尚的李凭云,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李凭云,是她的上司,是一个同她不该有瓜葛的男子,他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世上,有他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她不能因为对方做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对他加以责问。
赵鸢心中天人交战时,人就站在楼梯上,完全挡住了李凭云的去路。
他冰冷道:“让开。”
“李大人。”赵鸢鼓起勇气,“今夜我也去了魁星楼,我看到了你在卖酒女身上作诗。”
政治操守她管不了,男女私德总有她能入手的地方吧!
李凭云不知她何意,挑开眼皮,“嗯?”
“我是太和县的主簿,负责端正县衙官吏的言行举止,您既然正在与北凉公主相会,就当对她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李凭云也是喝醉了,脑袋反应比平时慢,才会斟酌她说的话。
人越醉,眼神越是浑浊,可李凭云的目光却依然敞亮如一面明镜,赵鸢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自己。
难道...她就是传闻中的好事精?
在她自我质疑的时间,李凭云道:“赵大人,你犯了为官最大的禁忌。”
“请李大人指教。”
“为官之道,最忌假公济私。”
赵鸢也不傻,立马听出“假公济私”的意味,她慌张反驳:“李大人,下官不敢!”
李凭云却没有追问此事的意思,他轻咳了声,转头下楼。
房间在楼上,他下楼做什么?赵鸢害怕他喝多了,神志不清,于是小跑跟着下了楼梯:“李大人,您去何处?”
“解手,赵大人要同往么?”
赵鸢脸色僵住,“不...不必...谢...谢李大人相邀。”
李凭云身影消失在影壁后,赵鸢在台阶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数了一共有十四级台阶。走到楼梯地下,赵鸢再一次转身往上走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台阶上躺着一只蜻蜓。
她以为那是一只受了伤的活物,便想把它放回到草丛中。赵鸢俯身轻柔地将其捧到手心,这才发现这是稻草编的蜻蜓。
“还真是栩栩如生,差点骗过我了。”赵鸢笑了笑。
她手捧着蜻蜓,站在台阶底下等着李凭云。
片刻后,那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影壁后出现,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日子,他每日都在饮酒。饮酒畅不畅快,赵鸢不知道,但一定很伤身的。
李凭云若是英年早逝,该是一桩千古憾事了。
他走来,见赵鸢还在,开口问:“赵大人,你不睡觉么?”
赵鸢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在等李凭云,脑子飞快一转,“我本来是在等侯爷回来的,他没同李大人一起回来么?”
裴瑯自大被沮渠燕抛弃以后,就视李凭云为情敌,今夜的宴后,他直接搂着同李凭云喝酒的胡女去了偏室。
李凭云懒得掺和他人之事,直接道:“我不知侯爷下落。”
赵鸢早就心里有数,裴瑯定是去鬼混了。
“李大人,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说。”
赵鸢再多说一句,李凭云就该困死过去了。他耐心渐散,“不当说就别说。”
李凭云也猜到她要说什么,无非是为了带胡十三郎去找晋王的事。
“有事明日再说。”
“可我不吐不快。”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上了楼,“憋着。”
“李大人。”赵鸢紧张起来,握紧手中的稻草蜻蜓,“饮酒伤身,您...以后还是少饮几杯。”
“嗯。”李凭云漫不经心地道。
赵鸢终于说出了心里憋着的话,她长舒一口气,脸上神情也明朗了起来。
“叮嘱完了?”
“嗯,李大人,您早些休息。”
李凭云背着手垂头上楼,才上了两个台阶,又听到身后一声:“李大人!”
又来。
算了,当做没听见吧。
李凭云头也不回向前走去,一只白皙小巧的手自他身侧伸来,“您的蜻蜓落下了。”
他凝眉看了眼这只稻草蜻蜓,它乖巧地伏在赵鸢的掌纹之上。
赵鸢的手不大似个闺阁千金,因为常年握笔,指节变了形,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虎口处也有些茧子,倒也因为这些微瑕,让她的手有了托起一切生灵的力量。
“送你了。”
等赵鸢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回屋了。
“李凭云赠我礼物了?”她小声呢喃,先是不可置信,等慢慢相信了这个事实,脸上掩不住笑容,一切烦心和疲惫又被抛到了脑后。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也有男弟子偷偷送她礼物,可送来送去,都是些印石章刻之物。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如此别致而富有生机的礼物。
随着她的手掌颤抖,蜻蜓振翅,跃跃欲飞。
“李凭云竟然送你礼物了。”赵鸢肯定地想,“赵鸢,看来你确实有些魅力的。”
第17章 稻草蜻蜓3
裴瑯在魁星楼里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中,掀开被子一看,立即惊醒。
他迅速握住床头的刀柄,大喊:“你是谁!”
一柔弱的汉人女子从被窝里露出脑袋,委屈道:“侯爷,昨夜是您搂着奴家回来的。”
裴瑯男女私德差,脑子却好使,他回忆昨夜,自己分明是搂了个胡女回来的,怎么过了一夜,就成汉家女了?
“休要骗过本侯,是谁派你来的?”
对方道:“奴家婉柔,是鸨母的同乡,饥荒时家人都死光了,鸨母见我可怜,收留了我,但是来魁星楼的客人都喜欢胡女,奴这里一直没有生意,鸨母便找人教了我化妆的手艺,教我平日里打扮成胡女...”
裴瑯虽花心,对姑娘却素来温柔,尤其对方真是柔弱无依,我见犹怜。
婉柔突然转过身去,露出luo/背,“侯爷,昨夜李郎在奴家背上题过字的,这可以证明确实是奴家。”
昨夜一帮男人玩得尽兴,世族王家人提起李凭云是状元郎,让他献墨,李凭云也是豪情之人,直接在婉柔背上提了字。裴瑯检查过,那字迹还在,看来婉柔说的的确是真...
他最近总是被女人玩弄,十分恼恨,气色极差,“滚。”
婉柔应声,“是。”
婉柔衣服还没穿好,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裴瑯怒道:“谁?”
“侯爷,是我,阿元!不好了,赵姑娘来了!”
他大抵是和陇右不对付,从前最省心的赵鸢,自打来了陇右之后也变得让他不省心了。
裴瑯唯恐赵鸢是来捉奸的,他从速穿戴好,破门而出,边疾步下楼,边对阿元抱怨,“昨夜就不该让李凭云先走,指定是他给鸢妹泄密了。”
阿元腹诽,自己不守德性,还有理说别人了。
主仆二人下了大堂,步子却不由慢了下来。清晨的魁星楼大堂一片狼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毫不违和地站在大堂之中,他被绳子捆绑着,限制自由,绳索另一端被人掌握,那牵绳之人正是赵鸢。
在赵鸢正对面,晋王一身便衣坐在椅子上,大脚搭在脚蹬上,一个胡女跪在地上给他揉腿。
晋王是武将出身,练就了一身魁梧肌肉,即便歪斜坐着,散发出来的气势也是压迫强悍的。
赵鸢练了一路,语气异常沉稳,不卑不亢:“晋王,下官是陛下任命的肃州府太和县主簿,听闻您在凉州,本该路过凉州时就前去拜会的,但因上任日期紧急,便走了另一条道,正好错开了凉州。”
晋王长得五大三粗,却因在南方驻扎多年,张口就是一方吴侬软语,“赵主簿真是有心了,虽咱们陛下也是个女人,但能女子身份考中进士,也是在不容易。”
这话明夸暗贬,稍稍聪明点的人都能听出来,晋王是在说赵鸢能考取进士,都是因为当今陛下也是个女人。
赵鸢谦逊道:“今年进士科共十七人,赵鸢仅排第十,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你不好好学习,大清早来找本王,是什么意思?”
晋王不但对赵鸢是这个德行,当年对女皇也是这个德行。
赵鸢心道,说话如此不中听,活该被女皇针对。
不过,现在她才是被针对之人。
赵鸢侧身,手指向胡十三郎,“此人晋王可认识?”
晋王的反应出乎赵鸢意料:“胡十三郎啊,本王派去迎接赵主簿的人,赵主簿莫不是将其当成贼人,五花大绑了过来?”
晋王料定赵鸢有口难言,便指鹿为马,胡说八道。
赵鸢咬牙忍住怒意,两个深呼吸后,顺着晋王荒唐的口吻说下去:“既然他是王爷派来迎接我的,怎会持着凶器,半夜刺杀我?”
晋王看向胡十三郎,“我让你去迎接赵主簿,谁教你去行凶的?”
“王爷,是奴才会错了意,都怪奴才爹娘,把奴才生的跟猪一样笨,理解不了您的意思。”
晋王和胡十三郎一唱一和,把赵鸢当傻子一样糊弄。
裴瑯忍不了,下楼道:“王爷...”
“王爷!”赵鸢蓦地打断裴瑯的话。
她终于在昨夜想明白了李凭云叫她和晋王硬刚。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安都侯的未婚妻。
安都侯一家在武将当中有不可动摇的威信,四舍五入,赵鸢也是安都侯府的人了。
晋王和女皇博弈,安都侯是中间立场,晋王敢为难女皇,却不会为难安都侯。赵鸢借安都侯府的大树乘凉,至少能保她在陇右的安全。
这也是当初赵太傅让裴瑯送她前来的原因。
可赵鸢左思右想,自己不能依赖裴瑯。且不说她和裴瑯最近争执不断,就算他们二人相亲相近,她靠得了裴瑯一时,能靠他一世么?
这始终是她的仕途,不能总是由别人搀扶着她走。
她决心自己面对晋王,所以打断了裴瑯的话。
“王爷,想必...”赵鸢也陪他们一起装傻,“胡十三郎是真的误会了您的意思,我如今毫发无伤,您莫要责怪他。”
晋王眼神震了下,多亏眼皮厚,才没被看穿。
“赵主簿真是大度,胡十三郎,还不给赵主簿磕头?”
胡十三郎委屈道:“她她她绑着我,我跪不下去啊。”
赵鸢逼自己假笑:“王爷,这胡十三郎性情挺豪爽的啊。”
晋王捧起茶杯,“性情豪爽有什么用?连人话都听不懂,废物一个。”
赵鸢忽然弯腰作揖,“王爷,这种废物留在您身边,想来只会坏您的事,下官初来乍到,正缺个私奴,斗胆请王爷将胡十三郎赠于下官。”
把胡十三郎交还给晋王,就是把他刺杀自己的证据还了回去,交给裴瑯让他带去长安,那是借裴瑯之手,把证据交给陛下,这两条路,不论如何取舍,她都只是一枚棋子。
昨夜她在魁星楼看得一清二楚,这些男人,不论平日立场如何,上了酒桌,都是禽兽,没一个可信的。
她不能把自己交给任何人。
既已入局,哪怕当个破烂棋手,也好过当一枚棋子叫别人驱使。
对晋王来说,把胡十三郎按插在赵鸢身边正合心意。
“行啊,一个奴隶而已,回头本王就把他的奴契转给赵大人,当是给赵主簿新官上任的赠礼了。”
“多谢王爷。”
“□□娘的。”晋王突然大骂一声,赵鸢一个抖擞,以为他在骂自己,遂低着的头不曾抬起。
她在余光之中,看到晋王一脚踹向给他捏腿的胡女心窝,耳旁再度响起晋王的声音,“男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婆娘该有的智慧。”
他看似在斥责胡女,实则指桑骂槐。骂完胡女,晋王又道:“赵主簿别见怪,本王就这暴脾气,看不惯自作聪明的女人,这胡婢擅作主张捏了本王的伤腿,本王骂她两句,应不为过,赵主簿回了长安,可不要去陛下面前告状啊。”
赵鸢隐忍道:“下官地位低微,要见陛下一面,难如登天。”
晋王忽然看向一旁的安都侯,大笑道,“小侯爷,你这未婚妻有点意思啊,本王跟她开玩笑,她竟然当真了。”
裴瑯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晋王叫了人去准备了茶点,等茶点的时候,他同裴瑯谈话,赵鸢就一直站在旁边候着,直到茶点来了,晋王才道:“赵主簿,怎么一直站着啊?”
赵鸢道:“王爷没让下官入座,下官不敢坐。”
晋王道:“赵主簿,你是县吏的时候,咱上下有别,但你若是安都侯未过门的妻子,那咱就都是一家人,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赵鸢脸上的假笑越发尴尬。
老鸨一一介绍介绍了点心,最后又补充一句:“这道莲子黑芝麻糕,是婉柔亲手做的,特地给安都侯补气血的。”
裴瑯脸色发沉,“我等在此吃茶,未允许你开口。”
这顿茶点是都是江南风味,赵鸢许久未吃到如此色味俱全的点心,甜食下肚,烦恼过半。
晋王用茶水把嘴里的点心送下去,道:“听说肃州田刺史学馆办的不错,王善人是凉州第一儒,此次本王与他前来,是向田大人取经,明天早晨我们去拜访学馆,小侯爷跟太和县丞同行,赵主簿作为大邺第一位女学士,前无古人,学馆的学子肯定乐意听得赵大人指点,明日赵大人就随我们一起前去。”
赵鸢明明知道晋王是借北凉一事向她发难不成,便拿访学一事当台阶下。可她诸多优点,偏有一处致命伤:耳根子软。
别人刁难她千句万句,夸她一句,她就不记恨了。
赵鸢忙道:“多谢王爷。”
裴瑯不安地看向赵鸢,赵鸢同他对视一眼,便低头继续去吃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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