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巷子里冲出一个舞伎打扮的小姑娘:“我我我内急,找找不到茅房,我们的舞蹈要上了,我我怕赶不上,您行行好,带我去茅房吧。”
秦嬷嬷深谙晋王德性,若今天的表演有令他不顺心之处,府上的下人都得跟着遭殃。
她对赵鸢道:“赵主簿,你等我片刻,我带这小丫头去解决内急。”
赵鸢点头道:“那我在此处等你。”
赵鸢在假山间踱着步,想寻找一片阴凉,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拽进假山洞里,“赵大人,是我高程!”
接着外面的光,赵鸢看清了舞伎打扮的高程。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说来话长,小甜菜的远房表姐在文言坊弹琵琶,和今天的寿星茹娘是一起苦过来的,茹娘卖她了个人情,把我送了进来。”
赵鸢就知道那个茹娘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她是来帮自己的。
“赵大人,咱两差不多高,你换上我的衣服,跟着文言坊的人一起离开。”
赵鸢果断地摇头:“我不走。”
“赵大人,你脑子没事吧?”
赵鸢道:“我的目的还没达成,我不能走...高程,你替我写封信给我的未婚夫裴瑯,告诉他我被晋王软禁,让六子想办法送到他手上,他知道该如何做,记住不要用真名。”
高程讶然:“赵大人,你你你定亲了?那李大人...”
李大人啊...提起这个名字,赵鸢总会忍不住莞尔,就连她的语气都变得温柔如水,“他是天上的云,只要能抬头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
赵鸢是个入世极深的人,她这辈子,为女皇而活,为赵家家声而活,为儒家礼法而活,为报仇而活,她负载着一切的厚重。在她的人生里,有关于赵鸢的部分,只是很狭小的一部分。
那狭小地带,甚至容不得她自己,却容纳了李凭云。
赵鸢拍了拍高程的肩膀:“高程,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吧,若你因为我而出事,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赵大人...有句话,李大人真是说对了。”
“他...他说我什么了?”
“大邺最倔的驴都没你倔。”
第51章 生死在天6
州府的寿宴持续到晚上,宴酣之音入耳,赵鸢不禁自问,功名的尽头,必是腐烂的奢靡么?
她不知其它读书人是如何,但那些精妙绝伦的歌舞,那些酒后的仰天大笑,绝不是她要走的仕途。
毋宁死,她也要一身清白。
夜风肃肃,房门被敲响。她警觉道:“本官已经睡下了。”
“别装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可能睡得着。”
“胡十三郎?”
赵鸢匆忙开了门,“你来做什么?”
胡十三郎是心思细腻的人,而赵鸢痛恨背叛,两人之间有了芥蒂,相处起来十分别扭。
胡十三郎不自在地说:“我瞒着王爷来的,有东西要给你,让我进屋。”
赵鸢心里虽然警戒,但还是强撑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请了胡十三郎进屋。
胡十三郎没打算久留,他从怀里匆匆拿出一团发毛的破纸,展开放在桌上。
赵鸢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面色大变:“高程秋试的卷子为何会在这里?”
“赵大人,你还不明白么?陇右的科举就是走个过场,乡贡早就定了人选,高程这小子是聪明,但他不是王爷选的人。王爷让人烧了这张卷子,恰好那人是个文盲,我拿别的试卷偷换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这卷子是晋王操纵科举的重要证据?你把它交给我,不怕晋王发现了为难你么?”
“无所谓,我这条贱命是王爷给的,王爷要杀要剐,我都认。这张卷子送你,就当给你赔罪了,你这小贼婆...其实对我不薄。”
“算你有点良心...”赵鸢迅速将高程的卷子收起来,“胡十三郎,我一直有一事不解,请你告知真心。”
胡十三郎其实挺喜欢赵鸢这小贼婆的,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从未嘲讽于他,而是真心接纳。对他这样的人,这一点微小的善意,足矣让他为对方卖命。
“你问吧。”
“晋王究竟对你有何恩德,你竟然对他如此忠心。”
“王爷对我的恩德...”胡十三郎哽了一下,“比生我的人更深。”
胡十三郎和晋王之间的渊源,说来简单。
胡十三郎母亲年轻时是个有名的乐伎,但乐伎这一行是吃青春饭的,一旦稍有年老色衰的迹象,就会被逐下台。
看着年轻的乐伎走马灯似地登了台,胡母的内心逐渐扭曲,然而年老色衰的乐伎,几乎是最底层的人,人人都能欺压她,她只能将自己的不满报复在胡十三郎身上。
胡十三郎自小被她逼着穿女装,涂脂粉,学乐伎唱曲,他若不从,就会被吊起来毒打。
少年时晋王好乐,他听闻过胡十三郎母亲的名声,特地来拜会,不料撞见还是孩子的胡十三郎被悬在房梁上。
晋王那时还只是个纨绔皇子,没有养心腹的概念,他买下胡十三郎,便放他去自生自灭了。
对晋王而言,这是举手之劳,对胡十三郎来说,哪怕是他的亲生父母,都未曾给过他这般恩德。
他先跟了屠夫学屠宰,后来经人介绍入了盗门,他名气大震时,恰是晋王来到陇右的时候。晋王俨然没想过当年救的小孩成为了陇右第一大盗,他利用胡十三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去杀太和县心上任的主簿赵鸢。
胡十三郎说:“晋王救了我的烂命,而他自始至终只要求过我做这一件事,我却帮不了他。”
赵鸢生怕胡十三郎突然改变主意要杀了她,她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命大。”
这句话是没错的,细数她这一生,遭过无数明枪暗箭,但除了李凭云刺她的那一剑,她都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
“我说你这小贼婆,城府是真的够深。”胡十三郎咋舌道,“你说你好好的县令不当,跑来招惹晋王干啥。其实王爷这人很好哄,你只要认错服输,他就放你走了。”
赵鸢心中想,他能放过我,可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他。
“你就听我一句劝,回长安好好做你的官家小姐。朝廷里的事,动辄要人性命。王爷从前多尊敬你的李大人?现在知道了李大人和老贼婆是一伙的,还不是派人去铲除他?你比起他,终究还是差点心眼...”
“他不是我的李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胡十三郎翻了个白眼,“王爷专宠李凭云,陇右世族不满许久,这次趁着他出事,陇右没一个人替他说话...诶,估计你也见不着他了。”
在此之前,赵鸢自己也未察觉李凭云对她是如此深刻,如此重要。
她困倦的双眸骤然有力,“胡十三郎,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别得寸进尺...”
赵鸢断然打断他:“将高程的卷子送往尚书省的孟司正,不得损毁。”
胡十三郎忍俊不禁:“说什么笑呢。”
赵鸢异常严肃:“我没同你说笑。”
有她在,不许任何人有机会伤李凭云半分。
胡十三郎收敛笑容,“把高程卷子送去朝廷,就是做实了王爷罪证,你让我背叛王爷?”
赵鸢道:“晋王让人毁了高程的卷子,你却把它偷了出来,其实你已经在我和晋王之间做出了选择,不是么?”
“少在这挑拨离间!”
这一次,赵鸢要晋王必败无疑。
软禁朝廷官员和科举舞弊,其中任何一项罪名都能让晋王再无翻身之地。
晋王不知道高程的卷子尚在,她已有了五成胜率。
有五成胜率,为何不赌?
赵鸢冷然看着胡十三郎:“高程的卷子你拿走吧,你想毁掉它,或是帮我把它送去长安,是你的选择,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了,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赵大人,你太自大了。”胡十三郎捏起高程的卷子,在赵鸢面前把它撕成两半。
“既然如此,你走吧。”
胡十三郎见她面上并无悲伤沮丧,冷静如同今夜的宁月。
她真是越来越像另一个人了。
胡十三郎心软道:“我可以帮你寄封信给李凭云,让他帮你出主意。”
赵鸢无不担心李凭云的安危,就算是她都痛恨背叛,更别说刚愎自用的晋王了。
这次李凭云一定九死一生。
罪魁祸首,仍然是她。若她能听他的话...也许就不会同时让二人陷入险境了。
她立即有了一个能于百里之外解救李凭云的蠢办法。
只要在晋王除去李凭云之前除去晋王,李凭云就会平安无事。
胡十三郎和赵鸢约好,明天一早他来取信。
给李凭云写信——
写什么?
其实她有一生的故事想要托付给他,这一生,短暂也好,漫长也好。
赵鸢不擅长写信,给李凭云的这一封,是她一生第二次写信。
第一封信,是一月多以前写给裴瑯的退婚书。
情到浓时,自然下笔有神。
“李大人,我此生无悔。”她默默道。
哪怕动荡不安,这一年仍是她人生最好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她走了千里路,遇到了李凭云。
赵鸢写完信塞到门口的花瓶底下,胡十三郎趁人不注意取了信,匆匆离去。
中午有人给赵鸢送饭,赵鸢粒米未沾。
这就是她想的蠢办法:绝食。
只要高程通知了裴瑯,裴瑯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救她,并给晋王定一个残害命官的罪名。
起初晋王没把这当回事,认为是饭菜不合她口味,直到看管赵鸢的武卫禀告说她一天未进食,晋王才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丫头真是不知道什么叫苦,行啊,本王就如她所愿,让她吃点苦头。”
第二天,赵鸢就被转移了地方。
tai祖是武将出身,为了培养皇子们,他用上了军营里的惩戒方式。夸张来讲,晋王这辈子受过的罚,比赵鸢吃过的米还要多,他知道什么才是最折磨人的。
鞭子、扎针...这些只能刑罚只能折磨人的□□,有的时候,□□的疼痛反而会激励一个人的神志。
赵鸢被带到囚室后,仍然嘴硬:“王爷,你若要叫人辱我,最好将我折磨死,然后毁尸灭迹,若留我一条性命,我爹和陛下不会放过你。”
晋王云淡风轻道:“赵家的千金,裴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本王怎么敢叫人侮辱你?”
他走到囚室的烛台前,轻轻吹熄顶端的蜡烛:“年少的时候,本王三天两头被关禁闭,原以为多年过去已经早就克服了恐惧,可是现在深处这样的暗室中,仍会忍不住心悸...本王书念的不好,无法陈述其中滋味,只好请赵主簿亲自感受一番。”
赵鸢在大理寺做司狱那两年,“关禁闭”几乎成为了她的代表作。朝中心里有鬼的大臣,一听到赵鸢的名字,被关禁闭的恐慌遍布全身。
然而在仕途之初,她没意识到禁闭的可怕,和许多人一样,单纯认为不过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呆着,睡上几觉,很快就熬过去了。
可她不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她所能触及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时间过去了只有一日,她已然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若她还活着,怎么会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
而她被关在无声无光的囚室里,整整七天。
第七天的时候,她终于听到声音。可由于她太久没有听到声音,并没有分辨出那是脚步声。
“赵主簿,本王也不是个狠心人,只要肯服输求饶,本王就立马八抬大轿送你回长安。”
赵鸢委实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有气无力道:“下官已经好久没这样清静过了,现在叫下官出去,下官只觉得外面吵闹。”
“啧...赵主簿,今早上有封信误送到了本王这里,我一看,这不是写给你的未婚夫安都侯的么?本王没有窥人私隐的恶癖,所以还没打开看,你先替他收着吧。”
赵鸢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高程送出给裴瑯的求救信。
她彻底输了,输给了她的自大。
赵鸢惨淡一笑,暗室里,无人能看到她的笑,只听得到她沙哑的声音。
“王爷,我是不是挺蠢的。”
“蠢透了。”
“蠢也无妨。”她缓缓道,“既然我没法替死在大火里的太和县的举子和农家夫妇报仇,那就为他们偿命...”她怔了怔,与其突然格外失落,“只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这个角色,几乎是赵鸢人生的奠基。在她不知要为何读书的年纪,一直在为父亲而读书,她人生的归途,始于父亲的影响。
听到赵鸢的话,晋王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憾事,和赵鸢一样,他一直在追求父亲的认可。
但直到那个老不死的驾鹤西去,也未曾对他满意过。
这一点浅浅的共鸣让晋王心软,“你说你何必如此呢?赵姑娘,听我一句劝,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那十几条贱命加起来,也比不上你这一条命尊贵。”
“何为尊贵!”赵鸢声音陡然升高,“王爷,何为尊贵!我县里的读书人等了一辈子,才等来这个应举的机会,农夫农妇勤勤恳恳,只为谋求一个安稳生计,他们何来不尊贵?卑贱的,是生在泼天富贵之中仍贪得无厌之人。”
晋王从没想过这些。
他是生在泼天富贵里的纨绔子弟,打仗时也不用他去冲锋陷阵,一生里最大的烦恼,无非是要不要当个皇帝玩玩。
赵鸢的话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有人生来是贱民,而有人生来是权贵。这个问题困惑了他一辈子,即便日后他御极这个国家多年,也没想明白。
他没见过那对丧身火中的农民夫妇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而息,只为儿女将来不必像他们一样劳苦。
他没见过那十四名举子因读书布满虱子的衣服,没历经过他们历经的无数长夜。
黎明将至,他一把火烧光了这一切,天地之间,那些辛苦活着的人,无人知道他们来过。
可赵鸢见过。
为生民立命,她走的路越是远,越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她想要托起万千生民,就不能低头。
“你一个女人,竟敢说本王卑贱!”
“我身为士人,勤勤恳恳读书,身为臣子,对待陛下忠心不二,身为儿女,对爹娘尽孝,身为女人...哪怕心有别人,也从无愧我的未婚夫,王爷却只看见我是个女人,被偏见蒙了眼的人,真是可悲。”
“本王不信治不了你。”晋王恶狠狠一句,“赵主簿,你不是总强调自己是个读书人么,那本王成全你,让你尝尝那些贫贱读书人的苦。”
他拂袖而出,对外面的守卫道:“饿着她,本王不信她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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