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妨碍?!”赵鸢也有小脾气了,这臭和尚,先是让她为李凭云死,又嫌她妨碍李凭云,她自尊心作祟,撂下话来:“我若是个男子,你还会觉得我在妨碍他么?你一个和尚,还...还是个老和尚,看问题怎就这么俗气呢!谁说一个姑娘想对一个男人好,就一定是不怀好意!”
玄清被一个女人骗了一辈子,如今还是看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他反思自己方才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错的。
一个注定有所成就的人,定会吸食周围人的生命,这是自然规律。
赵鸢自己气了会儿,便消了气,她命人先把玄清送回客栈,自己回府已过了宵禁,她做好了被父亲罚的准备,却没想到今夜赵太傅进了宫,尚未回府,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日赵鸢照常赶在规定的当值时间,一刻不早地赶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的格局以吏部为大,拥有一间豪横的庭院。礼部次之,各司主事在同一间屋子办事。每日清晨由礼部郎中主持在这里进行晨间例会,今日长官还未到,底下的主事们便闲谈了起来。
坐在赵鸢隔壁的是同司负责国忌庙讳的杜郢,同赵鸢并称作礼部二闲。他祖父是勋臣,父亲那代获得世袭爵位,到了自己这代,因干啥啥不行,家中才给他求了这么一个清闲的职位。
杜郢对着赵鸢搭话道:“赵主事,你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赵鸢以为他在恭喜自己将调任吏部一事,便自谦道:“往后咱们少不了政事上的往来,有许多事还得麻烦杜主事通融。”
杜郢鼻孔喷出两道冷气,“谁恭喜你去吏部了?礼部诸司,没人羡慕你去吏部。我恭喜的是你的未婚夫裴侯。”
“裴瑯?他有何喜事?我怎么不知?”
“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你会不知道?裴侯来不及告诉你,你爹总有机会告诉你吧。”
赵鸢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爹什么都没跟我说。”
杜郢见状只能相信,他压低声道:“我父子俩无话不谈,我爹透露给我,裴小侯半年前就向陛下献策,为防止世家们把自己的人塞进朝廷,因选拔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来长安负责春闱,昨夜我爹跟你爹被招入宫,正是为商议此事。此举若有成效,那裴小侯可是功不可没啊。”
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赵鸢立即想到了李凭云。
以他的才能,不该被困在太和县那个小地方。那不单是李凭云的损失,更是朝廷的损失。
“杜兄,消息朱不准?”
“我爹说的能不准么?赵主事,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们的父子情?”
赵鸢当然信得过,谁叫这位杜兄是有名的爹宝男呢。
她匆忙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送往太和县,向李凭云传达这个消息。
下午,赵鸢该去为各位高僧们践行,她生怕吃素,出发前命小吏去买了一个酱兔,打算先过个荤瘾。在司中等待酱兔之时,另一名小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赵主事,出事了。”
“酱兔卖光了?”
“赵主事,你怎么光想着吃了?不是兔子的事,是...是玄清大师,圆寂了。”
赵鸢脑袋里嗡一声,还不等各种念头涌入她的脑海,她已经戴上璞头,箭步走了出去:“跟我去客栈。”
玄清是礼部请来的高僧,客栈的人不敢动他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板上,面色安详。
赵鸢天性爱幻想,她无法相信玄清是自然死亡,明明昨夜他还好好的,直到小二拿来一封信,“赵主事,今早玄清大师吩咐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赵鸢撕开信封,那信封上没任何多余的言语,只写了一个地址。
信上写,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地方。
她为玄清处理完身后事,趁着沐休时,去了玄清信上写的地方。
那是个位于长安乡郊的寺庙,主持是一个龟兹和尚。龟兹和尚得知玄清圆寂,只道了句“阿弥陀佛”。
赵鸢道:“这位师傅,您可是觉得玄清大师的死有蹊跷?”
龟兹和玄清是老朋友了,他早就料到了玄清会有今天。
“能有个什么蹊跷?每年佛门都有几十个爱钻牛角尖的和尚,为求开悟,采取端方式。玄清这人啊,天资有限,一生不得志,误以为佛门是解脱地,殊不知,心里放不下执念,何处都是地狱。他那个徒弟就聪明多了...真是可惜,那么有天资的人,就是不愿当和尚。”
“你说的,可是李凭云?”
“能对玄清这拧巴的人不离不弃的,也就只有李凭云了。女施主,你是他什么人呀?”
赵鸢觉得这个龟兹和尚真不像个出家人,那有出家人还这么八卦的。
可是,她是李凭云什么人?
“这是私事,不便透露。”
“玄清让我给你的是李凭云的卖身契,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我怎敢把他的命根子交给一个黄毛丫头呢?”
赵鸢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她拿出自己的泥金帖、告身书、调任文书...
“我曾在太和县待过一段时间,我曾是李凭云的上司。”
每个能开寺庙的和尚,本质都是生意人。赵鸢被威逼利诱捐了二十两香火钱,终于得到了李凭云的卖身契书。
契书之上,“贱户李凭云”这五个字已痕迹斑斑。
龟兹和尚慈眉善目道:“当初玄清带着那个孩子游方,我见他踏实稳重,花了一两银子把他从玄清手上买下来。可当天晚上,他就跑了。第二天早晨玄清又把他带了回来,我问他,跟着我不好么?那是他第一次跟我开口说话,他说不好。”
赵鸢好奇道:“为何不好?”
龟兹和尚意味深远道:“他说,我为人再和善,跟了我,只能做和尚。玄清虽然无聊,却是个读书人,只有跟了玄清,才能读书认字。我说,其实做和尚和做读书人没有区别,他说,他只想做读书人。”
李凭云也有那么执拗的时候?赵鸢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总是嫌弃别人倔的人,倔起来是什么样的。
她道:“自然是做读书人好了,升官发财不说,还能娶媳妇。”
龟兹和尚慈爱地看着赵鸢:“女施主,贫僧看你气质不俗,怎么思想如此俗气。”
赵鸢挨了一句骂,心里也没有不痛快。
她虽不能为李凭云除贱从良,却得到了他的契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得到了他的全部。
这个李凭云,任他多厉害,往后还不是得任她差遣!
玄清的死是悲,得到李凭云的契书是喜。一悲一喜相互抵消,她心无波澜地回到赵府。
赵府门前,两个尚书省的小吏正搓手取暖。
赵鸢上前:“你们是来找我的么?怎么不进去等?”
小吏面面相觑,最终,软性子那个先开了口,“赵主事,我们这一趟,带来的是个不好的消息。”
急性子的打断他的话:“赵主事,玄清大师的死,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中书省的人趁机参了咱们尚书省一本,上头下了令...让你先停职几日。”
出乎他们的意料,赵鸢非常平静:“此事本就是我职责之过,我该接受惩罚。”
小吏安慰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赵鸢拿着停职文书,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能前行。
也不是不委屈,只是这点委屈是她必然要承受的,她自我安慰道:“赵鸢,你要顶天立地,这点委屈算什么。”
赵鸢被停职,父亲只是浅浅问了几句,便不再多谈,而母亲并不关心这件事,反而请了女学先生,教她妇礼。
赵鸢不愿学习妇礼,每日非要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她又找了个赖床的好借口。小甜菜穿着火红的棉袄,在窗前探出一个脑袋:“赵大人,裴侯来看你了!夫人让我盯着你梳妆打扮呢!”
未婚夫要见她,她岂能不见。
她任由仆妇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梳完妆发,裴瑯在亭中等的已然不耐烦。
“怎么才出来?冻死我了。哟,鸢妹,你怎么也开始涂脂抹粉了?”
赵鸢何其了解裴瑯!
她嗔了一眼:“裴侯放心,我对你没半点念想。”
“你被停职又不是我的责任,别跟我怄气啊,你这样子,你家人瞧见了,又该误解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做的不该做的事,倒也不少。”
“行,你这么见不得我,我闭嘴...不,我走。”
裴瑯装模作样走到亭子外,赵鸢仍是爱答不理,他回头:“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么?”
“为何?”
“我本想着你被停职,带个好消息给你让你开怀,没想到你竟如不识好人心,我也不想说了。”
赵鸢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她以为,自己的运气已经到底了,她承受能力并不好,经不住又一个消息的震惊。
“那你走吧。”
裴瑯见她完全不吃套路,折回亭中。
“春闱在三月末,负责春闱的官员将在二月中旬抵达长安。”
“是么,但这与我有何关系?”
裴瑯挑眉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张花名册,名册上列着十几个名字。
李凭云三字,正在首位。
“来朝官员名单已确定,可有你眼熟的人?”
“若...若是同名同姓呢?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个李凭云。”
天下之大,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李凭云。
“你就装吧,二月十四,我将在凤凰台上为李凭云设宴洗尘。”
“是否太过招摇了?这次由你们负责春闱,朝廷也好,坊间也好,骂声一片,此时低调为好。”
裴瑯一听这些大道理就头疼,他一招反杀:“届时谁不敢去谁,谁他娘就是瘪犊子。”
第61章 守护李大人3
太宁九年这年的春闱,是大邺科举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陇右舞弊案揭穿了世族权贵相互勾结垄断官员选拔的真相,女皇为还科举以公正,从全国各地选了十三名背景清白的官员进入朝廷,负责今年的春闱监考与审阅。
从这一年起,科举不再是权贵们的特权。而李凭云的名字,正式进入大邺的历史。
李凭云原定十四这天到达长安,路上不知因什么事给耽搁了,实际上,十五这天才到。
当初赵鸢一得知要选拔地方官员的消息,就给他通风报信了,可从他通过选拔,再到他来长安,莫说回信,连个口信都没带给自己。
赵鸢想起他们在太和县时的画面,一切已远在天边。或许对李凭云来说,她只是个匆匆过客,不值挂念。
赵鸢并未打算去为李凭云接风,但裴瑯派了人来接她,并稍信给梁国郡主,说是要带她去会友。
他们的婚期本该定在今年,但今年吉时不多,春闱之后,紧接着是女皇寿辰,过这两个大日子,再没有合适的时辰,于是推到了明年。
赵鸢已经被默认是裴家未来的主母了,这时让她多与裴瑯相处,多认识些裴瑯的朋友,对二人没有坏处。因此,梁国郡主准许了赵鸢随他出门。
小甜菜将两件裙子展开:“赵大人,你现在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就适合穿红戴绿。”
赵鸢道:“我以前不是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么?”
小甜菜诚实道:“不是,你以前风吹日晒,脸和脖子两个色儿,有白头发,还有雀斑。”
赵鸢:“...你选的这两件衣服,我都不穿。”
她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父亲是两朝太傅,祖父是开过勋臣而她自己是女皇钦点的进士,她身负三重身份,在长安这座以自由奔放闻名的城池里,她时刻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穿衣梳妆,只能素雅端庄。
可今日是李凭云的接风宴...当初在太和县,她给他留下了极其糟糕的第一印象,这是扭转印象的大好机会!
她那么在乎他做什么...
最后赵鸢还是挑了一件水蓝冷白相间的保守襦裙,小甜菜瘪嘴:“这也太素了,大人,你听我的,你不是清冷型的,得穿热闹一点的颜色。”
赵鸢:“...今夜你就别随我一起去了,在家好好念书。”
小甜菜说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很中肯。赵鸢在衣冠镜前转了一圈,的确太过朴素,彰显不出她的好品味,于是她拿出自己的藏宝箱,将压箱底的青金石十八子手串拿了出来。
她喜欢稀奇之物,一年前在市集上碰到了变卖家产凑回乡路费的吐火罗商人,她一眼看重这串青金石十八子手串,高价买入,平时怕弄丢了它,都舍不得戴着。
今日就戴它了。
赵鸢到凤凰台,黄昏已过。裴瑯的手下将她领进凤凰台的雅间外,里面传来琵琶声,赵鸢不喜欢这种场合,不由皱眉,也许,她今天不该来。
裴瑯手下进去通传,没一会儿,雅间门打开,开门的裴瑯一身酒气,桃花眼轻调:“鸢妹,还以为你不来了。”
赵鸢道:“是我阿娘说,要我多管管你,免得你太过放纵,惹是生非。”
裴瑯回头对屋内人道:“你们评评理,我跟你们的赵大人谁更会惹事?”
“鸢姐!”
“赵兄!”
屋里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伴着一阵愉悦的脚步声,高程和田早河出现在了裴瑯身后。
赵鸢见到他们喜出望外:“你们来长安了!”
田早河道:“高程来参加春闱,我来帮李兄,往后还要请赵兄多照顾。”
“一定!一定!李大人呢?”
她朝里面望了眼,没看到李凭云的身影,是去解手了么?
裴瑯故意不说:“你人先进来,入席。”
雅间里的空间被屏风分割成了两部分,屏风这侧是酒席,另一侧是乐师舞伎。这样布置,是因许多达官贵人并不愿意被看到他们出入这等场所,但酒席上又不能没有舞乐,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用屏风隔开。
屏风的另一侧有一排烛灯,灯火将乐师舞伎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更添神秘风情。
赵鸢一坐下,就被投在屏风上的乐师影子吸引了目光。琵琶声拨若风雨,是女子的手无法达到的力道。也许对一个人思念到了极致,便会认出他的头发丝。
赵鸢只肖一眼,就辨认出了那弹琵琶之人是李凭云。
弦声酣畅淋漓,在抱着琵琶的李凭云旁边的,是舞伎的影子。那是一只赵鸢没有见过的舞蹈,热情奔放。
一曲一舞过罢,她好似在精神世界中历经了一场纵情,心神震动,久不能平静。
裴瑯等人不由自主地鼓掌叫好:“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赵鸢喝了口茶,镇压心弦的震动。
他们的表演结束了,裴瑯对手下说:“撤了屏风吧。”
“慢着...”赵鸢突然来了一句。
裴瑯问:“你还想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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