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没想到我要这么早走:“你们不是十点半的采访?八点出门你得早到两个小时吧。”
“我不知道怎么,心里总不踏实,还是早点走……”
手机铃声就是在这一会儿响起来,司棋说:“黄瀛子,上个月你采访孔晓迪的照片现在得送到印制,交上去的图片像素不够,没法下厂。”
“像素不够?不太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快点送来。”
“我这会儿去采访,下午送过去。”
“不行,这一期杂志马上下厂,难道等你一篇稿子?”
“那我邮箱发给印制老师。”
“那么大的照片印厂的网速得下到什么时候,他马上出发去印厂,用U盘带过去,总之你快点回社里。”
我一瞬间脑子有点发乱,“可是、可是……”
念慈拉着我出了门,小声说:“别慌。”
我定了定心神,“可是我最早给的照片就是精修的大图,为什么不能用呢?”
“……那我怎么知道,总之你快点交照片,不然开天窗你自己负责!”司棋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念慈问。
我站在单元门口,深呼吸两秒钟,看了看表:“我现在去一趟社里,再赶去采访。”
还好起得早,应该来得及。
“那注意安全。”念慈也不多问,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到地铁站免得堵车。”
“嗯。”
我出租车换乘地铁,再换乘出租车,终于一小时内赶到了杂志社,百米冲刺上了楼,只见印制魏老师已经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们怎么回事?照片像素不够不早说,几十台机器等着你们照片开工,耽误一天要耽误人家多少工钱?”
“对、对不起!”我一边道歉一边把U盘递给魏老师,交代了几句又转身跑下楼,出租车还在等我,送我到地铁站。在早高峰的罐头车厢里被挤压了二十分钟,我满头大汗冲出地铁站,直奔金融中心。
到达大堂的时候,时间正是我们约定的十点。
我喘着粗气趴到前台,出示了我的邀请短信:“您、您好,我和23层的Micheal.C先生有约,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他们。”
前台小姐笑容甜美,“好的,请问您的来访原因是?”
“我是《京客》的记者,跟他约了采访。”
对方一愣:“可是刚刚不是已经有你们的记者上楼了么?”
“不、不会吧?”我懵懵地问:“是我们的摄影师先到了吧?”
“摄影师也到了呀,来了两拨人,摄影团队三人,采访记者两人。”
“两人?”我怔住,“我能看看是谁么?”
对方和我年纪相当,一瞬间有点为难,看看我,又看看四周,飞快地查阅了一下登记记录,低声说:“是两位先生,一位姓杨,一位姓司。”
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子下定决心打了个电话,放下之后跟我说:“我刚刚问过,楼上采访已经开始了……你没事吧?”
“没、没事……”那一刻我先想到的是,采访是我约的,提纲也是我做的,他们都没做任何准备,能采访么?
对了,提纲他们还是有的,杨峰昨天说要审一下我的提纲……因为怕紧张忘词,我提前都翻译好英语了,还让明雨重新修订了一遍……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即使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使因为不安心起再早,可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时间,我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难过,只是很懵,很茫然,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还没出校园的我,从来被善意包裹也回报善意的我,已经用尽全力来适应复杂的职场规则,可此刻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冰冷华美的大厦之中。
仿佛全世界都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在这个瞬间,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问:“你怎么还没去采访?”
是一个男孩子,不,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朗且清淡。
我一下子僵住。
“黄瀛子。”
那个声音无比熟悉,从我出生到十七岁,那个声音曾经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耳边,在脑海,在手心……
那仿佛会和我一辈子共生共存,却已经三年只在梦里才会断断续续出现的声音。
我急促转身。
说话的年轻男人身材修长,睫毛分明,神色里有我熟悉的别扭、不耐和关心。
“你!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不出话来。
窄窄的西裤、黑色衬衫,浅色领带,平整且宽阔的肩膀,只有睫毛仍如从前,长且浓密。
高考之后和我分离了三年的蒋翼,再见之时,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第111章
蒋翼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似乎被美国西岸的阳光晒得肤色深了些,似乎长高了些,头发短短的,很精神。
他低头看看我,没有答话,跟前台的女孩子出示了一张工作证,“她是我的访客,麻烦登记一下。”
“哦哦好的。”女孩子忙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个字:“请问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是?”
蒋翼熟练地报出一串数字。
“姓名?”
蒋翼:“黄瀛子,海客谈瀛洲的瀛,小孩子的那个子。”
女孩子询问地看我一眼,没见反驳,笑着低头敲进电脑。
我一时间还转不过弯,重复问了他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他简短说,取了访客门禁卡,往前走几步回头,“怎么不走?”
我站着没动。
他催促:“采访马上开始了,你同事都上去了。”
我看着他,“不是早就开始了?”
“我给叫停了,让他们等你。”蒋翼蹙眉,“今天制片和画家都在,人很齐,别让他们久等。”
我无法消化眼前发生的事情,木然跟着他进了电梯,被早高峰的上班族冲散在两个角落。
他回来了,回来了一个月,就在北京,我竟然都不知道……
快到27层,整个电梯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回来一个月了。”我目视着前方,平平陈述了一句。
“……嗯。”蒋翼答应一声,转头看我,刚想要说什么,电话响起来。
他按掉,跟我说:“他们在催了,采访之后说。”
电梯门一开,一个穿着POLO衫皱巴巴牛仔裤的壮硕男人接出来,“怎么才来?那边两个记者已经说了几次要先聊了……”
蒋翼匆忙出门,指着我说:“黄瀛子,这次采访的记者。”
“快走吧。”POLO男笑呵呵自己介绍:“我是候晟,这回电影就是我们引进的,回头还得请大记者帮我们多多宣传啊。”
“别耽误时间了。”似乎被这样的寒暄搞得不耐烦了,蒋翼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快点,在前面的玻璃门会客室。”
被这个人拽住的一刹那,我们都停顿了一秒。
不知是因为他的掌心太热,还是我手腕太冷。
我用了用力,从他手里挣开,径自走向会议室。
门打开的时候,里面摄影机已经架好,对面是司棋愤恨的脸和低头不敢看我的杨峰,摄影师也看向窗外,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但我也无心看他们的反应,因为更让我吃惊的是,会议室里坐着的还有一脸大胡子的R.Mask!
他庞大的身体陷在椅子上没动,却跟我挤了一下眼睛。
而坐在他身边的,白发、深红色鸡心领毛衣的老人,全球最知名的动画电影制作人Micheal.C站起来,笑:“翼,你带了朋友来?”
R.Mask先回答:“是我的朋友了,翼并不认识她。不然上次不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展映会上采访。”
我怔了一下。
蒋翼简短说:“不要随口就编故事,我一直就在咖啡店里面等你。”
“是真的在等我么?”R.Mask笑起来。
蒋翼移开视线,用英语介绍:“Micheal,我介绍一下,黄瀛子,这次访问的记者。她的文笔很棒,而且对咱们的漫画非常了解,相信你们已经看过她的采访提纲。我很期待这次访问能顺利进行。”
我上前握手,“您好,抱歉迟到了,我是黄瀛子,非常期待这次的采访。”
老派的英国人Micheal.C回握我的手:“欢迎,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咱们的邮件交流非常愉快,这次来中国,非常期待能够见到你。”
虽然开场曲折,但这个访谈几乎是我那段时间做过最轻松的一个。
除了因为是我自己熟悉的领域,Micheal.C身为受访者,也对记者敞开了所有的想法,毫无保留。更别说还有熟人R.Mask偶尔任性插话,让聊天更加愉快。
反而是和我更熟的人蒋翼始终一言不发。直到采访结束,宾主尽欢,我们握手互相道谢,蒋翼跟着一直送我们上电梯,也没说一句话。
我想问他在这里停留多久,住在哪,有没有国内的手机号……可是那个环境,他却只是沉默,我采访过后很是疲惫,也就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我靠在墙壁上长长吸了一口气,才发现杨峰他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摄影师有些讪讪地跟到了楼下,在大堂要分别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早上司棋跟我要短信,我也没想那么多,就给他了,以为他们不放心采访,没想到他们也没等你……不好意思啊。”
这话没什么漏洞,我一瞬间都要相信,可是却说不出“没关系”这样的话。
一时间就要冷场,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我:“黄瀛子。”
我转头,黑色衬衫的高挑男生,蒋翼从电梯间里匆忙出来。
他到底还是跟下来了。
似乎是因为到了午休时间,这个人的领带不知道放在哪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解开了,没了方才的紧绷和疏离。
“一起吃中饭。”他用的是陈述句,是他一贯跟我说话的习惯,只是气息不太平稳,赶来得似乎很急,风衣拎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穿上。
方才楼上一言不发的人,此刻说了话,也就给我解了围。
我不必对着摄影师说违心的话,一时间却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说不清因为什么感觉有点委屈。
“那你等会儿。”我吸吸鼻子,转头对摄影师说,“您把今天拍摄的素材打包发给我吧,或者把储存卡给我,我来修片也可以。”
摄影师似乎过意不去,道:“还是我来修吧,周末之前一定给你。”
我迟疑了片刻。
摄影师也诚恳加了一句:“我一定直接交给你,原片一起快递给你。”
我看着他,想了想点头说:“那谢谢了。”
再回头,蒋翼已经转身,背影对着我说:“走吧,旁边有个日料店冰激凌很好吃。”
连日料店的冰激凌都知道很好吃,那一定是回来好久了。
第112章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入冬,热腾腾的日料店里都是附近来吃午饭的上班族。
我和蒋翼平行着坐在高脚椅上,外套叠加着放在脚边的竹筐里。他点了一份熏烤三文鱼套餐,我点了一份拉面,没要冰激凌。
等餐的时候竟然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沉默喝着大麦茶。
蒋翼帮我摆好了碗筷,才问了一句:“照片和录音文件给摄影师不会出问题?”
“不会了吧。”我低头,否则又要刷新我对人性的认知了。不过就算有问题也没什么关系,“你那里不是录音还有备份?我看到你们的公关也拍照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采访一开始就放在桌上的录音笔,我可能也没法很放松地去信任人了。
蒋翼怔了怔,片刻笑了笑摇头,“录音我这里有一份,但是照片不多。”
“也不用太多了,而且我直觉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说着话,拉面上来有点烫,我挑着吃了一口,惯性地想要探头先去看蒋翼的餐盒,却迅速转头。
可下一秒蒋翼也习惯性夹了一块烤好的三文鱼递过来。
我下意识就要躲开。
两个人都怔愣了片刻。
他垂下眼睛,微微收回筷子,问:“要不要尝尝?”
我低头,把拉面的碗推过去,“放这。”
蒋翼依言,又夹了一点海藻丝给我。
三文鱼火候正好,我咬了一口,“还挺好吃的。”
“你喜欢下次带你来吃生鱼……”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
我当没听见,侧过头吃面,“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下个月。”他说完了,停了片刻又莫名解释了一句:“或者年底也行。”
我没说话,什么叫年底也行?回来和不回来这件事,在你那里真的好儿戏。
“只要能赶回美国和我外公他们一起过年。”
我不说话。
这个解释说得不清不楚,也没说明白到底回来是干吗,走还是不走,让我隐约想起那年高考考场之外的愤怒,却也不想问个明白。
只是到底意难平,戳着面条重复了一句:“你回来一个月了。”
今天第三次说这话了。
“嗯。”他也是第三次用这么一个字回答。
我问不出来“怎么回来这么久也不说一声”,他也不肯主动说。
我心里有气,噼里啪啦问:“那你住在哪?”
“酒店。”
“为什么不住在家里?”
他爷爷奶奶九十年代末从香港被返聘回国内,学校就给他们分配了一套房子,前几年两位老人家回了江南老家居住,那个房子就空着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冯姨还问过我要不要去住……
“……也不是常回来。”
我瞬间闭嘴。
两个人沉默吃了好半晌,我到底忍不住问:“之后还再回来么?”
“回来吧。”竟然也不很肯定。
我再不知道说什么。
他半天也没吃什么,才又说了一句,“这个项目还没结束,明年还会在国内一段时间。况且也要参加关超的婚礼……”
就是不会真正地回来了。
“我――”
“你――”
我手机这会儿响起来,念慈问:“瀛子,采访怎么样?”
“挺好的,还是赶上了。”我回答一句,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我遇见蒋翼了。”
“什么?”难得,念慈也会惊呼。
“他就在我旁边,你要跟他说话么?”我把电话推到蒋翼耳朵旁。
他迟疑着接过来,念慈那边一时也不说话,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到两人同时僵硬。
沉默五秒钟之后,我本来烦怒的心情终于被这个有点滑稽的场面逗得有点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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