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妈当机立断,“现在就走。”
第14章
雨势稍缓,一个妈妈护送两个孩子回家。穿过小花园才到了楼门口,没想到钟奶奶已经等在那里,白色的头发梳在耳后,“我看下雨了有点担心,想说接你们回家。”
妈妈们稍安,转而忧心忡忡去了单位,不明深浅的小孩子们却唯有不知天高地厚地兴高采烈。
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次难得的聚会。
男孩子和女孩子们闹成一团,念慈过去扶奶奶,我也跑过去,“奶奶咱们还能看电视么?一会儿重播《还珠格格》。”
“能呢。明天周末,咱们晚些睡也没关系。念慈先去开门吧。”奶奶拍念慈的手:“奶奶走得慢,你们先上去。”
我们照旧听话先跑上楼,这么些年,所有小孩子都已经习惯了老人温暖细致的陪伴照顾,缓如细流,却无处不在,也习惯了她那句“奶奶走得慢,你们先走”。
小孩子总是很听话,也总是不擅长等待。
我们在念慈家已经闹翻天的时候奶奶才进门,然后片刻不停在客厅里给我们铺好了地铺,男孩子一排,女孩子一排,中间是四个盘子,装满了水果。
“吃了水果要刷牙,不过还少一个备用牙刷呢,我得找找。”奶奶边说边翻找。
“我回家去拿。”我举手。
“也好,那念慈陪瀛子去吧。”。
“我去吧。”明雨蹦起来,“咱们把全套的《灌篮高手》拿上来行不行?”
“行。”一年多了,我也没把漫画还给庄远,所以是我们全年级唯一一个拥有全套漫画的人。
四楼的楼梯间静悄悄的,还能听见楼上蒋翼和关超打打闹闹的声音,我从家里拿了牙具,又搬出全套漫画,一摞摞交给明雨抱着,转身要关门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开了。
庄远看到我们,怔了怔,“方明雨?你怎么没回家?”
“我、我、今天在念慈家住……”一贯伶牙俐齿的明雨突然说不出完整的话。
就这个时候,楼下有人上来,前面的黑衣男人,手边是一把黑色的雨伞,西装是少见的笔挺,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衣着简洁却透着昂贵,眉眼疏朗,不怒而威。
庄远看到来人,叫了一声:“爸。”
我和明雨站成一排,看着他微微对着庄远点了点头。
“妈妈睡了么?”
“没有,在等您。”
“好。”庄远爸爸点点头,转头看见我们,“这是你的同学们?”
“嗯。”庄远只回答了一声。
“你们好。”没想到庄远爸爸竟然没立刻进门,反而看向我们,“很少有机会见到你们,这次带了礼物,晚点让庄远带给你们。”
“谢谢、谢谢叔叔。”我和明雨磕磕绊绊地回答。
“你们这是要聚会么?”
“嗯嗯。”我点头,“在楼上念慈家,庄远你来不来?咱们一起看电视,奶奶还给我们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蒋翼郭靖他们也在!”
“不了……”
“去吧。”庄远爸爸说,“一起和小伙伴们聚聚,晚点我和妈妈去接你。”
庄远看着父亲,半晌点了点头,跟我俩说:“书给我吧,我给你们拿上去。”
明雨脸红红地答应一声,我也脸红,跟庄远说:“漫画再借我看几天吧。”
“嗯。”庄远答应一声,上了几步楼梯说:“送给你了。”
“哎呀那怎么行?”黄瀛子也鲜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没关系。”
“那这样,我们小学毕业,不,我们上了初中,我就还你……就过了暑假,就还你,我再看三个月。”
“没事,送给你了。”庄远顿了顿说:“而且,考完试,我就要走了。”
“什么?”明雨呼喊出声,“你要去哪?”
庄远回头看看我们,“北京。我爸来接我们了,下个月,我和我妈就要到北京去了。”
第15章
离别的消息,从来猝不及防。
我和明雨就是在那个雨夜知道了这样的消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最初让人心动的男孩子,就这样要离开。从未预想,一时间也很难接受。
回到念慈家的时候,除了惊诧我们不只带回了牙具和漫画,还带来了个大活人,更让屋里人吓一跳的是,我和明雨竟然都哭成泪人。
“哎呀,瀛子你怎么了?”念慈担忧问。
现在想起来,小孩子的眼泪可能真的说来就来,虽然廉价,可也真挚。
庄远从我们开始哭就已经有些不知所措,蒋翼接过他手里的漫画书,问:“她俩什么毛病?”
“刚说了我考试之后就去北京的事,就都哭了。”
郭靖说:“确定要走了啊?”
“嗯,明天开始可能就要打包行李了,考完试就走。”
“怎么这么快啊?那毕业球赛你还能参加不?”关超就想着比赛。
“你们都早就知道了呀?!”我抽噎着听出了门道。
“不然呢?”蒋翼莫名其妙看着我。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控诉。
“怎么还什么事都得让你知道?”蒋翼翻白眼,转眼看到明雨吓了一跳:“大姐你还能喘上气来么?”
我印象里,明雨那么哭,就这么一次。
明雨后来和我说:好像考试跌出年级前三名,奶油蛋糕再不允许加草莓,夏天来了可还没有一条能穿的裙子,感觉全世界都黑了,再也不会开心起来。
我问,有那么夸张么?
有的。
明雨说,真的不是夸张,那天哭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
“但是也有好处。”她顿了顿,“在那之后,再面对离别,我就不会觉得那么晦暗了。那一天,我好像长大了一点。而且越长大,感知那种晦暗带来的失望,就越迟钝。那可能是长大带来的,我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应该说谢谢。”
面临长大,我们总有说不清的情绪。
《还珠格格》首播结束的时候,期末考试也随之结束了。庄远没参加球赛就去了北京,与此同时,世界杯的淘汰赛就开始了。
那一年是爸爸最喜欢的球星金色轰炸机克林斯曼最后一次参加世界杯。老迈的德国战车被克罗地亚零比三大比分送回家的深夜,我正窝在爸爸腿边揉眼睛。
转播结束,蒋叔叔他们都陆续回了家,爸爸抱起我,“瀛子睡觉吧,明天去奶奶家,还要早起呢。”
我搂着爸爸的脖子说:“比赛还有下届。”
爸爸叹口气:“下届这些人就该退役了。”
那是陪伴爸爸青春的球队和球员,从收音机的杂音里分辨他们的名字,黑白电视淘汰,才知道他们真正的模样。那些在1990年手捧大力神杯、1996年举起德劳内杯的人,经历了被铭记的辉煌,曾给爸爸带来激情、狂喜和陪伴,今夜如此告别,难免伤感。
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退役了就不能在电视上看到他了吧。”
“看不到了吧。”
“就像我小学毕业一样,就不能经常看到金老师了。”
爸爸一怔,“是啊,不过你还是可以经常回小学楼去看她,离得不远。”
“嗯,而且我就是中学生了。”我困倦,却舍不得让爸爸独自伤感,“以后我能熬更久的夜,陪爸爸看球。我是大孩子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爸爸笑起来,“是啊,我们瀛子是大孩子了,是中学生了。”
他亲了亲我的发顶,“我们瀛子长大了呀。”
成长不可逆转,可成长也总让人欣喜。
况且生活往前,一切未知,也难免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那个夏天过后,我升入中学。
第二年年初,克林斯曼退役。
然而,八年之后,2006年德国世界杯,我念大三,克林斯曼重新归来,宣布执教德国队。
在学校食堂的电视上看到新闻的那天晚上,我给爸爸打电话说:“老爷子,我回家陪你看世界杯吧。”
爸爸笑起来说:“可别了,你再睡着,我可抱不动你了。”
我们就那么长大了,从父母的怀里走出,跟每个人都有了拥抱无法触及的距离。
那个夏天过后,我们这一个年级从小学楼到对面的中学楼上课。
我照旧放了学就去念慈家写作业,照旧丢三落四,照旧肢体不协调,照旧要去广播站写稿子……
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切也都看起来不太相同。
庄远家搬走了,房子还留着,再没有隔壁家的完美小孩把黄瀛子比对成蘑菇,但是也没有了放学回家之前会检查我有没有带作业回来的男孩子。
念慈照旧会在我们回家的时候托起我的书包,顺手系上我忘记系上的扣子,不过她每天早起开始跑步,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再敲门叫我起床一起吃早餐上学。这个自律到可怕地步的女孩子唯一还像小孩子一样的地方是,她迷上了一部日本电视剧,文具盒里那张赤名莉香的笑容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换过。
明雨留起了长发,马尾辫一翘一翘地,娇俏可人,偶尔午后自习的时候,看着窗外念一句“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让人又爱又恨。庄远走之后,这个人从来不曾把年级第一让出来。
亦菲如同往常走在我们所有女孩子的前面,美丽的身材仿佛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每天书桌里都有一封情书,圣诞前夜收到的苹果分给全班每人一个还有剩余。
关超开始交女朋友,是下一届的学妹,头发卷卷的好像洋娃娃,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去看球,加油的嗓门高得让关超这种厚脸皮都脸红。
郭靖放学之后会去给妈妈的烧烤店帮忙,越发沉稳,也越发不爱说话,但是手艺也越发纯熟。烧烤店的生意兴隆又忙碌。
蒋翼的个子开始抽条,从我的同桌搬到我后桌,对答案的时候习惯踢我凳子,借橡皮的时候习惯拽我的头发,被我打的时候习惯用手捂我眼睛阻挠视线……可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来家里过夜,已经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只能在客厅里打地铺了。
2000年元旦,千禧年来临之时,钟奶奶给我们一人绣了一只小袋子,可以装零用钱和学生证件,留了一格可以装我们即将拥有的身份证。
1998年那个夏天的夜晚,那些头挨着头,夜谈玩闹、无话不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已经有人先一步离开,剩下的人,也各自长大。
再次重聚,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第16章
三年后的夏天,2001年5月,中考到来之前的那个月,似乎每天都有火烧云铺满天边。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年级前三名方明雨、蒋翼、钟念慈被老师叫去考前动员,我一个人踢着石子回家。
“去不去看我们练球?”关超从后面拽我的书包。
“不去。”
“亦菲也去。”
“没工夫。”
大概是鲜少见我有不高兴的时候,关超把球扔给刘鑫几个人喊:“我一会儿过去。”
“怎么不高兴啊?”
我转头看这人一身的汗,还没皮没脸地笑,问:“都快中考了,你不愁呀?”
关超哈哈笑:“我肯定考不上九中,有啥可愁的。”
也是,算我白问。
“哈哈哈不过你这成绩忽上忽下的确实有点烦啊,好的时候年级第四,差的时候年级四十,九中的名额一共就四个,排除那三个万年前三名,你说你这志愿怎么报?”
我烦得跳起脚打他,关超边躲边笑:“亦菲也愁这个事呢,你这个变量让她和潘雯雯都各种闹心。”
变量,这明明是蒋翼的词汇。
我生气:“这能赖我么?!”
“哈哈哈不赖你赖谁?不过市里前二十名能被统招九中,方明雨考得好,进了统招,没准能多腾出来个名额,你和亦菲就都能上了。不过前二十也不那么好进,哈哈要不你让方明雨她妈妈给你开个后门吧。”
“这是能开后门的事么?”
“她妈是九中的教导主任,她没后门谁有后门。”
“懒得跟你说。”
明雨妈妈在我们初一的时候就被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九中当教导主任,之后这种走后门能上九中的玩笑一直在我们这一届流行,可连小孩子都知道不可能。
“你不去九中呀?”我问:“今年有专门给咱们厂的自费名额。”
“不去。自费名额也是有门槛的,也轮不到我,况且我这成绩去重点浪费钱干吗?”关超一派不在乎,“你们家长都要面子,我爸才不在乎我在哪上学。他要是有酒喝,我辍学不念他也不管。我看不如我考个技校算了,还能早几年挣钱。你说怎么样?”
我张张嘴,又想起爸妈昨天晚上商量自费也要我去重点的笃定样子,和关超爸爸比起来,也不知道哪样的家长比较好。
“你非要考九中?”关超说:“六中也不错啊,我没准还能考上,郭靖没准也得去六中,咱们还能做同学。”
我倒不是非要去重点,可是我妈那是个要强得连六中大门都不肯看的人,肯定不会同意,况且:“明雨他们都去九中,咱们去了六中,就分开了,多没意思呀。”
“也是。”关超鲜少没打哈哈,想了想说:“亦菲家肯定也是这样,考不上宁可自费。得,没准就我一个不去九中了。”
“要是自费,我也不去。”我打定了主意:“考完估分我要是成绩不够就报六中,咱俩继续做同学。”
“行,说定了。”
我放学路上刚跟关超信誓旦旦定好了相约六中,到了家里正听见我妈跟班主任钱老师打电话:“是啊钱老师,我听说了,她这次又十名以外了……可不是呢,就一直这么不稳定,我们也着急……是呀,都知道她的毛病,没定性,坐不住,爱马虎……哎呀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行,我跟她爸爸都说好了,如果名额走不上就给她自费,说什么也上九中……”
我蹑手蹑脚往房间走,谁知我妈放下电话说:“成绩单出来了?给我看看。”
我转身,不情愿拿出成绩单和卷子递给我妈。
我妈坐在沙发上看了半晌,才抬头跟我说:“没事,还有一个月,咱们努努力。你们钱老师跟我说了,她早上才问过明雨妈妈了,按着你的成绩,要是占不上名额,肯定优先派自费九中的。爸妈钱都给你准备好了,别有压力,好好复习就行了。”
这还怎么“别有压力”?
只是我没想到没挨骂还被安慰,一下子眼圈红了,立马表决心:“妈,我好好复习,争取不让你们花钱。要是没考好,我就去六中……”
“不用想这些,钱不是你操心的。”
“……我一定好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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