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份爷爷奶奶父亲姑姑毓真毓凡,加上许爷爷许奶奶,一行八人来了北京。是她委托邵辉买的票以及安排食宿。邵辉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商务改装车,正好九人坐,一行人坐得满满当当。又安排他们住的复式民宿,可以开火煮饭什么的,比酒店舒坦自在多了。爷爷十分满意,特意发短信给她,要她好好谢谢邵辉,说他招待得很周到。
给堂哥发完邮件,又一一回复游俊宁的邮件,她这一年发来了无数封,她一封没回复。游俊宁也给她打过电话,灾区信号不佳,她都没能及时接听。包括爷爷离世的电话,她是从灾区晚上回到成都后才接到消息。孔志愿打给她的,就是跟她说一声,工作忙的话可以不用回。
她没回。
地震刚发生的时候,孔志愿同她们姐俩商量,把家里折上那五十八万给捐了,以她们妈妈的名义。本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笔钱,捐了再妥当不过。
她忙完这些琐事,开始整理房间,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堆满了衣物,脏的净的一件件的夹杂在一起。衣柜门坏了一扇,她懒于修,每天往里放衣服不方便,索性一股脑都堆了椅子上。铺了两个月的床品也换了,拿去公共区域的洗衣机里洗。
花了一个小时规整干净,开始坐下改稿,改了十分钟?发短信给在学校上课的张丹青:【我帮你整理房间吧?】
张丹青房间也跟狗窝似的。没多久回她:【好!】
她有张丹青房间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帮她规整,也是换换床品,开窗通通风,叠叠衣服拖拖地。忙完状态活络了些,洗个热水澡出来给孔志愿打电话,打完电话,状态像斜阳西落般地一点点沉下去,她勉力坐下改稿,改完一段拿过手机,给许生辉发了分手短信:【以后别来看我了。】
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当初说的是两年后她回老家发展。
许生辉没意会到这是分手信息,他现阶段除了工作,也搬出来自己住了。之前是同爷爷奶奶住,他没余力买房子,先租了套两房一厅。这事他没跟多娜提,想给她制造惊喜,每天抽空布置一点点。他如今在管件厂领正常薪资,没比普通职工高多少。早先来工厂跟着舅舅时,他爷爷私下跟他撂了话,尽管去学本事,将来想另立山头了再说!
许爷爷有钱,早年把家里积蓄都入股了许父的管件厂,就是为了给许生辉的人生铺路。他自己出去能闯出名堂就闯,闯不出家里也能托底。所以一直以来他对许生辉都不慌不忙。
自从北京回来跟着舅舅去管件厂,许生辉逐渐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奋斗事业积累财富,为他和多娜的未来打基础。经济很重要,十分重要,这是他越来越笃信和践行的观点。多娜的家庭土壤太好了,从来没有让她吃过真正的苦。
苦是苦,穷是穷,不一个概念。吃苦比受穷更让人难以忍受。他预防不了苦,但会倾全力保障不受穷!这是最切实际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
他之所以有这个觉悟,是他身处的环境让他意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以及开始像一块海绵似的汲取知识了。以前一个字都看不了,现在为了磨砺心智开始自主学习了。是甘心情愿地学习。他看各种名人传记,看晚清名臣《曾国藩》看红顶商人《胡雪岩》,看秦始皇汉武帝曹操,看儒家道家法家,也看史学商学社科学……大杂烩,什么都会翻一翻。他有那个余力,工作结束后有大把时间需要消磨。
有时晚上他打给多娜,多娜挂掉,短信他:【我和邵辉在剧院呢。】
都晚上九点了,他有微词也不好表现。对于多娜常跟邵辉出去他心里是不舒坦的,但他会自我开解,他自己在艺术和文学方面没有鉴赏力和造诣,不能因此限制多娜去找志趣相投的人。多娜生活很丰富的,俩人很少长时间地煲电话,通常他会先短信她,确认她方便接电话了再打过去。要不方便他就自己看书学习。
学习总归是受益的,跟多娜讨论问题时他也会引经据典,会找哪位哲人为自己的观点背书。每回他只要引经据典,多娜就会哈哈大笑,问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学习了!他笑着不承认,但行动上更热衷和积极地学习了,跟着舅舅参加商业上的应酬时他也愈发地从容和自信。
自收到那条短信他没多在意,以为是多娜体恤他工作忙,不让他来回折腾。但后面几天短信和电话她,她都不怎么回,直到大半个月后、在他准备去北京看她的时候,深夜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孔多娜跟邵辉在一起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地追求,也没有多么爱,就是在一起了。
问为什么?
孔多娜自己都说不明白,也许是急于改变现状,急于斩断过往,急于投入一段崭新的关系。她彷佛一条受到生命威胁的壁虎,反手挥刀以断尾的方式来寻求生机。
她从下决心改变后,先恢复了同堂哥的邮件往来,在确认了不打算回老家后,也委婉地同许生辉提出分手。为什么不直接?因为软弱。她清楚一旦她说想继续留在北京,许生辉也会支持,而她不想要许生辉支持,她已经开始为这段关系有心理负担了。许生辉肯定会说我不累呀,我来回跑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会追问她为什么会有心理负担?
她不想解释,盘根错节的,光想想都累,还要花力气去解释。
改变的第一步就是运动。她开始晨跑,早上睁开眼,先花十分钟说服自己离开床,去穿跑鞋,然后下楼跑步。跑不动走也行,走不动在公园坐着也行,总归就是离开房间!
回来潦草地吃个早餐,要么去报社要么见采访对象要么回来写稿。她去报社和见采访对象都没问题,她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对新人来说算出色了。哪怕没有工作热情,她也会很专业地完成采写任务。可只要回来家就拖拖拉拉,先把自己撂床上,不拖到最后一刻不写稿。稿写出来也是反反复复无止境地修改。
邵辉约她她不再拒绝,迫使自己出去见人,迫使自己去结识新朋友,迫使自己去看剧看展或去他家听音乐。也跟张丹青琢磨着学煮饭。俩人去超市采购锅碗瓢盆和食材,也买了酒,她们慢慢学会了喝酒,也多多少少有点上瘾。
超市里转啊转,笑笑闹闹地转到冷冻区,她腰部抵住了一台大冷柜,偏头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冷冻肉,她本能被吓得尖叫出声。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只要不出差,孔多娜几乎每天晨跑,去张丹青大学的操场上跑。她们租住的地方离张丹青学校很近,离孔多娜的报社地铁要倒一个小时。这点时间没所谓,她愿意倒地铁,甚至倒出了趣味,特别拥挤的时候人跟人身体紧贴身体,脸对着脸,倘若对方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会礼貌地屏住呼吸。
孔多娜就遇见过一个因为贴太近而屏息的,她朝对方说没关系,你可以呼吸。
她常常会因为纯粹的好意,而招来不必要的桃花。她解决桃花的方式也很简单,会朝对方示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铂金的,情侣对戒,许生辉在她生日的时候买的。原先她戴的是中指,后来发现戴无名指更合适。
她对许生辉提出分手后也一直戴着,摘掉的那一晚是宿在邵辉家。
那一天是感恩节,邵辉约她来家喝三鲜菌菇汤,说他跟哪个大厨学的。孔多娜裹着羽绒服去了,汤很好喝,她喝了三碗。喝完坐在那儿看片,邵辉拍的藏羚羊穿越青藏公路的短片,成片也就十五分钟。他们在可可西里蹲守了大半个月拍的。
也许是灯光或氛围过于旖旎,邵辉三两口地抽完一支烟,问她,还闻得惯烟味吗?
她嗯了声。
邵辉问,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也嗯了声。
邵辉笑她,知道还来?说完抱着她回了卧室。
深夜她裹着邵辉的睡袍出来阳台,打给许生辉,她先平复了两分钟,告诉他: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隔天许生辉风尘仆仆地来了北京,他来到孔多娜的住处,张丹青给他开的门。孔多娜一夜未归,张丹青在卫生间短信她:【灰姑娘来了,我说你去跑新闻了。】
孔多娜确实跑新闻了,在行政部门呢,农民工讨薪准备点火自焚。
许生辉在孔多娜房间站着,张丹青给他沏了杯花茶,他接过托在手心说了声谢谢。张丹青找话,问你来前没联系多娜吗?
许生辉打量着房间,单人床下的地毯上堆积着衣帽围巾,合不严的衣柜门缝里夹着条毛衫袖,书桌上凌乱的叠着电脑书籍护肤品便当盒咖啡杯。他目光长久凝视着书桌上的一个梅瓶,月白色的梅瓶里是一株落败干枯的红色腊梅,梅瓶是他和多娜一块在旧货市场淘的,腊梅是一个月前他在花市上买的。
孔多娜回来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她来不及换棉拖直接推开房间门,张丹青的声音传来:他回去了。
孔多娜轻轻哦了声,折回门口一面换棉拖一面脱着羽绒服,脱了羽绒服回房间准备挂衣柜,发现那半扇衣柜门被修好了,房间也被仔细整理过,书桌上有留言:娜娜,你照顾好自己,我回去了。
她在书桌前站着,张丹青在客厅问,你们真分手了?
多娜出来厨房准备烧水,随意地问她,他说什么了吗?
张丹青轻声喊她,娜娜。
多娜嗯了声,看向她。
张丹青说,他在你房间哭了很久,他问你状态怎么样?我实话说了。
孔多娜和许生辉在十九岁的秋天确认恋人关系,二十三岁的冬天结束恋人关系。
十九岁有什么?有傍晚绵延无尽的风,有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
第30章 Donna (十七)
同邵辉确认关系半年后,孔多娜从报社离职了。
并非深思熟虑或盲从,就是那天她的指导老师约她散步,问她想不想去电视台发展?她的指导老师离开报社去了电视台新闻部。
没多久她也离职了,没去电视台,先做了专职的化妆师。
她对新闻没什么兴趣了,待着没意思,也预见了自己的职业局限,她永远也成为不了大记者。这是她在张丹青身上看见的自己。
张丹青在震区当了三个多月的志愿者,回来从读研一就开始整理素材,想把震区的所见所闻作为非虚构作品给写下来。她伏案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发了几篇给孔多娜看。孔多娜就看了一篇,QQ 上同她聊:基调太灰了。
张丹青也在 QQ 上回复:我也觉得有点。
俩人坐在各自房间的书桌前,在 QQ 上聊。
孔多娜以自己的经验建议:你写完收文件夹自己看没问题,但出版或投稿难度很大。我建议你先沉淀沉淀,先从这种情绪里出来,等离远了再写。用新闻体写。
在她跟张丹青说这番话的同时,意识到这话好耳熟。忽然想到在震区她跟同行们交流,特别是电视台的,他们传回去的片子都被搁置了,领导说调子太灰,拍不来就往回撤。包括他们报社,发回去的报道和现场照片无一不熬夜修改,后来主编点名,说只有孔多娜拍的现场照片能采纳。
她拍了啥?她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她当时举镜头了,第一时刻对准那些悲戚哀鸣的人,但她拍不了,镜头一转拍了废墟和灾况。她拍不了人,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压在废墟下的人。之后的日子又断断续续抓拍了些,拍灾民聚一块儿生火煮饭,拍他们聊到什么时,露出的那一霎浅浅笑意……她忘了,她排斥回忆这些,这些画面也是她无意捕捉的。倘若要她专门去拍这些,她是反感的,她反一切的形式主义!
也是在这次跟张丹青在 QQ 上聊过后,她第一次去直面回忆震区发生的事情。她尽量不带个人色彩,试着从中抽离出来。也通过这次聊天她做了自我评估,她的新闻野心远大于能力,而一个人的能力又跟个性息息相关。
她没跟任何人商议,果断离职了。将来会不会后悔?不知道。
她跟张丹青总结,说她就是一只井底蛙,池塘都没见过,日日向往大海,大海来了,她呱嗒呱嗒跑过去,一个浪头把她卷了海底。
张丹青听完轻揽住她,用力地抱了抱。
她跟张丹青的关系日益紧密,她们清楚彼此什么状况,从不出言宽慰。孔多娜一度看不得冷冻柜,张丹青就拉着她远离;孔多娜跟灰姑娘分手,她不置一词地默默陪着;她们相互陪伴,相互关照,哪怕日常话不多,想到彼此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一股无形的力量与安慰。
在孔多娜跟邵辉恋爱后,张丹青隔三差五地问她,你不搬去跟他同居?
孔多娜说不搬,我想跟你住在一起。
张丹青了然她的心意,十分领情。
孔多娜每周去邵辉家住三晚,余下住合租屋的日子里、不时会睡去张丹青房间,或张丹青睡来她房间。俩人多数时候也沉默,只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干各的。比如孔多娜熬夜改稿,张丹青坐在她床头剪脚趾甲。
孔多娜说你怎么跟蔡小蕙似的?
说到蔡小蕙,本来她在广州也打算去报道灾区的,后来下了通知,不让记者去前方了。她一直说要来北京要来北京,毕业两年了仨人一直没机会聚。
这一晚张丹青同孔多娜躺在床上小聊,聊到蔡小蕙,说到大二时的一件往事。那天游俊宁请客去吃自助餐,蔡小蕙可能是第一回 吃自助餐,只挑肉吃,吃相也不雅,回来寝室游俊宁损了她一通,我也从中附和,蔡小蕙就背对着我们一直在默默地整理床铺。
孔多娜听着没作声。
张丹青语气淡淡地,说以前没察觉,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善良。
孔多娜问我当时在哪儿?
你啊?你正跟灰姑娘热恋呢。
孔多娜再次沉默。
张丹青问她,你们有联系吗?
孔多娜摇头,春节她直接回了乡下姥姥家,没回市区。
张丹青问你后悔吗?
孔多娜说不提这些。
张丹青问去年他从你房间回去后,你们一次都没联系过?
联系了。短信联系了一回。许生辉告诉她抗过敏的避孕套在哪里买。
路都是自己选的,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自己都要负责。细究的话她人生道路是很宽阔的,至少比孔多莉宽阔。孔多莉学习平平,从高一就接受家人安排考师范,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则成绩优异,学工学理都可以,最后选学新闻……也没问题。
不知道,想不通,她可选择的道路有很多,可每一条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选的。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总有那么一些不尽如人意。
她不回头看,也从不去假设,假设妈妈没有医疗事故;假设许生辉有能力在北京立足;假设她没有去成都参加邵辉三姐的婚礼……
毫无意义,一切的假设都毫无意义,看既定事实。
她跟邵辉的感情也算顺遂,自从离职后时间宽裕了,偶尔也会随着他去云贵拍片。MV 广告片短片纪录片……他什么都拍。他现在不拘泥那么些了,来活就干!
她会跟着邵辉学拍片,会跟着去暗房洗照片,会融入他那一群朋友里侃侃而谈,也会哪天着急忙慌地喊她出来,开车载她去几公里外的桃园摘桃,然后一个桃没摘着,被狗追得满园子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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