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烦得要发疯,一边哭一边求我妈,不要再提起你,可我后来却不自觉地开始模仿。”
“我照着你的样子编头发,攒钱买同款的书包挂坠,相似的发绳和衣服。”
“听说你学文科,我也跟着你报了文科,可我明明成绩最好的是物理。”
“你外婆炫耀你去京市读高中,考到了京大的外语系,我拼命咬牙追赶了两年,才终于站到你面前,装出一副遇见同乡学姐的惊喜样子。”
“可为什么,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你十分之一的运气?”
她不是不够努力。
而是恰恰因为拼尽全力地努力过,才发现,很多东西是模仿不来的。
比如出生前发生的事情,比如江乔从爷爷辈的娃娃亲约定开始,就已经兑了奖的投胎彩票。
而她呢。
最初好像也是好的。
她的父母在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儿之后,即便家境并不富裕,但也愿意拿出相当比例的开支供她学舞蹈和音乐。
可当她一路进入重点高中,咬着牙拼了一千多个日夜,终于考进京大,家里人的开心却浮于浅表。
唯一的期望也只不过是,女儿能抓住机会找个京圈权贵家庭出身的男朋友,趁对方还没毕业好拿捏,和对方赶紧领个证。
从此嫁入豪门,带全家人跨越阶级,脱离眼前的泥淖。
江乔看着她眼底的执念和恨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不可能和虞可岚真正沟通下去。
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你的努力方向,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江乔许久都没说话,她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虞可岚,声音里甚至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息。
“世界很大,如果只看得见我一个人,你的眼界会缩得很窄。”
这种垂怜的眼神,却正好刺痛了虞可岚脆弱的自尊心。
她突然古怪地抿起唇,哼出一声冷而利的轻笑,“是,你眼界最大,所以你什么都看得见,又装作看不见。”
“公主的世界是这样的吧,所有的好运和好事都会被自动吸引到你身边,可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当做理所应当。”
“连裴知鹤这样的男人都从你初中开始就愿意等你,可你那时候正眼看过他一次吗,你恐怕还打着从裴家兄弟里挑挑选选的主意,把他当备胎吧!”
江乔心口被揪扯。
她坐在那里抬起眼睛,乌亮的杏眸像是蒙了一层水雾,微翘的眼睫缓慢地眨了眨,很轻地问,“……什么叫,从初中开始就愿意等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虞可岚表情很怪,语气讥讽至极,“你们家每年秋天吃的大闸蟹,是谁送到家门口的,你从没出去迎过?”
筒子楼老旧,每层共用一个大厨房。
她家住在违建的小阁楼上,自己用电磁炉开火,但也碍不住邻里嘴碎,把一楼灶台上听来看来的八卦,有意无意送进她们一家的耳朵里。
江家没有男人,外婆妈妈带着小女儿,谁都说一句可怜见。
妈妈包下的铺子经营惨淡,赚不来多少闲钱,平时还有酗酒的毛病。
江家小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除了臭美爱折腾,捯饬完自己又捯饬家里的小院子,也看不出哪里富贵。
可就这么一家人,每年到了吃湖蟹的季节,螃蟹从来都是叠着蒸好几屉,黄满膏肥,又大又漂亮。
一开始邻居还传,抱着螃蟹箱子上门的中年男人是江家的新姑爷,特意表孝心来了。
可先不论江玉芬从哪能认识出手如此阔绰的男友,人家到底有没有这层意思。
即便只看男人那身黑西装白手套的装扮,也不难猜得出来——
他也只是受人之托,替人开车办事。
那辆本地牌照的黑色迈巴赫纤尘不染,流光熠熠,根本就不是他的所有物。
于是众人口里的风声又转了向,都想去偷瞄两眼车后座,看看那位安安静静坐着的低调小少爷。
后来还是被江乔外婆很严肃地警告了一次,才消停下来。
可虞可岚不一样。
中学时候的她性格孤僻,在小区里没有相熟的玩伴,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
家里气氛沉闷,她闲暇时候最大的娱乐,就是捧着充满电的旧手机,跑到小区院墙外的香樟树下,找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打游戏。
手机屏碎成了一张蛛网,但她摸起来格外熟稔,根本不用看游戏画面,仅凭音效就能通关。
弄堂里人多嘴杂。
来来往往有人经过,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就分出点心神听一听。
自然也就没错过,每年几乎同一个时候,都会出现在江家院子外的少年。
她的反问声落下。
江乔眼波微晃,是做不得假的一片空白。
像是真的,对她说的事一无所知。
虞可岚极力整理好面部表情,深呼一口气,再次开口道。
“每年那辆迈巴赫开过来的时候,司机抱着蟹箱去送,总会有一个男生走在他身后。”
第164章 那个一直看着你的人
“比我们要年长一些,个子很高,长得也好看,仪态和气质好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司机往楼里走,他往院墙这边走。”
“你家院子围墙上搭了那种彩色马赛克的花砖,最上面两排是镂空的,他每年过来的时候,都会在那里站很久,直到司机出来才离开。”
咖啡馆窗外晴朗干冷。
有风吹过,萧索的杨树枝桠无声摇动。
江乔坐在她对面,垂眸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外婆家的小院。
九十月份,院墙前是茂盛的香樟和梧桐,树影层层叠叠,透出桂花金灿灿的甜香。
她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
可虞可岚说的这个视角,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她所说的花砖,是外婆某一年心血来潮,亲手做的装饰。
请了街上相熟的师傅砌上,因为实在是太高,她从来都只能抬头仰视。
也就从没想过,透过那块十字形的镂空能看到什么。
是院子里的桂花树,还是小黄瓜藤架,或者是那几年格外喜欢趴在她们家围墙上小憩的三花猫……
她没有一点概念。
“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虞可岚轻佻地笑起来,目光里却含着一些悲悯,也不知道是在可怜谁。
“他第二年来时,还是差不多的时间,还是站在那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实在是觉得好奇,就等他们的车开走之后,也去那个位置站了一下。”
“那天我垫了四块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里看。”虞可岚泛红的眸子垂下,凝视她片刻,眼神转为微妙的刺探和自嘲。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的房间正对院子,从这里向里看,正好能看到你在窗边看书。”
“你那时候戴着耳机,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留意过我。”
江乔听得怔了一下,瞳孔微缩。
她还记得,之前和裴知鹤的科室同事们去京郊露营时,裴知鹤曾经答过规培们的问题——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他那时像是轻笑了一下,语气平静坦然,“我二十岁的时候。”
这种在她的时间线之前的事,那时她只觉得荒谬。
还偷偷在心里感慨。
裴知鹤演技了得,张口就来,连这么离谱的嘴瓢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接住。
未想过,原来在他的故事里。
这些她认为的演技,都是无数个真实存在的时间点。
像是只被他一个人铭记的纪念日,如同灰蓝色的水珠,被遗落在她从未知晓的过去。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无声地连缀起来,汇成一片沉默而温存的海。
“回家路上,保安室门外几个阿姨在闲聊。”虞可岚情绪稍微稳定下来,目光悠远。
“说起她们听到几句那个小少爷和司机的聊天,说有钱人真好啊,只是来这边旅个游转一转,觉得小城顺眼,就连房产和车子都买好了。”
“明明常年住在外地,苏城这种地方,一年都不一定能来一趟,可大几千万上亿的城北园林说买就买,连车子上的都是本地牌照。”
“又不是要给苏城的哪家女孩子下聘,何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虞可岚的声音在耳边渐轻。
江乔抓握着咖啡杯的手顿住,很慢很慢地,垂下纤长的眼睫。
十一假期裴知鹤搭夜班飞机来苏城,次日载她去城北区民政局领证时,开的……好像就是那辆本地牌照的迈巴赫。
而阿姨们口中,有钱人一掷千金的百年园林。
这样想一想,也许正是李师傅后来背着照相机,带他们拍结婚照的地方。
她那个时候还在想。
裴家家大业大,她嫁的男人本来就是业内极有名望的外科大佬,找朋友借点资源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这么想的,裴知鹤也是这么跟她解释的。
如今想来。
因为她当时全然相信了裴知鹤口中的协议结婚,自然一切都办得仓促。
没有戒指,没有婚礼,没有四聘五金,三书六礼。
但所有该有的东西,裴知鹤都用这种连哄带骗的方法悄悄给了她。
只不过是怕她为难……
怕她在一年之期到来时,对他的付出感到负担,没办法轻盈地转身离开,才选择了这种形式。
江乔双手握住凉下来的杯子。
被冷咖啡润湿的唇瓣抿紧,眼眶发热。
男人的演技真的很好。
但似乎……全然都用在了,和她以为的,恰恰相反的地方。
她不是不领情,但只是这样绕过弯来想一想,心就快要碎了。
笨蛋,他真的是笨蛋。
说句实话又能怎么样呢……
她哪有那么容易被吓跑。
虞可岚说得口干,低头呷了口咖啡。
她似乎没注意到江乔的情绪变化,保持着那个姿势,重又开口。
“如果只是发现了他在暗恋你,那我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我后来拼命考进了京大,读大一的时候去参加和清大男生的联谊,活动会场外,有一整面玻璃装裱的杰出校友墙。”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一直站在花墙外看你的人,叫裴知鹤。”
“听联谊会上的男生说,他放弃了国外前途无量的发展机会,回了国,在京大医学院任教。”
“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呢,学姐,”她看向江乔,唇角重新颤动起来。
“你在开开心心地,当着他的面,和他的亲弟弟谈恋爱。”
第165章 雪,和许多夏天的夜风
虞可岚离开后。
江乔回到家中,打开冰箱,拿出裴知鹤早起做好,放在便当盒里的鱿鱼拌饭。
她最近喜欢吃辣。
在寝室半夜饿到睡不着,和蒋佳宜偷偷用小锅煮火鸡面,所有酱包全放,嘴唇红红肿肿地捧着碗拍张自拍,发给微信置顶。
裴知鹤口头上劝她对身体不好,等到真正回了家,又会认认真真地查菜谱,迁就她的口味。
用精心挑选的有机辣椒,替换掉那些让他只是看看配料表,就会不自觉蹙起眉的工业香精。
全部,只做她的一人份。
他自己一口辣椒都吃不了,筷子只伸向别的盘子,却总是饶有兴味地看她吃。
像她能想象出的……最溺爱的那种家长。
江乔看着那个漂亮的玻璃便当盒在微波炉里转,有些出神地想起虞可岚上午说过的话。
又想起,那个被她带去前实习公司的双层便当,漂亮的花朵煎蛋,上面用番茄酱写的那个LOVE。
正午的阳光大好。
透过双层的透亮玻璃洒入餐厅,原木色的餐桌椅边角圆润,被照得温暖明亮。
中岛台一侧,叠放着裴知鹤常穿的那件黑色围裙,整整齐齐。
平心而论,鱿鱼拌饭是好吃的。
裴老师水平发挥稳定,完全不逊于她和舍友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那一家网红店。
但她心头酸涩,即便是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也堵不住从眼角不受控制涌出的湿意。
喉咙阻塞到无法下咽,她伸手去抽纸,桌上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江乔把纸巾压在脸上,抬眼看向那张篝火莹莹跳动的屏保。
是裴知鹤的消息。
和往常一样,只要他不在她身边,手边又没有太忙的事,都会在饭点发消息过来,和她说两句话。
【午饭吃过了吗,会不会太辣?】
【还是不够辣?】
江乔胡乱把纸巾捏成团,拭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刚刚好。】
湿润的指尖快速敲在屏幕,氲出成团的白雾,很快凝成一片小水珠,连输入法都变得迟钝。
她用袖口很快地抹了抹屏幕,抿紧了唇,补上下一句。
【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拌饭。】
【真的。】
裴知鹤秒回,【那就好,谢谢我们裴太太捧场。】
【一会我还有台手术,大概六七点左右结束到家,要是不饿的话,我回家给你做饭。】
江乔红着眼,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垂下眼睛,把文字输入框里那句“我想跟你打电话”删了。
【我来做,海鲜粥可以吗?】
裴知鹤很快回她,【什么都好。】
【累的话就休息,别勉强。】
把碗刷完,晾在碗架。
江乔在客厅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回到主卧,拉开衣橱换了件裴知鹤常穿的白衬衫,掀开被子躺进去。
衬衫洗烘过不久,散发着洁净的木质清香,似乎还残余着一点主人的味道。
江乔用手臂抱着自己,刚刚流了一半的眼泪开闸,夺眶而出,全都氤在枕头上。
哭了一会累了,她又睡着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熟悉,和十一回苏城第一天时,做过的那个梦几乎一模一样。
梅雨季的苏城。
水气氤氤,大片的香樟树葱郁如盖。
她穿着初中时的校服裙,走在外婆家小区外的老街,毛毛雨突然转大,从雾一般的细柔雨丝变成了滂沱大雨。
但和上次的梦不同的是,走在她身边的人,从头至尾都是裴知鹤。
二十岁的裴知鹤。
她没有被人扔在雨里,没有被谁空口许诺,去便利店买完伞就回来接她,连书包上挂的草莓熊,都没有沾上一滴雨。
只因为这次,她从踏入这条街的第一步开始,裴知鹤都在为她撑着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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