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轻轻闭了眼,哀恳中带着点凌乱喘息,“别……”
“别什么?”
“……别看我。”
“现在也会害怕吗?”
她手有点酸,轻轻松开,想换只手,立刻被他钳制着双手,整个掖进怀里,不得动弹。
“交了几个男朋友,技术还这么差,”他奚落完,接着答,“会。”
陈纵陷入一阵沉思,忽略了前半段,想了想,好奇问道,“可为什么每次在家都能成功。”
子夜没答,微不可查地轻叹。
“真的不要了吗?不会难受吗,” 陈纵感觉到他的感觉,很可惜地讲,“哥哥这么丰厚的本钱,怪可惜的。这么多年一直单过,也怪可惜的。”
子夜一时语塞,“你话怎么这么多。”
陈纵脑袋埋在她肩头,略略有点呼吸不畅,瓮声瓮气地讲,“嫌弃我了?”
调整个姿势,枕在他胳膊上,轻轻勾勒他的面容,“陈子夜,想都别想。我会制造一堆烂摊子让你收拾,让你疲于奔命,让你没工夫细想这该死的世界到底有多他妈烂。”
子夜安静地躺了会儿,像是睡着了。
陈纵支起身,叫他,“喂,喂,你睡眠这么轻,装什么睡。”
“我没睡,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子夜讲,“想你的话自相矛盾。”
陈纵偏了偏头,“我车轱辘话那么多,总会矛盾几句,难不成你都记得?”
子夜说,“是啊。都记得。”
陈纵愣了一会儿。
不知怎么想起几年前,她偶然淘到一篇报纸上刊载的短篇小说。题目是无题,作者是陈子夜,时间是著于十二岁。是一个类似于黄粱一梦的故事,书生上京赶考,投宿客栈时累极而眠。适逢店主煮一锅黄粱,书生也在梦中梦见自己一生。醒来时,黄粱却没熟。书生醒来之后,回家耕田去了。
她读完那故事,夜里做了个梦。
是自己与现任的婚礼。那人从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讲要娶她,因而夜有所梦,梦见婚礼如他所述华美非常。
她着了一字肩露背婚纱,对如云宾客言笑晏晏。
喜宴开场,却总少个人。
她四下寻找,逢人就问,“子夜呢?”
他们说,“子夜在花园。”
她一路寻去,寻到小河边,却没有子夜身影。
忽然听见婴儿啼哭,陈纵回过头,丈夫抱着婴孩讲,“陈纵,快抱抱她。”
“谁是妈妈,谁的小孩?”
“是你自己的啊。”
陈纵诧异非常,探头去看,看见一张生气勃勃的笑脸,不由微微笑了。“你好。”
婴孩却不认识她,啼哭不止,只好爸爸上前将它抱走。
她仍在等子夜出现。
一对新人走上前,给她敬茶,叫她,“妈。”
她困惑不已,“你是谁?你又是谁?”
女儿说,“妈妈,今天是我婚礼,这是你的女婿,你都忘了吗?”
孩子一夜长大,她做了长辈,可子夜在哪里?
丈夫说,“你在等谁,你在找谁?”
她头痛不已。
拨开人群,一路寻寻觅觅,迷了路,寻到一截废弃的火车车厢。车厢中明信片飞舞,她随意捉了一张,是香港的岛屿,上头一行米芾小字,落笔龙飞凤舞陈子夜三字。
“子夜,你到底在哪里。”
她有点生气,循着明信片来处,走到一处鲜花盛开的山谷。
谷中有女子哀哀歌唱,一行人身着素白,抬着一只棺椁送灵。
是谁的葬礼?她看见队首捧着黑白照,照片上正是她自己。
她过完了一生。梦里她仍在想,子夜在哪里?
第二天,她与男友分了手。
陈纵偏过头,这才想起问子夜,“你今天叫我来,不是有话要说?”
“没有了,”子夜讲得很温柔,“都已经讲完。”
月光温柔,声音温柔,一切温柔。温柔是他的致命必杀,几可以穿石销金。
破碎一地时也更使人心痛欲绝。
陈子夜,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
陈纵蜷缩在他怀里,眼泪无声无息,流到沙发上都是湿的。
讲话时还带着开玩笑,问他,“你有试过养猫吗。想理你的时候让你呼噜毛,摸肚子,不想理你的时候自己在沙发上玩。每天出门前给她投点食物梳梳毛,晚上回来蹦蹦跳跳在门口等你,十点还会催你上床,给你暖被窝。”
子夜想了想那个画面,笑道,“好,我养。”
陈纵轻轻叹气,“今年回家过年吧。”
子夜嗯了一声。
第42章 借我5
港市无新事, 名家屁大点家事也能作文章。陈金生夜半晕倒,刚刚送医, 也有小道消息见报,“陈金生脑溢血复发。”不需要任何title来虚张声势,三个字姓名便足够成新闻。
子夜很早就走了。约莫是凌晨,天没亮他起身出去,将毛毯给她好好搭上,又拉了窗帘。陈纵以为他去上厕所,转头又睡得很熟。
陈纵醒过来, 瞥见那条新闻简讯。子夜只留言说去趟医院,没有交代事态轻重。她抓着手机到天亮, 直到工人上门来做饭。
坐在餐桌上,终于进来一条消息。
谭天明:【子夜在医院陪护,中午自己吃饭。】
陈纵:【情况怎么样, 抢救过来了吗?】
谭天明:【轻度出血, 早晨就醒了。】
陈纵发微信给谭天明:【我也可以去看看吗?】
谭天明:【行, 我来接你。】
生怕陈金生就死了,陈纵也仿佛跟着老头子劫后余生,埋着头,眼泪滚进汤碗里。食难下咽, 饭吃得没什么滋味, 索性不吃了。
随意洗把脸下楼,坐进谭天明车里,眼都有点肿。
谭天明诧异得很,“你哭他做什么?”
“我不是哭他, 我怕他死得不是时候,”陈纵讲。
这话很有些意思。谭天明琢磨了会儿, 琢磨出了其中趣味,决定说个笑话让她开心开心,“想不想听我的内部消息。”
“什么消息?”
“今天凌晨,美西的早上,陈伯伯被陈沪君电话叫醒,得了劈头盖脸一通骂。”
“为什么骂他?”
“她性子就这样,脾气乖张得很,常将不如意推卸到旁人头上。这次连长幼尊卑也不顾,多半是气急了……你猜是什么事?”
陈纵想了想,“和子夜有关?”
谭天明微微开出一段路,才接着讲,“陈沪君早些年几本书在都市熟女中大受欢迎。后来几十年笔耕不辍,也产出几十本书,总有百万字。这些年相夫教子,没什么生活与社交,文字平平情节平平。而新锐女作家辈出,她的塑造也不算新鲜,多半凭着吃老本卖书。首印看在她名气合同签约了几万本,但当时销路本就不算上佳。有十几本系列书籍如今出版社想重印再捞一笔回本,看中的不是她的人气,而是子夜人气。和她高高兴兴约好签订合同,谈到印量时才问,能不能请她颇具人气的侄儿书写荐书语并微博转发。”
陈纵笑出了声。
谭天明跟着忙前跑后,狗仔镜头一路追随,虽心中觉得滑稽,却不敢笑得明显,免得落个不孝名头。这会儿总也忍不住跟她齐声大笑。
接着又讲,“听说她气急败坏,电话里说些什么——老娘十七文章写出名堂的时候,他还没生下来——之类的浑话,真是狗急跳墙。也怪子夜,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头骂人也寻不见他,只得打电话问出版公司相熟的人有没有这事。那头开口闭口称子夜为陈老师,又指陈沪君的书多半是都市女人经,受众是那种思想将独立却尚未践行独立的文青。这几年纸书受众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瞄准新一代文青这群目标受众,提陈老师非常管用,几乎立刻能打开市场,销量能翻两番不止,还说这是他们开会讨论的结果。话里话外都在讲,推陈出新,陈沪君的时代过去了,年轻一辈的时代来了。”
陈纵问,“这就将他气着了?老头子还真是不禁气。”
“后头还有呢,”谭天明道,“老头子跟那出版社老板说,他一个二打六,自己书都卖不好,还能帮人荐书呢?又讲,他周围一些名人,也可以帮忙写荐语,只不要告诉陈沪君,叫她着了恼。”
陈纵忿忿,“他面子多大?”
谭天明笑道,“你知道对面说什么?那头讲,陈老的这一辈才子写书,经了时代考验,底蕴深厚,经久不衰,家喻户晓。但这短视频时代,人浮躁得很。话里话外都说,他书销量广,但看过完本的年轻人,其实不多。但话讲得很好听,说他的书评,太‘贵,而重’。这两字放一块是夸奖,分开味就不对了。对面实怕得罪他,临了还夸奖他两句,说《借月》一礼拜售出八万册,带飞一家出版社,另几本冷门杂文版权到期,十几家知名出版公司正在一本本再版竞价。陈家虎父无犬子,真是恭喜恭喜了——电话一挂,陈伯伯还没走上楼,就气晕在地上。”
陈纵微微笑,“那他可得将身子养好了,往后还有得恭喜。”
谭天明在养和医院碰见同事,叫人陈纵领到病房门口就走了。
病房外有沙发休息区,已有一个女孩坐在靠近病房一间沙发里。年纪与她相仿,是那种晒得很均匀的亚裔面容,捧着大号平板在画画。大抵也需长时间陪护,平板插着充电器在充电,手边一叠餐点吃了大半,搁了两只喝空的咖啡杯。陈纵走过来时,女孩抬眼一望,视线稍稍停留复又移开,脸上显露些许困惑。
陈纵在她旁边沙发坐下,以便能离病房近些。
一整层都很安静,医护在走廊上轻手轻脚地穿梭,人员看起来比病人都多。陈纵一落座,立刻有一位走过来询问了一句什么。讲的广东话,大抵问她要吃什么。陈纵略略听懂些许,很努力地讲,“饿昂昂食咗走仓,猴饱啊,唔使啦。”(我刚吃完早餐,很饱啊,不用啦。)
医护艰难地听着,连猜带蒙,讲普通话,“雷有需要走我啊。”
两人鸡同鸭讲,段子说得正儿八经,竟也能对话,属实难得。
医护走开后,隔壁女孩子笑得轻轻颤抖,线打歪好几根。
陈纵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却也面不改色,端坐着等子夜。
病房门打开透气,子夜在里头打电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很圆滑地道歉,现在流量当道,各行各业都赚快钱,出版公司也不列外。消费审美降级,这几年大行其道的,过两年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审美,作不得数,不必为其生气。
总之要仔仔细细地作自我贬低,证据确凿地自我贬低,方才能成功递出台阶。
对面嚷嚷了几句,子夜歉声连连,渐渐安抚下来电话里的女子,一字一句,百转千回,承上启下,游刃有余地让人心疼。与此同时,也将病床上老人成功安抚。过半晌,他才轻咳一声,以示开场白与对他的谅解,关心起他的饮食起居。
“听讲你谈个女朋友。”
子夜没否认。
“内地网红?”老人看图说话地猜测。
话音一落,对病房种种置若罔闻的女孩子霎时抬头,打量陈纵一眼。
陈纵注意力全在别处,由着她看。
老人挖苦,“一个谈女明星,一个谈网红。也不知是潮流变了,还是小辈一个不如一个。”
女孩子笑了笑,用那种刚好可以让陈纵听见的声音讲,“是时代变啦。”口音有点怪,但不是港式,是那种二代美式。
陈纵也笑了下,没轻易搭腔。
“别给你妈知道。”老人接着说,“她最讨厌网络红人,又很是高看你,等几天回来过年,听见这话,当心她好好的又要发疯。”
子夜没接话,只问,“爸,你感觉好些了吗?”
老人吭哧一声,“总不至被这小事气着。”
就听见他接着说,“过年我去内地。”
“做乜嘢?”
“陪女朋友。”
“认识几天?就跟人回家?来路干净吗?凭什么发迹的?摸清楚了吗?当心给人骗去卖器官!”
陈金生疯狂咳嗽起来。
子夜摇铃,立刻有四五名医护匆匆赶来。女孩子也取下平板,立在门口关切询问。
医护冲水送药,轻拍背脊,舒缓病人情绪;也有人监看血压,教他轻轻吸气,还有西人主治医师殷殷问候。满屋子人团团转,为一位病人忙前跑后。
只有子夜冷眼看着,仍在讲,“我已经同人说好,不能失信,一定要去。”
女孩子出声请求,“阿哥,你少讲两句。”
陈金生面红耳赤,颤着手指他,同旁人嘶声怒喝,“我前辈子,定是与这孽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转回脸,问他,“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满屋子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跟着病人数落子夜。
子夜面不改色,答了句,“你生我下来,是因为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病房里安静了一瞬。
老人咳到声嘶。
整间病房顷刻乱作一团。
子夜搁下一捧寓意美好的花束,安静地转头离开。
病房外是个异样宁静的世界,他一眼就看到脸色煞白的陈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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