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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作者:梦溪石【完结】
  侯公度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十五’会不会是他们藏匿的一份毒药,或者一部分兵器?毕竟数珍会借着博阳公主的当铺在长安做生意,很多东西是可以用博阳公主的名头来避开检查的,等到合适时机,再里应外合?或者让岑留去接近陛下,再行刺下毒?”
  “怎么可能!”宋今不以为然,“就算兵器有了,人呢?禁军怎么可能听从岑留的命令?哪怕以前的大将军冯醒,是赵群玉的人,那也跟岑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赵群玉最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内宦的!毒药就更不用说了,岑留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也摸不到陛下身边去,我都看着呢,他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机密,数珍会怕是只能买通他们,时不时传递一些宫里的消息罢了,……等等!”
  他忽然一顿,露出沉思之色。
  侯公度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岑留,伺候过先帝。”宋今道。
  章玉碗适时开口:“先帝,你是指哪位先帝?景德帝?”
  宋今点头:“正是殿下的同母弟,当今陛下的堂兄。”
  侯公度:“何时的事情?”
  宋今:“先帝病重时,他曾在左右服侍,不过当时先帝身边不止他,他只是负责夜晚在外间留守服侍的,后来,先帝驾崩后,他曾被安排到椒房殿,在陈皇后那里待过。”
  陈皇后在章玉碗回京前就被废了,罪名是意图谋害严妃子嗣,不堪为后宫表率,后来皇帝又给她加了一条勾结宫人,祸乱后宫的罪名,一直关押在冷宫里,不准任何人探视。
  眼看事情又跟废后牵扯上,侯公度有些头疼,觉得盘根错节,很是麻烦,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拦着宋今不往下说。
  “岑留在陈氏那里司职为何?”
  “他是负责跑腿递消息的,但这些事也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在打理,他只是个闲职,可能平日就帮忙打打杂,但我听说,皇后对他颇为信任,还曾想要对他委以重任,令他任长秋令,也就是我先前那位子,岑留却婉拒了。”
  “婉拒了?”侯公度插口道,“不合理吧,岑留既然跟宫外勾结盗卖珍宝,说明他是个贪财的人,却拒绝了皇后的高官厚禄?难道只贪财不贪官?可更高的位置也能带来更丰厚的报酬。”
  宋今:“是,说来也巧,正是他拒绝了,后来皇后出事,也没牵连到他。但要说他早就预知,也是不可能,兴许是他在宫里边人缘好,能提前察知风吹草动,不愿冒险吧。”
  侯公度:“这么说,你认为‘十五’可能与废后陈氏有关?”
  宋今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将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你们,说不定那只是岑留无中生有的一出把戏,为的是在数珍会那里制造筹码谈条件。照我说,陛下如今内外皆定,威势大盛,大可不必理会这桩小事。”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皇帝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有端倪,就必然要揪出来清理干净,数珍会的根源在南朝,一时半会还没法斩草除根,但在他眼皮底下搞事,皇帝肯定忍不了。
  侯公度也只是听命行事,闻言沉默片刻:“宋内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对方所说的这些事情,都有文书在旁边记录下来,稍后会一并呈给皇帝阅览。
  宋今:“没有了。”
  “宋内使若还想起什么,可让人随时找我们,你的请求,我也会一一呈禀陛下的。来人,”章玉碗召来负责此处洒扫打杂的宫人,又指着台阶上那碗发霉的饭,“陛下让宋内使闭门自省,却并没有说要苛待他,你们见风使舵,偷奸耍滑,却连正常饭菜都不给宋内使上了?”
  宫人忙跪下请罪,连连叩首。
  “殿下饶命,是我等错了!”
  章玉碗冷冷道:“先去端些热饭热汤来,往后一日起码都要三餐备齐,被褥衣物,也按规矩来,宋今若有三长两短,定然唯你们是问!旁人还以为是陛下苛刻,殊不知却是你等阳奉阴违!”
  宋今此时也跪下来,举袖拭泪。
  “多谢殿下为我这老朽无用之人仗义出头!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纵有错处,也与岑留之流不同,还望殿下与侯将军为我禀明澄清,我愿后半生斋戒自省,为陛下祈福,为大璋祈福!”
  甭管他是真情流露还是迫于形势做戏,这些话都是必须说的,也是皇帝想看见的。
  文书默默记录下来。
  章玉碗示意侯公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头。
  她问:“我与陈皇后素未谋面,不知性情行事,更不知如何问起,侯将军可有章程?”
  侯公度苦笑:“我一个外臣,对此更无从了解。”
  章玉碗:“既然如此,不如让宋今出面?他更了解内宫,也与陈皇后多次打过交道,想必知道从何处入手,他急于将功折罪,从冷宫放出,想必愿意尽心尽力。”
  侯公度:“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陛下那边……”
  章玉碗:“事急从权,回头我再向陛下请罪吧。”
  两人既然商量好,侯公度就进去问宋今是否愿意戴罪立功。
  宋今拱手道:“殿下与侯将军有差遣,我自然无有不应,只是我昔日与陈皇后相交不多,唯恐询问时有所遗漏。”
  他这会儿倒是一反起初的淡然散漫,恭恭敬敬,有问必答了。
  在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他当然不愿意重新回到等待死亡的境地。
  章玉碗道:“无妨,你尽力便是,若有功,我才好向陛下请功折罪,若是无功,我也不好开口。”
  宋今自无异议。
  一行人来到废后冷宫。
  这里甚至比宋今的居所还要冷僻偏远。
  杂草丛生,阴潮黯淡,连正午的日光都照拂不到这里来。
  活人是无法在这样的条件下自如生活的,章玉碗他们入目所见,两名出来迎接的宫人,都没精打采,面黄肌瘦,连下跪都显得费劲,还是章玉碗免了她们的礼。
  很难想象宫闱之内还有这样的存在,但废后陈氏的境遇,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后宫失宠比死还要可怕。
  陈氏的身体早不行了。
  她躺在床上,一口气进得多出得少,比宋今还要憔悴许多,甚至不大认人,看见章玉碗他们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今日他们见的,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在场几人,都不由浮现这个想法。
  “陈娘子。”宋今放轻了声音,在她床榻前跪下。“您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宋今,长秋令宋今。”
  陈氏微微一动,眼珠似乎往他这边斜了一下,表情却兀自麻木,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她不过二十多的年纪,脸上竟已布满皱纹,望之似四五十的老妪。
  直到章玉碗走近,面容出现在陈氏的视线之内,她才微微有了反应。
  “你是……他的新后吗?”
  对方声若蚊呐,但章玉碗听见了。
  “我是陛下的堂姐,十年前和亲柔然,当时被封为隆康公主,想必你还有些印象。”
  陈氏微微一震,仔仔细细端详她,半晌才道:“是了,你与先帝很像,但又不像……”
  像的是气质,不像的是容貌,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这话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了。
  侯公度上前一步。
  “陈娘子,您还记得岑留吗,他曾在您身边做事。”
  “他,怎么了?”陈氏说话费劲,语调含糊,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是否有过异常举动,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形迹可疑……”侯公度斟酌措辞。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只怕以陈氏如今的状况,是不可能轻易想起来的。
  章玉碗索性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末了道:“岑留已经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但他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们只能来打扰你,不知你能否想起什么与之有关的事情?”
  “十五,十五……”陈氏合眼皱眉,喃喃自语,半晌又睁开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陈娘子知道些什么?”侯公度追问。
  陈氏闻言,重新合上眼,满脸倦怠。
  “我为何,要与你说?”
  侯公度:“……此案是陛下亲自督办的,若陈娘子明知线索而不肯提供,恐怕回头会被陛下降罪。”
  陈氏:“我都这样了,连酷刑都熬不过第一轮,他还能如何降罪,总不能杀我两回吧?”
  这些话,与一开始的宋今,何其想象。
  只不过宋今是假装不在意,陈氏却是真的油盐不进。
  到了她这个地步,恐怕活着都没几日了,确实也不在乎变得更坏一点,因为再坏也坏不过哪去了。
  宋今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陈娘子,奴婢记得您还有家人在长安的,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多想想才是。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也许奈何不了您,却能迁怒陈家人,他们又何辜?”
  陈氏看他一眼:“你在威胁我。”
  宋今叹气:“奴婢怎么敢?奴婢也是戴罪之人,只是向您痛陈利害罢了,奴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唯独怕死,可您不怕死,却对家人还有牵挂。事到如今,纵是有千般恩怨,何不图个放下一切呢?”
  陈氏沉默良久,忽然道:“我曾经也想当个好皇后的。”
  她望着头顶陈旧泛黄的幔帐,似乎回到过去。
  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史书上那些皇后能做的,她也能做到。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一个章骋想要的清白无垢的家世出身,还遇到了那件事。
  “陈家是言情书网,比不上世家,我父亲曾任地方小吏,受了赵群玉的知遇之恩,方才步步高升,他谨记此事,从小就叮嘱我做人不能忘本……”
  话说得多了,陈氏咳嗽起来。
  章玉碗命人端来烧好的开水,放点糖,再等凉一些,让宫人扶起陈氏半躺,她亲自喂对方一点点喝下去。
  陈氏的冷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她从前本是活泼的性子,却生生被逼得寡言鲜语,如今不知是被开水的热气所熏,还是回想起从前时光,双眼有些潮湿。
  “公主让我想起一个朋友,我小时候生病,她也曾是这样喂我喝水……”
  眼看要说起与线索有关的故事,她却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章玉碗身上。
  侯公度见状就想催促,却被章玉碗制止。
  方才她借喂水的间隙,顺势为陈氏快速把了一下脉,虽然不是大夫,但她从雨落那里学了点粗浅的脉象医理,一个人脉象蓬勃旺盛,还是气若游丝,还是能分辨的。
  陈氏无论从气色还是脉象上,都是油尽灯枯之兆,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他们如果晚来几天,说不定都看不见活人。
  此刻她肯说话,总比闭口不言好。
  章玉碗就顺着她的话道:“是吗,她叫什么名字,与我哪里像?”
  陈氏:“她叫晴娘,是我的闺中好友,她很好很好……有什么好东西,她总让着我,有回我顽皮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她还在下面接着我,我是没事了,她却因此断了胳膊,躺了好久……”
  在她的描述里,两个小姑娘在春光里嬉戏的画卷缓缓展开,废后陈氏的一生也因此拉开序幕。
第103章
  陈氏的邻居晴娘,是个家境很寻常的小姑娘。
  晴娘的父亲曾是当地书院的夫子,在他死后晴娘家道中落,多亏陈家屡次救济援手,两个小姑娘自小一块长大,情同姐妹。
  以陈氏的家世,本不该与当时还是藩王世子的章骋有交集,但赵群玉看中了陈家厚道感恩,在将陈父提拔之后,又将陈氏认为义女,许配章骋为妻。
  彼时章骋的堂兄景德帝病体沉疴,膝下空虚,朝中请择宗室为继的声音日渐大了起来,陈氏成了世子妃没多久,又成了太子妃,跟随章骋入宫。
  这对一个寻常人家长大的女子来说,不说是天上掉馅饼,可也足够震撼的,陈氏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飞上枝头,心里日夜忐忑,哪怕赵群玉那边派了人来教她规矩,她也觉得慌,更不敢轻易在外面说话,生怕露怯,人也日渐沉默。
  晴娘看出她的不安,主动提出以宫女身份陪她入宫,伴她左右。
  “我本不该同意的,晴娘那个性子,比我还柔弱,怎么能进宫,可我……可我那时候很孤独,迫切想要一个人陪我,哪怕说说话也好,那些世家女子、公主郡主,我知道越多,就越是担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被她们笑话,丢了夫君的脸面……”
  陈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方才进来时,我好像没看见你说的女子,后来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章玉碗不知道侯公度和宋今作何感想,她自己的确是在耐心倾听,还适时提出疑问,以免陈氏讲不下去。
  东宫离藏书阁近,晴娘时常去那里看书,偶遇了同样去那里躲避政务,消磨时间的景德帝,男才女貌,年纪相仿,又都能聊上话,自然而然,身份的界限一点点模糊,两颗心却在慢慢靠近吸引。
  不久之后,景德帝将晴娘封妃,因晴娘姓李,旁人便称为李妃。
  堂弟的宫女一跃成为皇帝妃子,这倒也不算稀奇,毕竟汉武帝的卫皇后还是姐姐府中歌姬出身。
  两人的情谊没有因为身份变化而疏远,更加没有什么姐妹反目的戏码,李妃依旧将陈氏当成最亲近的人,有什么心事都对她诉说。
  “我心里盼着她好,更希望她能诞下一儿半女,哪怕我与夫君不必当这个太子和太子妃,可是、可是先帝还是……”
  景德帝病重时,是李妃在一旁衣不解带亲自照顾,皇帝时常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醒来就拉着李妃的手不放,说自己辜负了她,让她在自己驾崩后出宫另嫁,不必守寡。
  “晴娘曾私下与我说过,她早已随身给自己备了毒药,若陛下西去,她就要追随于九泉之下,但是有一天……”
  那一天,李妃像往常一样,在病榻前跟景德帝说话,忽然赵群玉前来,景德帝只道有话要跟宰辅细说,便将左右屏退,李妃照例没有走远,只是去了隔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
  忽然间,她听见里间似乎有了争执,赵群玉声音渐高,晴娘有些不放心,就高声询问,景德帝让她不必担心,李妃哪里能不担心,她也看不进书了,来回踱步,只记得过了很久,起码有一炷香以上,赵群玉才退出来。
  彼时赵群玉的脸色很是难看,让李妃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她给陈氏说这一段的时候,陈氏也同样留下深刻印象。
  “晴娘说,赵群玉从来都是说话带笑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很少会在脸上带出来,可那一日,他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极了,哪怕在里面被先帝训斥一顿,都不会这样……连离去的脚步都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给晴娘好好行礼……”
  然后,李妃就被喊了进去。
  先帝郑重其事,将一个匣子交给她,叮嘱她要好好保管,等到自己驾崩之后,就将匣子打开,召来众臣,当众宣读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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