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刀俎他为鱼肉,她直接长剑微挑,掠向对方胯下,打算先给施默一个教训,再慢慢拷问,却在这个时候,对方嘴角忽然流出鲜血。
“他服了毒!”
侯公度道一声不好,飞快上前把施默下巴给卸掉,却已晚了一步。
藏在牙齿内的毒药在方才说话间就被咬碎,鲜血从喉咙涌出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施默被卸了下巴,命不久矣,笑容却越发诡异,好像在说你最后还是斗不过我。
“北朝,要亡了,死吧,都陪我一块死……”
他因为满嘴鲜血,说话含糊不清,可正因如此,面目狰狞,颇为}人,如恶鬼附体,郑好娘见状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周颍更是面露恐惧。
他虽然同样是说客,可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的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施默这等情状,明显对北朝怀有刻骨仇恨,而不单单是为了给敕弥效忠了。
“他母亲是汉人,父亲是柔然人,长到六七岁时因为当时交换俘虏,被换了回来,虽然长相偏于汉人,但周围都知道他的身世,他受了不少欺凌,从此对汉人恨之入骨。待长大之后,虽读了些书,但因出身之故,这辈子也无出头之日,他索性就投奔柔然去了,被敕弥引为心腹。”
仿佛察觉众人内心的疑惑,章玉碗平淡解释。
短短几句话,一个愤世嫉俗乃至怨恨所有人的人浮现出来。
“殿下辛苦一夜了,不如先回容县歇息,容臣在此处善后。”侯公度道。
章玉碗点点头,洛阳城内还有疫病,现在众人伤势不轻,贸然回去也找不到地方落脚,反倒是容县就在洛阳边上,又有侯公度他们先前布置,安全可靠许多。
陆惟毫不客气征用了郑家的马车,带着陆无事,一上车直接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省。
陆无事被一剑贯穿肩膀,那剑拔出来之后就血流不止,只是草草包扎一番,还得回到容县再仔细养伤。
章玉碗倒还好些,她将东都山庄的事情都交给侯公度,自己则找来素和商量另一件事。
“你现在还有精力赶路吗?”
“殿下但请吩咐。”素和直接道。
章玉碗道:“施默为人,你也是清楚的,最是诡计多端,他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我不太放心,你正好送信去长安,将东都山庄的事情都禀告陛下,待长安来人,我们再重新启程,正好我们就先留在此处养伤,顺道处理洛阳城的事情。”
素和:“殿下是怕他们在长安布了什么后手?”
章玉碗:“以防万一,谨慎点好。”
素和点头:“明白了,我现在就启程!”
他今晚跟着侯公度过来,没有参与前面那场被围攻的战斗,也没有受伤。
章玉碗:“一路小心!”
夜深风大,两人寥寥数语,素和拱了拱手,就策马欲行。
“素和。”章玉碗喊住他。
对方回头。
“施默之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与他是不同的。”
章玉碗没来由说了这句话,素和却好像一下听明白了。
他在黑夜里露齿而笑,这时候才颇有些灿烂开朗的少年模样。
“我明白!”
严格来说,两人的身世差不多,都是母亲被掳掠到柔然,又生下了柔然与汉人混血的儿子,同样也受尽欺凌。
施默幼时就回到中原,受尽中原人的羞辱歧视,而素和从小就在柔然为奴,被柔然人呼来喝去,饱受蹂躏。
不同的是,素和遇到了公主,而施默没有。
后者因为遭遇恨透了中原人,在投奔敕弥之后,迫不及待想出种种针对中原人的狠毒计策,想把自己曾经遭受的经历,千百倍施加给他人。
情有可原,却罪不可赦。
“殿下,我走了!”素和说完,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一人一马很快淹没在茫茫夜色之中,模糊消失。
侯公度也过来了。
“殿下,郑家的女眷怎么处理?”
“直系亲属一并带回容县审理,那些没有参与屠戮的仆从就放了,参与了的先关起来,等苏觅病好了再接手。”章玉碗顿了顿,“还有一事,你派人去武乐县城,先将城阳王世子和上官葵他们接过来吧,我们暂时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看看风向再说。”
侯公度一想就明白了:“殿下是怕汝南不安全?”
章玉碗颔首:“南朝来袭,白远肯定要迎战,我们现在过去,帮不上忙且不说,还会分白远的心,除了城阳王世子那边,你再派几人小队先过去找白远,看看情况如何,询问白远是否需要将女眷相托,如果白远觉得情势不妙,自然会让女儿过来与我们会合,我们也就暂时不必启程了,如果白远判断无妨,我们再启程也不迟。”
这个决定老成沉稳,侯公度自无不从。
他跟随长公主这些时日,除了对方孤身深入东都山庄,在他看来有些冒险之外,其余事情上,对方都能独当一面,主持大局,侯公度感到跟随长公主做事很是轻松,这种轻松并不是说镇日无事可做,而是不需要朝令夕改无所适从,因为她的每一个决定都目标明确。
一个上司是不是靠谱,跟过无数上司的侯公度自有判断。
……
章玉碗一觉醒来时,外面日头正盛,已至晌午。
容县不大,他们也无意扰民,几个人就安置在原先包下的官驿。
陆惟和陆无事还没醒,他们伤得重,昨夜大夫来过一遭,带着小徒弟给所有人全部重新包扎,又抓了汤药熬煮,此刻官驿内外都弥漫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味道有些呛,章玉碗是被熏醒的,洗漱之后宁可跑去外面跟侯公度一块吃饭,也不想留在屋子里被熏成草药罐子。
她身上也挂了彩,伤口大大小小,幸而都无大碍,也就逃脱了喝药的命运。
午饭也很简单,米饭,红烧肉,青菜。
出门在外,章玉碗没有要求特殊待遇,她现在吃的饭菜与侯公度手下的士兵都是一样的。
“苏使君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能下床走几步路了,他听说殿下来了,想着等彻底病愈之后再过来请安。”
“还有,他说洛阳城疫病的事情,也有些眉目了,他与陆廷尉原先就已经锁定了郑家,这回郑家落网,他准备将郑家祖孙三代几个人分开审讯,应该是能从他们口中挖出点内情的,郑彰城府最浅,最好突破。”
章玉碗一边用餐,一边听侯公度禀告事情进展。
“赵家和罗家的人也想求见殿下,被臣拦住了。”
随着郑漓丧心病狂屠戮宾客的事情传出去,那些平日与郑家交好的人家,要么巴不得郑家死,争先恐后想来告密,要么躲得远远的,恨不得跟郑家撇清关系。
“他们想向殿下告发郑家这些年干的勾当,但臣说您不欲有人打扰,让他们去找苏使君了。”
侯公度按照公主先前的吩咐,都将人打发走了。
章玉碗的确不想见,她现在就想好好耳根清净几天。
“你派几个人去协助苏觅吧,跑跑腿也行,他如今大病初愈唯恐忙不过来,洛阳城现在多的是人恨透了郑攸父子,你还得多找些人看着他们,防止有人急于报仇,杀了他们。”
现在他们不愁没有证据,反倒是证据雪片般飞过来,怕是压得苏觅又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之前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明明知道郑家有问题,却找不到任何问题,现在不用再去找了,自然有无数人将郑家的罪证递上来;发愁的是罪证太多,他快忙吐血了。
两任刺史折戟沉沙的悬案,至此算是一步步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付出的代价,却是洛阳城中无辜染病的百姓,和东都山庄里数十条性命。
但章玉碗他们这边进展顺利,并不意味着其它地方也一样顺利。
天下大势,就在此后一个月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27章
最先传来的消息,是白远派人送达的。
他驻守汝南多年,与南军数次交战,经验丰富,早在公主让侯公度遣人去询问之前,白远就已经发现对方兵马调防的动静,立马派人将信使连同欲与上官葵成婚的女儿一道送过来。
在亲笔信上,白远详细说明了汝南的情况,并断定汝南一带只是扰兵,并非南人主力,南人一定会从东面进攻。不过汝南也不能脱离危险,他提醒公主一行最好就地停驻,暂时不要再去汝南,甚至他将女儿送来请公主暂代庇护,也是存着以防万一的心思。
“白远不愧是宿将,果断迅速,侯公度派去的人,这会儿应该还在半道,白远只怕是刚发现动静,就让女儿启程过来了。”
章玉碗将信看了一遍,又递过去,让陆惟侯公度等人依次阅览。
陆惟往后歪靠着,慵懒随意,但没有人会苛责。他的手伤得很重,当日一刀差点被砍断筋骨,虽然后来有大夫全力救治,但以后约莫是会留下一些问题,譬如提笔写字气力不足,但眼下还不清楚,须得慢慢养好了再说。
这些天,洛阳城的局势逐渐平定,容县毕竟是个小庙,诸多不便,陆惟还要养伤,众人便搬去洛阳城暂住,但郑家的案子牵连广,年份长,不是一时半会能料理完毕的,这些天苏觅大病初愈,就忙着审案,今日也没有列席。
跟着信使一道过来的白远女儿名为白芷,斯文恬静,与武将世家的印象截然不同,公主没有让她退避,她也就坐在一旁,安静倾听。
原先暂驻武乐县的章晓与上官葵等人,也都回来会合了,此时上官葵对白芷满心好奇,却不好在众目睽睽下打招呼,只好暗地里频频朝她望去,自以为不着痕迹。
侯公度看罢,面色有些凝重:“白远判断南人主力将在东面发起进攻,这个消息与我们之前判断一致,但想必白远的进言,陛下更为信重,此信是否要送入长安,呈阅陛下与谢相等人?”
章玉碗蹙眉:“自然是要的,但是素和迟迟没有回来。”
从上回素和离开至今半个月,已经足够他快马一个来回,素和明知事关重大,不可能刻意拖延,除非路上或在长安遇到了什么事。
寻常事情还牵绊不了素和的脚步,除非是非同一般的变故。
话虽如此,还是必须派人回去。
此时安安静静的白家女郎忽然说话了。
“殿下,我愿为信使,前往长安送信。”
白芷的理由也很充分。
“在汝南时,我一直跟随父亲左右,许多情况我更为了解,陛下问起来也不至于答不上,我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身强体健,这点路程还能赶得起。”
公主微微挑眉,随手抄起一个空杯子朝她掷去!
事发突然,杯子去势凶狠,眼看要砸中对方白皙面容,许多人猝不及防,上官葵更是忍不住啊的一声。
但白芷却不慌不忙,伸手接住。
公主笑道:“你没说谎,确实身手不错!”
白芷眼睛原本圆圆的,笑起来像一只小猫:“多谢殿下夸赞!”
公主问:“对东面的战事,你父亲是否还说了什么?”
白芷敛了笑容,像模像样拱手道:“父亲说,南人在东面早有布置,四十万大军经过伐燕之战,士气正高,而我朝准备不足,十万大军还是从西北匆匆调过去的,长途跋涉加水土不服,恐怕很难抵挡南人的攻势。但是,南朝也不是全无弱点。那四十万大军,是南人将辰国与燕国的兵力整编到一块的,只能速战,无法久战,只要宋磬他们能拖住时间,且战且退,先让南朝吃些县城也无妨,以养骄兵,届时汝南那边他再配合发起进攻,南人必要分兵去救,战事必陷入胶着,辰国内部就会有不同的呼声,朝廷就可以出面谈判停战。”
一言既出,四座惊异。
连闭目养神的陆惟,亦忍不住睁开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再与公主的视线对上,微微颔首。
白芷所言,正是他们之前反复推演得出的结论。
她显然也是照搬父亲白远的观点,但是说话井井有条,不慌不忙,不像个深居闺中的小娘子,倒应了前面她自己说的“常常跟随父亲左右”的话。
再看上官葵,还一脸茫然,似懂非懂,不由让人生出“巧妇拙夫”的滑稽感。
倒是章晓小小年纪,虽然听不懂,也没有如坐针毡扭来动去,倒还沉得住气,软胖小脸还跟着皱起眉头,惹人发笑。
公主想了想:“这样吧,你带上你随身得力的人,侯公度这边再拨出五人,任你调遣安排,人不宜太多,多了不方便。你们尽快赶到长安,但是我之前派去的人迟迟未归,恐怕是遇到什么变故,你们若顺利抵达长安,先仔细观察一番,如情况不妥,就随机应变,未必非要亮明身份,可以前往长公主府寻我的公主府令章钤,又或者去找左丞相谢维安,你可听明白了?”
白芷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色也跟着郑重起来。
“我记下了!”
白芷说走就走,甚至没来得及跟自己正儿八经的未婚夫私下叙话,公主也没有这样的撮合安排。
适逢大势将起,风云变幻,任何小儿女私情都要往后稍。
就在白芷走后的第三天,北面又传来坏消息。
钟离死了。
消息是边关赶往长安报信的,因信差路过洛阳换马停驻片刻,被带来见公主,众人也就得知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钟离不是被杀死的,他在出城迎战柔然人时,心疾发作,落马而死的。
这位老人年事已高,边关苦寒,这些年,他几乎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只是他在边关镇守数十年,早就对柔然人形成天然的震慑,有这一号人物在,柔然人就要忌惮三分。
先前大败柔然之后,皇帝也不是没想过用李闻鹊去取代钟离,让钟离告老,但后来何忡叛变的事情发生,皇帝日夜不安,总怕卧榻之侧有人心生异变,便将李闻鹊从西北调回长安,总领禁军十二卫,钟离也就不得不继续驻守雁门。
老爷子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固然是平生所愿,但战场上死了主帅,由此也引发己方阵脚大乱,而敕弥那边的柔然人见状亦是惊喜交加,士气大涨,差点就攻进雁门关,最后还是副将卢先顶住压力,带着残军退回城内,又派人紧急前往长安报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以公主跟柔然人多年打交道的经验,她当然不认为柔然现在的实力能造成多大的祸患,但很明显,敕弥这番动作,是跟南朝相互配合的,他那些源源不断的补给,自然也是南朝人给他提供的。
也因此,敕弥才能持续不断侵扰边关,乐此不疲。
而像钟离的死,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了。
这个消息所造成的影响,不是敕弥马上就能攻破雁门关,而是对北朝士气造成打击,尤其是边关的将士百姓,钟离就像一尊保护神,数十年如一日,已经形成一种稳定而安心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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