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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作者:梦溪石【完结】
  杨园口干舌燥,禁不住仰头喝了好几杯酒!
  他还想继续细问下去,陆惟却不肯多说了,转头与公主低声说话。
  两人脑袋几乎挨在一块,耳鬓厮磨,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面对惊涛骇浪依旧能镇定自若的二人,此刻似乎也与寻常那些小儿女没有区别。
  换了其它时候,杨园可能会调侃一下,但现在他却没有心情。
  “刘侯,你就不说点什么,你全家可都在京城!”
  杨园见刘复一直不吭声,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
  谁知后者不经撞,直接就往后面倒!
  杨园吓一跳,忙把他扶住。
  “怎么几杯浊酒也能醉成这样!”
  “我没醉!”刘复忽然睁大眼,“谁说我醉了!”
  “你没醉?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少?”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刘复粗暴将之拽下来,差点没把杨园的手指拽断,痛得他惨叫出声。
  “我没醉,我就是难受……”
  “你松手,松手!”
  “裴大他们就这么死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被关一阵出来,他们就没了……”刘复呜呜哭了起来,“要不是我自大疏忽,他们就不会死了!”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很久,最近刘复看上去也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已经从被关暗牢的阴霾里走出来,可要真走出来,他也不会一言不发埋头喝闷酒了。
  “是我害了他们,人死而复生,我想回去给他们家属送钱,我想给他们在寺庙里立牌供灯,可我就算做再多,也弥补不了了!对不住,对不住!”
  杨园的手指被对方紧紧攥住,怎么都抽不出来,他也快哭了。
  “你松手,我再陪你一块哭,我又不是裴大,你搂着我哭有什么用啊!”
  刘复哭得更大声了:“我倒是想搂着殿下哭,可我也不敢啊!”
  杨园:……
  公主和陆惟都没有劝的意思。
  像刘复这种情况,最好自然是让他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否则块垒郁结,迟早都要出事。
  陆惟很清楚,当一个人悲伤到了麻木的境地,别说哭,心头只会闷闷的发麻,看何人何事都灰暗绝望,即便行走亦如堕深渊。
  刘复能哭出来,反倒是好事。
  “素和是殿下臣属?”
  公主正伸手去捞汤锅里的豆腐,冷不防陆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音量虽然不高,却因离得近,酥麻震颤,毫无防备,差点就让她放走了豆腐。
  滚烫汤汁溅起落在公主手上,她嘶的一声,忙缩回手。
  下一刻,包着冰块的帕子已经贴上她的手背。
  “别动。”陆惟道。
  由于降温及时,公主没感觉到烫伤的疼痛,反倒是被冰块冻得皮肤发疼。
  “好了好了!”她忙道。
  “要多放一会儿,才不会留痕。”陆惟没挪开。
  “陆郎君似乎经验丰富。”公主瞅他。
  “好了,回头还是得上点药。”陆惟这才道,将冰块拿开。“我被生父厌弃,侥幸捡回一命,之后就在乡下生活,那些仆人名义上照顾我,实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不小心意外身亡,好去向主人报喜。当时后厨经常寻不到人,我便只好自己生火烧饭,因为年纪小,锅铲拿不大动,经常会砸伤烫伤,也有一回被灶台下的火星苗子溅到――”
  他挽起袖子,公主这才看见他胳膊靠近手肘处有块疤痕,由于岁月久远颜色沉淀,与周围的肌肤区别明显。
  “当时天气热,也没有什么冰块冰雪给我敷,我小时候性子要强,咬牙忍着不去敷药,伤口差点就好不了了。”
  他轻描淡写,但公主知道,情况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只怕当时就算陆惟不要强,也很难找到大夫,只能咬牙忍过去。
  “你恨过的吧。”公主轻声道。
  “恨过。”陆惟也没隐瞒,面色淡淡,“我天天在磨刀,心想就算背上弑父的名头,也要跑回长安,堵在那人下朝的路上,一刀子过去,一了百了。但就在那一年,洪涝之后天太热,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我在的那个村子,十有八九都死了,平日跟我一块玩耍,愿意搭理我的伙伴,因为家里大人死绝了,剩下他一个,又染上瘟疫,被人送到村子外头,我知道他肯定饿坏了,偷偷带了吃的去找他,结果发现他正在啃咬死去亲人的尸体。”
  惊世骇俗的恐怖场面,被他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描述出来。
  那等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公主能想象,却不愿去想。
  “他恐怕已经意识不到那是他的亲人”。
  “是,都已经到了绝路,他病得神志不清,一心就想活下去,哪里还分得清自己吃的是什么。我去的时候,那亲人一条胳膊都被他撕咬下一半了……”
  说到这里,陆惟微微蹙眉。
  故事本身没有什么,说也说了,只是眼下他们还在吃饭。
  不过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头刘复抱着杨园呜呜大哭,也哭不动了,杨园终于能把手指抽回来,只是衣服都被对方当成抹布,皱成一团,跟腌菜似的。
  杨园也挣扎累了,懒得挣扎,随手拿了根筷子,把碗拖过来,一边敲一边唱,一副狂放不羁的名士作派。
  “人生自来苦,譬如朝与露。何必怀忧思,不若饮杜康……”
  他现编现唱,自娱自乐,浑然不管公主和陆惟在唱,自己的嗓音会不会荼毒旁人耳朵,兀自进入忘我境界。
  连醉得不行,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刘复,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公主神智还清醒,自然听不下去,她直接捂住耳朵,又忍不住指挥陆惟。
  “快把他敲晕,要么把他扶到外头去醒醒酒!”
  陆惟难得看见她如此幼稚模样,不由笑出声。
  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看廊下灯影晃动模糊,再看公主,视线里竟连对方脸颊也染上一层光晕,仿佛圆月。
  皎洁无瑕,胜若明珠。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掏了掏,没找到预料中想找的东西,不由露出疑惑神色。
  “你在找这个吗?”
  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揪出一颗雕梅,顺手送入口中。
  陆惟略略一呆,面若镇定:“我似乎没说要送给殿下。”
  公主:“不是送我,你要给谁?你也不爱吃这个。”
  陆惟:“我路过看见了,顺手买的,他们家只有雕梅了。”
  公主狡黠一笑:“这上城只有两家卖雕梅的,一间就是上回常去的,他们家的梅子蜜煎都被乱军打砸了,只有城西的另外一间才有,城西那铺子离这里很远,若非特意寻访过去,又绕了远路,如何能买到这雕梅?”
  陆惟眨眨眼:“我预知今日赴宴,特意买来解腻的。”
  公主笑吟吟:“陆惟你是不是永远能眼睛不眨说出无数借口?”
  陆惟:“殿下谬矣,我方才就眨眼了。”
  公主懒得与他废话,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颗雕梅咬一口,脸上分明写着“你继续编,我在听”。
  陆惟:……
第72章
  南朝吞并燕国,与何忡攻入长安的消息,暂时还未传遍天下,但不管天下人迟早作何反应,他们在秦州的日子还是要照样过。
  就秦州人而言,燕国被并入南朝的消息,可能还不如杨园颁布新举官来得震撼。
  许多人奔走相告,半信半疑,又喜忧参半。
  自打秦州被方良清洗过一次之后,即便还有些算得上有名望的家族,也远远谈不上世家门阀,顶多只能算是中等之家,这些人家的子弟也能读些诗书,却无望在九品官人法脱颖而出,顶多只能贿赂门阀,当些底层小吏,如今这新举官法,无疑让他们看见了机会。
  还有些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与仕途绝缘,谁能想到天上还能有掉下馅饼的机会?
  有积极的,自然也有消极的。
  许多人觉得秦州新法不过是昙花一现,即便当上了,说不定朝廷一纸诏令过来,很快又会恢复原状,他们这些人即便选上官职,最后弄不好还得获罪,于是原本满怀期待又望而却步,那两百个经过各县筛选可以前来考试的人,最后因为各种原因,只到了一百八十三人。
  考试时间就定在上巳节过后十天。
  水澈天青,万物复苏,即便春日的脚步再迟缓,这西北的城也慢慢有了绿意。
  杨园是主考官,陆惟是副主考,后者伤势未愈,只是挂个名,以天子使者的身份镇镇场面。
  上城虽大,却没有足够的场地一下容纳这一百多人同时考试,最后是向天水书院借了地方,书院放假几日,正院那片场地,再摆下百多张书桌,考官来回巡视,所有考生要在两个时辰内完成其中一道或几道考题。
  方良、杜与鹤、崔千、黄禹四人的官职品级过高,方良的职务由杨园暂代,而其他三人,包括杨园原来的官职,则由杨园和陆惟一道从本州历来政绩卓著的官员选取暂任,除此之外,这次空缺的职位共有九个,大多是在秦州之乱中身死或因故升迁调任,需要有新人就任取代。
  其中职位最高的,便是这上城县令一职。
  上城县令原本叫李,严格来说不是世家出身,但他是陇西李氏的远亲,又沾了个李字,便顺理成章在这上城任官,他平日多出入李家,这次变故之后,也因为匆匆忙忙赶去给李家报信,结果被流民军堵了个正着,一块遭了殃,脑袋搬家。
  而如今秦州的新举官法,无论贫富,只要良民登记在册,便可参与考试,出类拔萃者脱颖而出,说不定还能当那上城县令,这简直开天辟地头一回,一百八十三名考生中,未尝没有跃跃欲试,希冀能鲤鱼跳龙门一样翻身的。
  更有聪明的又又深了一层,此新举官法乃公主与天使所想,就算朝廷到时候朝令夕改,不让他们这些考上的人当官了,但他们的表现已然入了公主的眼,说不定还能得其青睐,当个公主门客,总也比一辈子待在乡下默默无闻的好。
  就这样,怀抱着各色心思的众人,在天水书院开始了影响他们此生的一场考试。
  公主是个甩手掌柜。
  她负责出了主意,又盯着杨园将此事办成,便暂时放开不管了。
  今日她在见一位客人。
  一位大难不死的客人。
  “我实在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说这句话的公主,不是嘲讽或诅咒,而是诚心诚意的感叹。
  因为她说话的对象,的确是挨了一刀,死里逃生,在床上躺了多日,差点就一命呜呼的王二。
  王二没死。
  赵大同那一刀没能刺中要害,但王二的肠子也差点被拖出来,血流了一地,当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得亏是人还年轻,当流民前也有不错的体魄,底子还在,加上为他医治的大夫,正是他施过恩惠的百姓。
  流民军作乱,那是抢完豪门大户之后的事情,王二起初刚入城时,听了公主的劝告,也去给一些贫苦人家送了钱粮,其中就有一名姓刘的草药郎中,祖上当过军医,擅长治刀剑伤,什么死人伤都见过,一手绝活传给了自己后人。
  王二受了伤之后,由于城内很乱,大夫一时之间也很难找,最后还是逃难躲藏到附近的刘郎中帮他治的。
  也因此,王二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我也没想到。中刀那天,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如今却还能坐在这里与公主说话,我也不知道用读书人的话该怎么说,反正那感觉,很奇怪。”
  从地府走了一趟回来之后,王二的精神面貌也改变许多,原先他是满怀怨气和戾气的,公主头一回看见他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个恨天恨地恨世道不公的年轻人。
  但现在,王二的怨气收敛了许多,或者说,消解了许多,几乎不见了。
  “我是来多谢公主的,如果不是您让我去救济贫民,我也不会遇到刘郎中,他后面看见我被捅了一刀,说不定还要鼓掌喝彩,觉得少了一个祸害人的乱军。”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短浅和愚昧。
  “您说得很对,我能活下来,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这次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虽说方良不是个好东西,但要不是我一心想闹事,也不可能带那么多流民军入城,不是我自夸,以赵大同的能耐,还做不到振臂一呼就有人跟着他走。”
  公主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王二:“我想去南边。我听刘郎中说,读书人有句话,叫看再多书,也不如自己把路走一走,起码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书里找不到的。”
  公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王二笑道:“对,公主就是厉害!刘郎中说西北苦,不如南方好,一年四季都湿润,他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想去南方瞧瞧这边没有的草药,我就陪他走一趟。”
  公主:“你打算向刘郎中拜师学艺吗?”
  王二摇摇头:“我觉得我没那根筋,怕糟蹋了他的手艺,反正我有手有脚,路上帮忙干点苦力活,或者上山打点猎物去卖,总不至于没饭吃的。”
  公主笑道:“看来你都考虑好了,不如我送你们一些钱,好帮你们路上度过难关?”
  “别别!”王二忙摆手,状若看见洪水猛兽,“我这段时间早想清楚了,之前我犯了那么大的错,还被方良牵着鼻子走,说白了还是我心里有贪,既贪心,又下不了狠心,所以害了别人,也差点害死自己,还自以为是个好人。这地方因我而死的百姓那么多,有些人平日里未必就过得比我好,我心里有愧,我能收您的钱,让自己过得更好,那他们的命都没了,又上哪里去喊冤?”
  他越说越是情绪低沉,神色带上黯淡。
  对王二而言,他从兽性回归人性,秦州这段经历,是他不堪回首又必须面对的心结,上城百姓与那些流民军,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找他算账了。
  如果王二是个像赵大同一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可能也不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错,偏偏王二又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良心一遍又一遍受到折磨,最终选择离开此地。
  见他真想通了,公主暗暗点头。
  她愿意和明白人说话,却不愿跟糊涂鬼浪费工夫。
  “既是如此,就祝你们顺利,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好路引,不过到了南方那边,就是辰朝的地盘,未必用得上了。”
  “多谢公主。”
  ……
  雨落正看着鸡圈里的鸡发呆。
  鸡圈是官驿后厨旁边围的,鸡是上回秦州混乱时,自己跑进来的。
  等到混乱结束,众人收拾残局,后厨仆役们来禀报,雨落才知道那里不知何时跑进了一只鸡,她让人提着鸡去附近问,都问不到主人,也没人养鸡,估计是乱起来的时候鸡跟着跑出来,说不定是从那一头跑到这一头,真正的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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