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仇维扬笑意苦涩,“是我拿的。”
“为什么?”苏白脱口而出,明明当年老庄主想要将宝甲送给师父,师父拒绝了。
仇维扬跌坐在地,“我派人将天蚕甲送给了他们,他们送了一片甘木叶,我给秀茹服下,她竟然清醒了几日!”
仇维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苏白却瞬间怔住。
两年前他被唐老太爷重伤命在旦夕,师娘为了救他浑身筋脉都被唐老太爷震断,多亏山庄内有不少灵丹妙药,师娘性命无忧却一直昏迷不醒。上个月师娘突然清醒了一阵,原来竟是得到了甘木叶。
仇维扬似是陷入了恍惚,“他们说只要我将这禁地中的牌位都毁了,就把甘木枝给我,给我一个活蹦乱跳的秀茹。”
甘木枝?
苏白声音颤抖,透着惊惧:“师父,他们,是谁?”
甘木枝明明在父亲手中,可父亲和逍遥山庄无冤无仇……
“可我下不去手,对着这些牌位,我如何下得去手?阿白,我下不去手。”仇维扬低着头喃喃自语,似是已然癫狂。
苏白攥住仇维扬有些粗糙的双手,“师父告诉我,他们,是谁?”
仇维扬似乎清醒过来,眼眶猩红泛有水光,狠狠地吐出一个名字:“温家大爷,温峥。”
温家,温峥?
苏白身形剧震,没有想到在此处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怎么会是他?
温家是医药世家,位列四大家族之首,整个江湖中除了禅叶寺和天心观,便数温家势力庞大。
苏白脸色发白:“温家同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
话没说完已被打断,仇维扬语速越来越快:“我本以为用一个天蚕甲就能换南茹一命,谁料他们竟只给了一片叶子,更是拿甘木枝再次威胁我!”
苏白眉头一皱,“师父,甘木枝明明在京都天临,不在温家,您确定对方是温家人?”
“你说什么?”仇维扬一把攥住苏白衣领,“你怎么知道甘木枝不在温家?”
“温家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将甘木枝送到了京城,温家早就没有甘木枝了。”此事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甘木枝是母亲的陪嫁,父亲不可能将它还给温家。
仇维扬心中瞬间一片冰凉,苏白话虽少却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他眼中的光彩慢慢消失,攥住苏白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喃喃自语道:“那人为何要骗我,为何要我……”
电光火石间仇维扬突然想到了什么,“呵呵呵,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他们只是想让我替他们做事罢了。”
“阿白,我是个罪人,我是逍遥山庄的罪人呵呵……”仇维扬越发颓唐,“逍遥山庄传承百年从未有过叛徒,从未有过……山庄代代相传的宝甲却在我手中失了,还有那些弟子,呵呵……我是罪人,罪人!”
苏白急声安慰道:“师父,我们跟师兄讲清楚,他会原谅您的。”
“不要,不要告诉他!”仇维扬突然惊慌,“不要告诉他!我不想逍儿知道,我希望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好师伯。”
见苏白怔怔不语仇典猛地抓住苏白双手,“你答应我!”
直到苏白点头仇维扬才终于平静下来,“阿白,我是个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更是个无能庸才,我丢了山庄至宝,我连秀茹都救不了……”
苏白紧紧握住仇维扬粗糙的双手,郑重地说道:“师父,徒儿跟您保证,我一定会救醒师娘。”他已决心等师兄出关,山庄一切稳定时,他豁出所有也要回天临城为师娘拿到甘木枝,哪怕当初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如此我就放心了,阿白,师娘就交给你了……”仇维扬眸中泛着泪光。
“师父您放心,我以性命起誓,定会――”
“不!”
仇维扬猛然抽出苏白腰间佩剑,倒转剑尖以极快的速度狠狠地刺向自己左胸。
“师父!”苏白瞳孔大震,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嘶吼而出。
苏白凄声道:“您为什么,为什么――”
长剑脱手,仇维扬已然面无血色,“我无颜面对逍儿,更无法面对自己……”
苏白双手死死捂住仇典左胸伤口,想要堵住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平日里千般算计此时却是一片空白。
“放把火,将我和外面的弟子都烧了吧,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苏白满眼都是那喷薄而出的鲜血,哪里还听得进去任何话语。
“答应我,答应我!”说着又吐出几口鲜血,胸口已是鲜红一片。
苏白顿时泣不成声:“师父我答应您……”
“江湖风波恶,阿白你要照顾好自己……”
仇维扬的声音已微不可闻。
“我知道你喜欢逍儿,她其实是……”仇维扬抬起手想要触碰苏白,终究是没有机会了。
仇维扬右手无力地垂下,苏白陡然爆发一声嚎啸,满腔愤懑悲伤皆含在其中,蓝衫早已是一片鲜红,泪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你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白脑中轰地一响,僵硬地转过头去,一身白色中衣却难掩风华的陆溪月,正赤着双足站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陆溪月姣好的桃花眼泛着赤红,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8章 作态
“师父,师父被人害死了。”苏白俊美的脸庞异常苍白。
“被谁害死的?”陆溪月定定地问道,“禁地还有谁能进来,谁能从你手中拔出你的北冥剑?又有谁能从正面将剑刺进师伯胸膛?”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外面那些弟子,是被谁害死的?”
苏白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恐慌,师兄对南苍剑法极为熟悉,自然也能看出外面弟子是被南苍剑法所伤,怔愣地问道:“师兄,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陆溪月身形摇晃,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在白皙脸庞映衬下尤其可怖:“你告诉我,他们是被谁害死的?九溪山上还有谁会南苍剑法,外面连打斗痕迹都没有,谁能做到,谁能做到?”
她心中那明为理智的弦已绷紧到极致,激动之下内劲不受控制地激荡而出,密室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几欲熄灭。
过了良久,她将所有情绪死死压抑,静静说道:“苏白,只要你说,我便信你。”
苏白脑中一片混乱,平日里万种算计此时都化为空白,一阵萧瑟秋风刮过,赤足站在禁地门口的陆溪月身形越发单薄纤弱,似乎随时都要随风而逝。
苏白胸膛痛的几欲炸裂,若是此刻告诉师兄温家是幕后凶手,他定会冲去温家报仇,最后只会是两败俱伤,他本就对不起温家,更不能让师兄再因此受伤,他挣扎许久,终是缓缓摇头:“师兄,我不知道……”
可那一瞬的犹豫惊惶已被陆溪月看在眼里。
陆溪月眼尾猩红,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渗着阴森冷气,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走来。
“你不知道?”
“你竟然说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说?”
“阿白,你告诉我,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陆溪月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明艳的五官异常扭曲,一双雪白赤足沾染鲜血,她却仿若未觉。
苏白心猛地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在陆溪月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如九溪山顶的千年寒冰般森冷可怖。
陆溪月惨笑一声,身子踉跄地后退一步,再抬头时目光已沉寂如死海,明明是剜心之痛却面无表情,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师兄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苏白放下仇维扬的尸体,朝陆溪月奔去。
陆溪月突然神色癫狂,猛地喷出几口黑血,如断线的风筝般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师兄!”苏白冲上去抱住陆溪月,撕心裂肺地唤道。
心尖一阵剧烈疼痛,苏白猛然坐起身醒了过来。他已经记不住多少次梦回当日,每一次都是这般心如刀绞。
怀中的温热触感似乎仍在,没想到他第一次拥抱师兄,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师兄比他印象里的要纤弱许多,也要柔软许多,苏白无意识地摸了摸脸庞,似乎还留有师兄鲜血的温热。
思绪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他每次回想往事总会觉得有哪里被他漏掉,而也许那正是真相。
晨光透过苦竹窗棱照进来,苏白颓然地趴在床上,将阳光隔绝在背后,悲绝而无力。
倚玉轩。
“庄主,您唤老奴前来有何事?”大寒恭敬地问道。
陆溪月盘膝坐在楠木塌上,漫不经心地问道:“苏白可是醒了?”
大寒点了点头,“二庄主昨日便醒了。”
陆溪月摆弄着瓶中带着露水的红梅,淡淡道:“你去告诉他,既然醒了便不要拖延,该受的罚也该履行了。”
大寒愣住,“二庄主受了那么重的伤,是否宽限――”
陆溪跃不耐烦地打断:“你告诉他,三日后去寒水瀑受罚,他若不愿意自行下山便是,我绝不勉强。”
大寒惊讶地问道:“您当真要逼走二庄主么?”
陆溪月冷笑一声,“你不了解他,只要他的目的没有达成,他不会轻易离开的。”
“庄主您说什么?二庄主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你去告诉他,不可用内力消褪鞭痕。”陆溪月顿了顿,语气更冷,“每一道鞭痕都是一个提醒,提醒他自己曾犯下的罪。”
大寒越发困惑,“二庄主他犯了什么罪?又为何不愿离开山庄?”
陆溪月冷冷地瞥了过去,大寒打了个寒颤,低头而出。
陆溪月裹了一身红裘倚在窗前,窗棱半开着,窗外红梅正盛,傲雪凌姿,正如那日禁地外洒落一地的红枫,触目惊心。
她当时晕了过去,待再次醒来时,已是气海碎裂,内力尽失的废人。
她派人调查,那日根本没有外人进入过山庄,甚至当时只有苏白一人在场,只有他一人在场……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苏白究竟为何要那么做。
是时丧事已了,她让大寒和谷雨派遣人手去探访四大灵药和名医的下落,房里只有她一人,苏白却在此时来了。
他仍穿着一身白麻孝服,腰间简单地束了一根布带,衬得气质越发清冷,她却只觉得格外刺眼,格外恶心。
她的心像被一把钝刀慢慢地切割,痛到了极致,为什么明明背叛了她还要来见她,是想要炫耀他的胜利,嘲讽她的轻信么。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只能狠狠吐出一个“滚”字,连抬手赶他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她眼睁睁看着苏白朝她一步步走来,最后停在床边,在她仇恨的目光中,那个向来孤高冷傲的少年,沿着床头跪了下去。
呵,惺惺作态。
她用尽力气转过身去面朝床壁,她不想看见苏白,更不想看见那双精致的凤眸,谁能想到那清澈透亮的眸中竟都是谎言!
房间里只有她和苏白两人,静地能听到窗外秋风吹过落叶的声音,瑟瑟簌簌像是吹在她的心里。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凄楚悲凉,父母俱亡,宝甲被盗,天地之大世间竟无一人可信。
她就这般静静听着窗外风声,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苏白已经离去,才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而又低沉:“师兄,对不起。”
苏白眼眸中泛着水光,是他没有及时发现敌人的阴谋,是他没有及时阻止师父自刎,是他还不够厉害,让师兄如此伤心。
陆溪月怔愣了片刻,旋即嗤笑一声,真是荒唐!
“苏公子,难为你这些年在我面前扮演乖巧顺服,如今这九溪山上你武功最高,你便是想杀了我也是轻而易举,何必还要继续扮作这副模样?”
第9章 瀑布
苏白抬眸,急道:“师兄,你知习武本非我所愿……”
是师兄你醉心武学,只有每次我武功突破时,你的眼神才会在身上停留片刻,我夜以继日地练功,只是想让你看到我,眼里有我,仅此而已。
窗棂纸被风吹的簌簌作响,苏白紧紧盯着床上人的背影,像在等一个审判。
陆溪月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转过身来,她看着眼前恭顺驯服的少年,和那日鲜血淋漓的身影渐渐重合,她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说道:“苏白,除了唐忱,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杀一个人!”
“师兄!”苏白双拳蓦然攥紧,脸色惨白,“禁地的事不是我做的,我绝对不会像唐忱那般背叛你!”
“滚!”
陆溪月狠狠地吐出一个字,在寂静的秋晨格外刺耳。
“唐忱为了唐家骗取我的信任,害我逍遥山庄折损整整一堂,他欺骗我,背叛我,但他至少敢作敢当,你呢?你明明背叛了却还要惺惺作态。”
陆溪月语气越发冷冽,“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九溪山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而没有得到的!”
是逍遥游最后一重的心法?还是山腹最深处的宝藏?”
苏白面色苍白地摇摇头,眸中似乎透着委屈,“师兄……八岁那年我离家出走,一个劲地想往离家最远的地方走,这一走便走到了锦州,走到了九溪山脚,当日那黑熊向我扑来时,若不是师兄出手我早已丧命熊爪。”
“十岁那年,齐昆将我推下巨瀑,水流声震耳欲聋吞没了我所有的呼救,那水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我出不去,躲不开,就在我以为会这样死去的时候,是师兄你又一次将我救了出来。”
陆溪月紧紧捂住胸口,一阵酸痛从指尖蔓延开来,直到心尖。
所以,我救了你,你就这般报答么……
苏白声音低沉醇厚,已听不出少年的稚嫩,“我将师兄视作神灵,又如何会背叛?”
陆溪月胸膛起起伏伏,神色暗沉含怨,“既然如此,那日禁地的事情你如何解释?”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师伯是谁杀的?那些弟子又是谁杀的?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禁地?除了你还有谁会南苍剑法?苏白,你在隐瞒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苏公子,你能告诉我么!”
她声声泣血,说到最后嗓音都带着粘连的嘶哑,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可等待她的却是再次、长久的沉默。
他明明知道,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过了许久,久到她心中已然绝望,苏白沉沉地抬起头,眸中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坚定:“师兄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情查清楚证明自己的清白。”
也证明温家的清白。
“呵呵呵呵……”陆溪月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杀意,冷得令四周空气瞬间刺骨。
“我信过你。”
苏白瞬间如被雷击,短短四个字,却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么长。
陆溪月用尽所有气力翻身下床,从床边剑鞘中拔出扶摇,豁然架在苏白脖子上,“我是没有内力了,可我还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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