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妈妈从不允许她吃这些。
冰激凌、糖果、棉花糖……许多许多,叶蓁在成长过程里,从未拥有过。
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拆开冰激凌。
却在下一秒,鼻尖一酸,眼泪从眼眶掉了下来。
温热的眼泪砸进纸盒,冰激凌迅速软化塌陷一小块。
身侧传来“欢迎光临”的机械女音,有人走进来买烟,叶蓁更低地垂下了头。
眼泪一旦开阀,忍不住一滴接一滴,她想到热切期待游学之行的同学们,又想到问都不问她一句,就替她做下决定的妈妈。
铺天盖地的委屈,随着眼泪融化了满盒的冰激凌。
那一段时间阴雨连绵,叶蓁常常在那间便利店驻足。
玻璃门外暴雨倾泻,往前是永远孤独一人的学校,往后是冰冷肃穆的家里。
她哪儿都不喜欢。
她只想待在这座孤岛。
某天下午上课时,叶蓁原本写好的数学试卷不翼而飞,翻遍书包都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数学老师也在台上神情不悦。
数学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中年女性,对所有人都不留情,她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叫她那节课出去罚站。
叶蓁靠墙站了一整节课,望着阴沉沉的天,雾蒙蒙的雨。
这个夏天为什么这么多雨?
她不知道,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的事有太多。
譬如此刻,她清晰地听到窗边几个男生在窃窃私语聊天——
“是你拿的吧?”
“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是我,不知道是谁想英雄救美哦。”
“还救美,刚才她出去你怎么不救,那个样,看着可怜死了。”
“哟哟哟,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谁喜欢她!我才不喜欢她,你看她,听说她都和别人睡过了。”
“真的啊!哪听说的……”
“长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没被睡过,暑假游学都不去,说不定……”
叶蓁分不清,这些添油加醋的脏水,是从哪里开始的。
她只是茫然,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又到底该怎么做。
那天下午,她又在那家便利店待了会儿,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直到一包纸巾扔到她面前,她才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湿意。
扭头想说谢谢,那人却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黑衣黑裤,男生身材颀长,头上还戴了个鸭舌帽,漫不经心的姿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巾,再一抬头,他已经消失在雨雾里。
一周后,同样的时间,叶蓁路过那家便利店,心里忽然起了念头,想着进去碰碰运气,万一能碰到上次那个人,她想对他说声谢谢。
她买了一盒巧克力,没等多久,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仍然带着鸭舌帽,看不清脸,问收银员买了一包纸巾,坐下来擦自己身上沾到的水,通身气场不甚愉快的样子。
叶蓁踌躇片刻,走过去,轻轻放了一片巧克力到他面前。
“谢谢。”她说。
男生顿了下,微微抬颌,帽檐压得低,他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只隐约能看到白皙的下巴。
下巴上有一颗淡灰色的小痣。
很浅,但看不清脸的情况下,叶蓁只能注意那里。
她微微不好意思,解释:“上周,你给了我一包纸。”
“哦。”无甚情绪起伏的一声,他又继续低头擦自己身上的水。
不知道他想起来了没有,也许是压根不在意这样的随手施恩。
但她已经做到自己的感谢。
叶蓁转身刚想走时,男生忽然在背后自言自语:“这玩意儿怎么拆不开啊。”
脚步一顿,她扭头,看见他捏着那块巧克力:“包装纸还挺好看的,怎么拆能不扯烂它?”
“我帮你。”叶蓁过去。
她坐在他对面小心地拆那块巧克力,铝箔纸和外层包装黏在了一起,想要留下完整的外包装,的确需要很小心。
在这间隙里,他好似是想起了她,突然出声:“那天为什么哭?”
手里锡纸黏连的部分最后一小块应声而落,叶蓁抬头,有些愣神。
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不,上次甚至算不得一面,或许现在才算真正的萍水相逢。
她摇了摇头。
男生也没有再问。
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叶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便利店里遇见那个男生。
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穿着简单,气质却明显不同于学校里那些男生,沉寂斐然。
他偶尔买一瓶水,偶尔买盒巧克力,不大吃,只是坐着,赏雨一般。
慢慢的,叶蓁开始和他交谈两句话。
他听到她说有人偷藏她卷子的事,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叶蓁问他笑什么。
他懒洋洋地:“无聊且蠢,对这种蠢货,忍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最好的办法是以暴制暴,干脆利落。”
她看他。
男生转着一支刚买的打火机,手指修长干净,“噌”一声,火柴顶端冒出火苗。
火苗吞噬纸巾一端,他吹灭,把打火机推给了她。
“眼泪别掉进冰激凌里。”他漫不经心提醒她,“让人看见才有用。”
叶蓁捏紧那支打火机。
又一次课间,下节课要用的卷子找不到。她看向坐在窗边的男生,走过去问他要。
男生涨红了脸说自己怎么可能有她的卷子。
叶蓁直接扯出他的书包,倒过来,在纷纷扬扬的白纸黑字的卷子中,看到了自己字迹清晰整洁的那张。
男生慌了神,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蹲地上捡,她也装作蹲地上去翻自己的卷子,宽大的校服袖子轻动,悄悄扔了打火机出去。
纸张易燃,火苗迅速卷上所有的卷子,叶蓁及时抽出自己的那张,只被烧了微不足道的一个卷角。
旁边人顿时手足无措,有的尖叫有的去喊老师,更有机智的,直接一杯水浇灭火。
也把那个男生的卷子泡了个精光。
班主任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狼藉,和站在旁边抱着自己卷子红了眼眶的女孩子。
班主任很喜欢叶蓁,这样漂亮、安静、天资聪颖又勤奋的好学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会不偏心。
尤其,当这个女孩子说自己的卷子被人藏了起来,而对面一直顽皮的男生气到跳脚都无法反驳的时候。
“老师。”叶蓁声音哽咽,“大家都看到了,我在他书包里找到的。”
“你放屁,明明是你烧我的卷子!”男生梗着脖子从地上翻出打火机,“老师你看。”
叶蓁低头:“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
“你给我闭嘴!”班主任生气,“她一个女生怎么会有打火机,你去办公室给我写三千字检讨!”
叶蓁弯了下腰:“谢谢老师。”
男生怒目圆瞪:“老师,明明就是她——”
“再说明天让你家长过来!”
身后彻底偃旗息鼓。
叶蓁抱着自己的卷子回到位置,面色平静,唇角微扬了下。
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痛快两个字。
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
可是一连很多天,那个男生都没来便利店。
如注的暴雨一日接一日。
夏天快要结束时,叶蓁终于在路过便利店时,看到了那个男生的身影。
他看上去更消沉了些,通身寂然,手腕上系了条白色的丝带。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她递一颗给他:“我舅舅买的,很甜,你要尝一下吗?”
他偏头,在帽檐的阴影里看她。
叶蓁缄默片刻:“你心情不好吗?”
他摇摇头,接过巧克力,问她:“为什么这么爱吃巧克力?”
叶蓁注意到他的嗓音带了些哑。
“没什么。”她出神地说,“我妈妈不让我吃甜的东西,可能,她越禁止的事,我越想做……而且,不开心的时候吃一块,好像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他沉默,剥开放进嘴里。
叶蓁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新的打火机:“这个给你,上次你给我的那个没法还你了。”
“你用它做什么了?”
她复述了一遍她烧别人试卷的事。
他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很轻的笑,几分恶劣口气:“烧少了,应该把他教材全烧了。”
男生下颌洁白清晰,淡淡小痣,薄唇染笑,叶蓁一时有些失神。
“你……”
“嗯?”他回眸,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铝箔纸。
她踌躇犹豫,轻而慢地询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窸窸窣窣的揉捏声停下。
他抬手,黑色帽檐微微上抬,光线降落。
梦中那张脸渐显,墨黑的眸,深邃的桃花眼,高挺鼻梁与薄唇。
“秦——”
他的脸,他的声音,跨越时空梦境,逐渐与现实重合——
“秦既南。”
第30章
醒来时一身冷汗涔涔。
叶蓁下意识按开枕边手机, 屏幕在刺眼黑夜亮起,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黑夜空洞。
她坐起来,掌心遮住眼, 好不真实的梦境与现实交织, 梦里,像又回到了那个总是潮湿的夏天。
那个, 她总是缩在便利店里的夏天。
他们看过那么多场雨。
他问她记不记得他。
夜风簌簌, 叶蓁怀里的牛奶都冷了。
身旁的人还在等着答案。
要她说什么,要她怎么说。
她不是不记得,是不敢记得。
-
隔天,下了一场秋雨, 气温骤降,寝室里不少人感冒, 叶蓁也被传染上。
她从柜子里翻出大衣和围巾裹上, 程锦缩在桌前一个劲儿地灌热水,转头鼻音浓重:“蓁蓁,你要出去吗?”
“嗯。”
“外面好像还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导师找我们开会。”叶蓁打个喷嚏, 戴上口罩, 声音嗡嗡的, “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你去吧, 回来能从清园给我带份茶树菇老鸭汤吗?”
“好。”
叶蓁的导师卞教授是国内刑法方面有名的专家,曾经参与过法律修订的那种。他多带硕博研究生, 于本科生的事务上不太上心。
大一下分配完导师以来,叶蓁还一次没见过他。
老教授今日不知是不是得了闲, 叫他们去他办公室,叶蓁推开门, 里面一张沙发上已经坐了三个人。
五个人一个导师,还差一个人。
她坐下,有人从门外进来,拎了个水壶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倒水:“大家坐一会儿,老师待会儿就到。”
几个人纷纷说谢谢师兄。
叶蓁也说,去接水的时候看到眼前人,微微怔了下。
林崖笑着:“师妹,这么巧。”
他的导师也是卞教授。
叶蓁点点头,垂眸坐回去,没一会儿人到齐,卞教授也来了。
卞教授年已过知天命,额间生出白发,一派儒雅气质,眼前的本科生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小孩子,他口气温和慈爱,询问着大家在学习上,未来职业规划上的一些想法和安排。
大部分人的打算都是读研,或出国,或留在国内。
问到叶蓁,她摇摇头,说没想好。
卞教授点点头,随即针对性地跟大家推荐了一些学校和导师,给出自己的意见。
“叶蓁。”结束后,卞教授叫住了她,推了推眼镜,“你留一下。”
其他人都离开,办公室的门被细心地从外面关上。
叶蓁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卞教授开窗,泡茶,窗外潮湿的雨气钻进来,混着茶香。
“叶蓁,你是叫叶蓁是吧?”
她点头。
“哪个蓁?”
“秦上面加个草字头。”
“其叶蓁蓁,是个挺好的名字。”卞教授笑容慈祥,透着隐隐的叹息,“你爸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叶蓁抬头,沉默片刻:“是,过几天就是了。”
老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你爸当年跟着我读研究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他这个人,性子执拗,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只在意他心里那点正义。”
“当年那个工程师的事,满北城没有人敢接,他去给人提供法律援助,最后,那对母女拿了赔偿主动撤诉,反倒是你爸想不开。”
“想不开啊,他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卞教授长长叹息,戴眼镜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孩子,你妈给我来过电话,希望能让你和你爸一样,跟着我读研究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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