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华挂毛巾的动作顿了下。
她回眸瞥了眼女儿。
叶蓁也抬头,接着说:“妈,别让我回去也不安心。”
孟书华慢慢关上水龙头,盯着冷清的镜面,镜子中反射出她和叶蓁的面庞,一年轻一沧桑,十足的相似,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她们是亲母女。
她沉默了会儿,最后说:“随你。”
北城的医院一向拥挤。
工作日,处处都是人,从门诊出来,叶蓁让孟书华先坐着休息,拿着医生开的住院证去缴费找护士登记。
住院床位很紧张,最后分到的床位在卫生间旁边的病房,人来人往,冗杂吵闹。
手术是第二天做,当天下午,护士先过来抽了几管血,而后是给孟书华做心电图等一系列术前检查,最后,打上置留针,以便输液和麻药。
做检查的时候,护士拉上帘子,叶蓁离开病房,手机上孟颜和程锦都来关心孟书华的情况,她回复她们没事。
正打着字,屏幕上冒出电话,是秦既南打来的。
叶蓁往走廊边走了几步,接起电话。
“喂?”
那边懒懒地应了声:“下班了吗?”
秦既南这几天人在国外出差,和她相差13个小时的时差,叶蓁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粗粗估算,他那边此刻是凌晨五点左右。
“……你起这么早吗?”她低声。
“还好。”
男人的声音有点哑,在凌晨,是一种让人莫名心安的倦沉感,叶蓁听到他走路,开门,而后是揿开水龙头的声音。
她安静地听着,直到秦既南出声:“怎么不说话了?”
“嗯?”
“工作傻了吗?”他调笑。
叶蓁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旁边有护士推着小推车急促地路过,边走边扬声:“家属们请让一下,让一下!”
她下意识回避。
电话里陡然安静。
片刻,秦既南问:“蓁蓁,你在医院?”
他语气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叶蓁退后几步,靠着墙随后回:“对。”
“哪儿不舒服?”
“什么?”路过的人太吵,叶蓁没听清他问了什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秦既南口吻微冷。
“我没事。”叶蓁挪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是我妈妈要做一个小手术。”
电话里的人静了一瞬。
她心头莫名有些泛软,弯唇说:“秦既南,不用那么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片刻,秦既南问:“哪个医院?”
“你不用过来。”
“我知道,我不过去。”
叶蓁以为秦既南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既南,真的只是个小手术,你不用过来。”
“我知道,我也过不去。”电话那头的男人反过来解释给她听,“你晚上是不是要在医院陪床?”
“要。”
秦既南抵额轻叹:“我帮你换个好点的病房,否则你晚上怎么睡觉。”
叶蓁握着手机,微愣。
“拒绝的话就不用说了。”秦既南说,“你不跟我说,我就去问你表姐。”
“你……”
叶蓁哑口无言,心口微胀。
医院的人效率可快可慢,检查做完,晚饭时分,就有护士请她们换病房。
四人间狭窄而吵闹,孟书华闭目养神时眉头一直皱着,来到顶层单人病房,霎时安静了许多。
“蓁蓁。”她环视一圈,凝目看向女儿。
医疗资源稀缺,有些事绝非钱就能办到。
叶蓁把衣物和洗漱用品摆好,闻言顿了下,撒谎:“阿锦帮的忙。”
孟书华平静地看她。
叶蓁这几年修炼出的镇定尽数用在此刻。
片刻,孟书华淡淡移开了目光:“麻烦人家了。”
“改天我会请她吃饭的。”叶蓁松了一口气。
顶层病房安静宽敞,小客厅与阳台厨房配备齐全,卧室内,一张病床与一张陪护床。
晚上,母女二人同处一室。
自有记忆起,叶蓁就是自己睡觉,也从未有过过分依赖妈妈的时刻,仅有不多的温情,大多是她发烧,孟书华晚上会过来量量她的体温,叫她起来喝水。
现在,轮到她在医院里陪妈妈。
时间过得真快。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月光透过窗帘静静流淌,叶蓁偏头,看见孟书华的眼睛闭着。
她凝视了一会儿,慢慢转过头,自己也闭上了眼。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上午,护士过来给孟书华输了两个小时的生理盐水,并嘱咐了叶蓁一些注意事项。
下午,孟书华带进手术室,叶蓁只能等在外面。
她在网上搜索着一些别人手术的经过和术后情况。
叶蓁有些出神。
不知道等了多久,护士叫她进去。
手术是全麻,孟书华刚从全麻中醒过来,头脑发晕,叶蓁和护士把她搀扶回病房,她沉着眼皮要睡过去,护士把人拍醒。
“看好你妈妈。”护士嘱咐,“全麻苏醒后两小时都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多跟她说说话。”
“好。”叶蓁点点头。
她坐在病床边,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话能聊,好在舅舅打来了电话,叶蓁把手机开了免提,让舅舅跟妈妈说话。
孟书华不是很有力气,说几句话就挂上了电话,过了会儿,她轻轻皱眉,唇色发白。
“怎么了?”叶蓁按铃叫来护士。
腹部疼痛加剧,孟书华疼得人有点儿颤抖,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剂止痛针。
“是正常情况,流血也是正常的。”护士司空见惯,抬头看了眼时间,“待会儿可以吃点饭。”
止痛针见效,孟书华的眉头渐渐展开。
晚饭吃的是医院的营养餐,孟书华没什么胃口,叶蓁强迫她吃了点儿。
晚上医生过来检查了一次,流血量正常,医生走后,孟书华许是因为失血虚弱,早早就躺下合上了眼皮。
叶蓁悄然离开卧室,客厅里有小沙发,她坐到沙发上,打开手机,回工作消息。
回完消息,墙上指针指向九点一刻。
紧绷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叶蓁关上手机,支着脸发呆,大脑放空。
跑来跑去两天,精神和身体难免都有些疲惫。
加之她认床,医院病床再好,她昨晚睡得也不好。
窗户折射着对面楼层的光,俯瞰而下,夜色外车水马龙。
病房里静谧无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叶蓁靠着沙发,渐渐歪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呼吸慢慢趋于平静。
十几分钟后,病房门被轻推开。
橘色单人沙发上年轻女人以手撑脸,长睫垂落,周身气息安静。
秦既南走过去,弯腰抱她。
叶蓁睡得很轻,朦胧中睁开眼,看到来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秦既南……”
“嗯。”秦既南解开西装纽扣,把人抱起来。
“你是真的吗?”她下意识问。
秦既南被逗笑,低头,唇碰了碰她额头:“我是鬼,地下冒出来找你的。”
温热真实的触感印在皮肤上,叶蓁怔了下:“几点了……”
“九点半。”
“看来我也没有睡很久……”她掩面打了个哈欠。
确认是熟悉的怀抱,叶蓁倦意沉沉,她本来就没有睡醒,低声呢喃:“那我再睡会儿,半小时,你记得叫醒我。”
“睡吧。”秦既南轻吻她的睫毛。
他抱着人轻步走出去,病房外等着一个女护工,原本想说话,看到他怀里的人,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麻烦您。”秦既南颔首,低声,“如果病人问起,记得说你是叶小姐请来的。”
第73章
睡意迷蒙中, 叶蓁做了个梦。
梦见和秦既南刚分手的那两年,那两年里,其实她和孟书华的关系很僵。
谁都不肯先低头, 她去南城工作, 孟书华在北城,二人互不联络, 对对方都置之不问。
唯一的一次见面, 是11月7日立冬,叶行忌日。
叶蓁独自回北城,去陵园中拜祭。深秋北城天气寒冷,她在墓前待了一会儿, 和墓碑上的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拢好围巾准备离开。
坐上出租车时, 恰好看到另一辆车在陵园门口停下, 车牌号很熟悉,是舅舅的。
叶蓁叫出租车司机先别开车。
果然,妈妈和舅舅一起从车上下来,拎着祭品往陵园中去。
中年女人身形一如既往, 挺拔瘦弱, 穿着低调, 一丝不苟。
叶蓁坐在车里, 无端胸闷,母女二十多年, 纵然孟书华对她不够周全,但她在她心里, 到底是妈妈。
于是叶蓁推开车门下车,无声跟在二人身后。
快到墓前时, 她停步,远远看着妈妈和舅舅。
他们都看到了墓前的鲜花与祭品。
除了她来过,不可能再是第二个人。
舅舅显然猜到,叹气说了几句话,离得远,叶蓁听不清,大约是一些劝妈妈的话。
孟书华面色平冷,盯着那些东西,良久,她弯腰,将那些东西都扫到一边。
而后,一点点重新摆上自己带来的祭品。
彼时叶蓁站在一颗白杨树下,十一月冷风中,她静静看着这一切。
难过吗?
说没有是假的。
但她其实不怪孟书华。
母亲该尽的抚养义务,她都尽到了,只是再多的爱,她没有。
仅此而已。
她一生的感情都给了丈夫,少年夫妻,情深义重,她无法承受丧夫之痛,自然放不下怨恨。
程锦曾在酒后谈过自己的父母,他们这种豪门家庭,关系复杂,亲缘关系淡薄,于父爱母爱,她本就不在意。
“不过一世血缘,十几年养育之恩。”程锦看得很淡,“他生我时也没问过我的意见,他既然养大我,我当然会好好给他养老,其他的,就随缘吧。”
程锦一向比她拿得起放得下。
站在白杨树下,看到孟书华动作的那一刻,叶蓁一年多的积郁陡然消散。
有些感情,强求不来。
罢了。
她转身,慢步离开。
后来,在舅舅的转圜之下,叶蓁和孟书华的关系渐渐得以好转,母女好歹不像仇人,能好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放下那些执念之后,叶蓁发现,孟书华愿意和她笑笑,跟她说说话,她竟然已经觉得很不错。
若余生都能这样,她们母女,也算得上和谐。
……
睡梦中,叶蓁的眉头皱起又舒展,她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场景纷乱复杂,一页页在眼前闪过,最后,她猛然睁开了眼。
胸口起伏,叶蓁张嘴,大口大口喘气。
入目是一片静谧的昏暗,她视线还是朦胧的,脑袋发疼,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想撑着床起身,却发现自己在男人的怀里,她轻微的几下动作,将秦既南惊醒。
“怎么了?”他下颌抵着她发顶,声音倦哑未醒。
叶蓁思绪慢慢回笼:“几点了?”
“嗯?”
“我不是在医院吗?”叶蓁彻底清醒过来,“这是哪儿?”
秦既南也醒过来,他撑起身,点亮床头的一盏台灯,淡白色光芒照亮卧室,是他常住的那套公寓卧室,叶蓁上次来过的。
墙上挂钟时针指向凌晨一点。
她记得她睡觉时是九点,竟然睡了这么久。
叶蓁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秦既南指节揉了下额头,再转头一看,那姑娘已经穿鞋往门口走。
他愣了下,掀开被子,过去把人打横抱了回来。
“秦既南。”叶蓁陷进男人臂弯里,“我要回医院。”
“几点了祖宗。”秦既南捏她脸,“你现在回去,吵醒你妈妈睡觉吗?”
“可她……”
“放心。”
他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我留了一个护工在那,从前照顾过我奶奶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叶蓁张了张嘴。
秦既南做事思虑周到,这样确实没什么问题。
她是睡糊涂了。
秦既南给她盖好被子,静谧深夜里,他下巴贴着她额头,感受着怀里人温热馨软的皮肤,又添了一句:“我跟护工说过,如果你妈妈问起,就说是你请来的。”
叶蓁怔了下,在他怀里转身,布料窸窸窣窣。
秦既南低头,睁开眼,微哑的嗓音混着笑:“这下放心了吗?”
醒来时是铺天盖地的心慌与茫然。
此刻才慢慢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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