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舟想了想,告诉她:“短一点。”
她今天比记忆中的要好看得多,像一张色彩鲜亮的胶片。
初绪很轻易地就被这三个字哄得神采飞扬,伸手拉了拉他的校服外套,熟门熟路道:“走吧,我送你回寝室!”
她倒是很主动,居然提出要送男生回寝室。
不过贺远舟没拒绝,撑起伞走下台阶,雨丝细细密密地扫上伞面。
初绪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手里的折叠伞撑开,飞快跟上他。
学校的林荫道还是老样子,雨下得静悄悄的,在灯下洋洋交织。
两人各打一把伞,贺远舟的高一些,初绪的低他一个头。他的深色伞面不时压到她的,发出尼龙窸窣的声音,很快又会分开。
雨水在道路两旁慢慢地往下淌,路灯在路面上融开一滩又一滩金色,像朦胧滴沥着的焰火。
或许是太久没和她一起走路了,贺远舟没由来地感到悸动,会被她的脚步牵动呼吸。
初绪走路总是随心所欲的,喜欢东瞧西看,明明下着雨,中途还非要把伞仰起来,抬头去看树梢间被雨水浸润的夜空,是暗暗的灰色,夹杂着一丝紫红,云层一块厚一块薄,边缘很模糊。
雨毛绒绒地扑了她一身,她的围巾和脸颊晶莹地发出微光,贺远舟抬手把她的伞拉下来,问:“初试结束了?考得怎么样?”
“还不知道呢,月底才出成绩。”初绪走路安分了一些。
“有把握吗?”他又问。
“嗯,我闭关深造了两个月,手指皮都磨破了,当然有把握了!”初绪点点头,一副不在话下的语气,“复试是四月份,等复试结束,很快就高考解放了!”
学校在150天的时候就贴出了高考倒计时,今天是倒数第103天。
说不期待高考结束是假的,他恨不得时间能三倍速流逝。
想到这儿,身边的人突然“砰”一下收起伞,抖落抖落上面的水珠,钻到他伞下。
她的手臂碰到了他的侧腰,尽管很快就移开了,但还是让他条件反射地绷直了后背,低声问:“你干什么?”
“这么久没见了,想跟你凑近一点都不行吗?”初绪答得理直气壮,动手拉拉他撑伞的那只手,查起岗来,“我不在学校的时候,你应该没有背着我跟别的女生说话吧?”
贺远舟移开脸,被她无厘头的问题问得无言。
跟别的女生说话,当然有,只是不像跟她这样说话。
初绪听他不答,逗他的心思更强烈,跟调戏良家少男似的:“你居然不回答?不会又有其他女生跟你告白了吧!是谁?新一届的高一?你移情别恋了?!”
贺远舟被她乱七八糟的猜测呛到,不得不出声堵上她的话匣:“……没有,别胡说了。”
“那你最近怎么样?每天都在干什么?胖了还是瘦了?考试考得怎么样?”初绪又一连串地追问。
贺远舟应接不暇,只回答:“还行吧……”
“那你有想我吗?”初绪又抛来一条钩子。
贺远舟总算感觉出她是故意调侃他,似乎看准了脸皮薄的打不过脸皮厚的,低下头来看着她,不开口。
他们在一个伞下,初绪这会儿看清了他的目光,黑沉沉的,只有眼底幽微的光,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
“哼,不说算了……”初绪突然发现自己架不住他的视线,转头岔开话题,得意地翘起下巴,“反正我之后除了复试都不用再请假了,每天都在学校,我会把你看得牢牢的!”
贺远舟轻抿了一下嘴角,缓缓移开眼。
伞上起了风,路灯中的雨丝很快就打了斜,密仄仄地飘进来。他的手腕动了动,把伞往她的方向更多地偏去。
第34章 Insomnia
初绪吵架时说出的话并不严谨, 说他记不住她的生日,从来没有认真准备过,贺远舟本人是不会认这笔账的。
只不过她当时在气头上, 为了占据上风夸大其词, 也算情有可原。加上他们认识太久了,七年前的事情, 记忆的确会有些偏差, 就连他在听到这样的控诉时,第一反应也是自我怀疑, 努力回忆自己过去十年都干了些什么。
初绪从校考回来之后, 很快就捡起了给他写信这件事,其中一封提到高考结束之后的计划, 说她前段时间换了新的港澳台通行证,已经定好了要跟她高一的那群室友一起去旅行。到时候还要买一台拍立得mini, 吹了大半天拍立得拍出的照片多么有感觉,迫切的心情都快溢出明信片。
贺远舟看完那封信之后, 提前给她买了, 作为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不过他并不想把这件事表现得太隆重, 没有主动找她, 而是有意推迟了几天,在她送信上来的星期六晚上等在教室, 随手把抽屉里的袋子拎出来。
初绪看清袋子里的东西后,刚才在晚自习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清醒,喜欢到倒吸一口凉气, 问他:“这是送我的意思吗?”
“嗯。”贺远舟给出的反应很平淡。
“真的假的?为什么送我?”初绪明知故问, 可惜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下一秒又把话揭开了, “是因为我的生日吗?这是生日礼物?”
贺远舟从位置上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回:“你愿意这么想的话,可以算。”
他并不是故意要泼她冷水,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好得手。
初绪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心意说变就变,最喜欢的总是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比如下架的节日限定,限量的周边,be的cp……本来没有多喜欢,只是因为得不到,才一直牵肠挂肚;一旦得到了,就会很快抛到脑后。
他不想成为后者。
这头初绪也习惯了他这些别别扭扭的话,并没有被浇灭热情,而是拎着袋子小跑着跟上来,绕到他跟前,对他张开手臂。
贺远舟的脚步倏地停下,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戒备地看着她。
初绪放下手臂,问:“你躲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要扑过来抱你吧?”
就凭她这架势,难道不是么?
贺远舟反问:“那你想干什么?”
初绪对他深情地鞠了一躬:“谢谢你的礼物,我太感动了,临表涕泣,不知所言。”
贺远舟的眼皮跳了跳,轻哼一声,绕过她往前走。
身后的人紧接着又来了句:“贺远舟,你对我这么好,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他闻言,加快脚步,把她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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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四月,高三学生在紧绷的神经下也有暗流涌动,似乎是想在六月到来之前,缓慢地预演一场告别。
书吧的留言墙上叠起了一层又一层便利贴,像一颗硕大的枫树,写着各自的心愿和给朋友们的寄语。梧林的春季校服外套上渐渐爬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留言涂鸦,米老鼠巡逻看到后也不再批人了,还会饶有兴味地停下来看一眼,评价“这个字是谁写的,这么难看”。
学生们开展起互换校牌的活动,下午放学后在楼道摆摊甩卖这些年攒下的杂志和教辅;广播站的前任站长扛来了单反,一有时间就满校园拍素材;放学跑操的时候,学生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已经从高考变为了毕业旅行。
禁止带电子设备来校的红线有所松懈,有不少学生自发带相机来校,还有用ipod的全损画质拍照的。初绪则托贺远舟的福,荣誉成为了一名拍立得拥有者。他送的拍立得套装里面只有二十张相纸,初绪当天晚上回寝室摆弄来摆弄去,跟室友瞎折腾了十多分钟,一盒相纸就用光了,拍出来的还都是些残次品,悔得她捶胸顿足。
仅剩的十张相纸先跟班里的同学拍了一轮,等她妈妈送来补给物资后,她又和高一的同学拍了一轮,把大家十八岁时穿着校服戴着眼镜蓬头垢面的模样用拍立得记录下来。
到后来,跟同学合照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初绪的胆子更大,把拍立得塞在校服口袋里,流窜在各个办公室,找到机会就逮着熟悉的老师跟自己合影,甚至跟米老鼠都有合照。
贺远舟那天中午到办公室找语文老师拿练习卷答案,就发现办公室里一派喜气洋洋,所有老师都在一块儿站着,里面围着一个初绪,她正在认真跟教导主任讲解拍立得怎么拍照。
“米老师,你眼睛看这里,然后手指不要挡到这个取景框……右手这边、也不要挡到感光孔,不然照片会过曝或者过暗……最后按一下按钮这个马上就出照片了。”
“不需要对焦吗?”米老鼠工作之外爱去公园拍树上的鸟,也算业余中比较专业的,提问道。
“不用不用,我这个是傻瓜照相机……”初绪对他解释。
贺远舟被这场面看得停下脚步,不由第一万次感叹初绪恐怖的社交能力,加上他们班语文老师也被她拉去拍照,他拿不到答案,只能在一旁站着等。
谁知道那头初绪一抬眼,正巧看见了他,眼睛一亮,第一时间对他招手:“贺远舟,你要不要也一起来拍合照?”
贺远舟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表示不参与这个活动。
谁知道他班主任也是不省心的,开口把他往火坑里推:“对对,远舟,你也来一起拍一张,你跟初绪不是熟的么,等毕业之后作纪念,多好啊!”
“嗯嗯嗯,马老师,他数学好,跟他合照了说不定我能吸一吸考运呢!”初绪听有人给帮腔,更有恃无恐,直接过来拉着他的校服,把他也给拽进去了。
只不过他个子太高,合照只能站镶边的位置。米老鼠拖长音提醒所有人:“诶,笑,茄子——”
闪光灯一白,贺远舟眯了眯眼睛,没想到自己给她买的傻瓜相机最后反过来砸他的脚。
周围的老师都新奇地围过去看相纸成像,初绪从教导主任那儿接回相机,开口道谢。
谁知道老马不该有的眼力见这个时候跑出来了,指指她的相机问:“这里头还能拍不?要不我给你俩拍一张,单独的?”
“啊?”初绪意识到他指的人是贺远舟后,脸上的表情一愣,说不心动是假的,迟疑道,“可、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都快毕业了。赶紧的,你们俩站好,马上上课了。”老马从她手里拿走相机,一边琢磨一边催促。
贺远舟刚要开口,就对上初绪递来的恳求的视线,嘴边拒绝的话顿时没了影,只得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半推半就地走到她身侧,跟她隔了小半臂的距离站定。
“近一点,再站近点。”老马并拢双手跟他们比划,脸上促狭的笑快要藏不住。
连教过初绪的晨姐都觉得乐呵,在边上兴致勃勃地围观。
初绪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耳根子一热,才不敢跟他凑得太近,在镜头前的姿势不自觉地别扭起来,两只手局促地握在身后,不敢看边上的人一眼。
贺远舟的表情管理一向到位,没有露出笑意,也像她一样把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地看着镜头。
只是在老马的倒计时结束之前,他注意到他们中间隔着的马里亚纳海沟,轻咳了一声,借此掩盖他动作的调整,往初绪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最后拍出来的照片里,两个人的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上半身几乎碰到了,初绪的短发看起来像是落在他的肩头。
是他们第一张正式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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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六年六月,高考结束。
所有人都为这个时刻等待了整整三年,不光是学生,家长跟老师也觉得如释重负。
考完后的一系列活动家委提前一个月就安排上了,六月九日当天晚上在状元楼举办谢师宴,也是同班同学之间的散伙饭。
状元楼这家酒店就在学校附近,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专门办这类酒席的,孩子满月、升学、毕业谢师等等。那天晚上差不多整个梧林的学生都来了,脱下校服,穿得花花绿绿的,基本上人手一支新买的手机。
初绪她们班在二楼吉祥厅,班里的同学基本没几个在认真吃饭的,都忙着相互加微信、自拍,在班级群里抢红包。只有中途被自己的妈妈或者爸爸拎起来,到老师那一桌敬酒,才会稍微收敛一点,老老实实听班主任再念叨两句,举着杯子里的果汁挨个跟老师们碰过去。
高考结束,才是完全意义上的成年。中间不知道是谁家妈妈问他们想不想喝酒,从大人那一桌拎来了一瓶白葡萄酒。李沛榆第一个举手表示自己会开酒瓶,木塞一起,白葡萄酒冒出绵密的气泡,挨桌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小半口。
初绪在今天以前没有正儿八经地喝过酒,最多是凑她妈妈的杯子里舔一舔杨梅酒的味道。但这会儿中二的劲上来,摆出老道的姿态,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跟李沛榆评价:腾 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这度数也不高啊。”随后一饮而尽。
“那你再来点不?”李沛榆问她。
“来,再来个半杯吧。”初绪伸出手指在玻璃杯上比划。
相比红酒,白葡萄酒味道更清透,酸味也重一点,基本全桌的小孩都能接受。初绪喝完半杯,觉得脸上热热的,不确定是大厅里空调没开够还是自己喝酒上脸,拿着手机出去找洗手间。
从酒桌走到走廊这点功夫,她随手通过了五六个微信好友申请,一边加备注一边忍不住想到贺远舟。
他现在估计也在吃散伙饭吧,也不知道他拿到手机没有,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加他微信呢。
这么想着,初绪把手机放进口袋,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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