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他放弃了做官的机会,成了崔家的一名商人。再过了没多久,崔巍在经商的路上遇到了马贼,虽是保下了性命,可腿也断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几年,可范夫子依然能从骇人的伤口窥探到当时崔巍的伤势有多严重。他低下头,继续轻手轻脚的按摩起崔巍的伤腿:“我这手法是李太医教我的,说是能散瘀止痛。怀善哪,你以后行事要稳重些,这么大的人了,别总是这么跳脱。”
猛地听见夫子唤自己的字,崔巍身体一怔,眼眶翻涌出了几分湿意,“好,恩师。”
范夫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叹道:“为师老了,有很多事情和你们年轻人想得不一样。你若是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师,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我。遇到什么难事了,心里难过了,对我说说也无妨。你这孩子从小就不爱抱怨,有什么事都自己背着。李太医说了,长此以往会郁结于心,不利元寿。”
崔巍展开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小声应道:“嗯。”
“那一日为师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为师其实也是希望你好,只是那时我固执的觉得,只有进入朝堂才不负你多年苦读。得知你要回家从商,我也是气急了才会那般失态。这几年我静下心回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你。经商没什么不好,做个逍遥的商人也行,人生并不一定非要做官才是成功。”
崔巍的呼吸越发沉重,“嗯。”
“我后来想了想,你也不是做事没分寸的人。好不容易考上了贡生,只差殿试了,说放弃就放弃一定事出有因。这几年我想来想去,总是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想帮你,我也帮不上忙。说到底啊,我也是个没用的夫子,没办法为自己的学生解忧。哎……”
“不是夫子无能,是学生识人不明。”崔巍声音沙哑,“之前您不是一直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学生之前一直不敢说,如今终于能告诉您了。”
崔巍放下折扇,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学生无意中成了太子的帮凶,害了五家一共四百三十六条人命。”
作者有话说:
崔巍:我分明拿着美强惨剧本,为什么我不是男主?我比秦易差哪里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伤疤◎
话音一落, 范夫子整个人都怔住了。过了好久,他才颤巍巍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说详细些, 什么四百多条人命?到底怎么回事?”
崔巍红着眼,坐直身体,咬牙道:“夫子只知我是皇商崔氏子, 怕是不知我的母亲是杭城织造白氏女。”
范夫子抽了一口气:“这倒是真不知, 不过杭城白氏我也听说过, 掌管杭城织造, 做出的锦缎年年上供。”白氏和崔巍不去参加殿试有什么关系吗?
“我的父亲和我的大伯是双生子,等到两人及冠那年, 祖父放话说,谁先娶妻生子诞下孙儿, 谁就是崔氏下一任当家人。我的父亲就和母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联姻了,不久之后就有了我。只是这两人话不投机总是争执, 只要发生争执, 母亲就带着我回白家。我的童年基本都在白家度过,也因此认得了几个要好的小伙伴。”
范夫子微微颔首,难怪他刚教导崔巍时,崔巍一口杭城方言,引得同窗嘲笑许久。
“其中和我玩得最好的伙伴名为陈实,他家卖盐。我从杭城回崔氏之后,两人经常书信来往, 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是对对方的近况也很了解。陈实读书不行, 于是接了家里的生意, 做起了卖盐的买卖。”
从古至今, 盐商都很富裕,哪怕陈实只是个小盐商Qqun吴尔寺九0吧衣92,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可是就在崔巍殿试前十天的一个晚上,陈实却突然扣响了崔巍家的大门。
原来是朝廷新上任的巡盐御史张涛太过贪婪,给盐商们加上了重税。层层盘剥下来,大盐商还能抗一抗,小盐商们家底都快掏空了,也还是没能喂饱张涛的胃口。眼看杭城盐价逐渐攀升,家中的生意无法继续,被压榨得快没生路的五家盐商一合计,每家派了三人来到都城告起了御状。
陈实同崔巍许久没见,就趁着这次进城来找崔巍。听说此事之后,崔巍怒火中烧,于是拍着胸脯告诉陈实,这事他一定帮忙。
有人能帮忙,谁还想去告御状呢?宫门外的大鼓敲响容易,打在人身上可是结结实实的板子。想告状?先扛过那几十大板才行。
可如果是太子陈情就不一样了,太子若是愿意发话,免了打板子的同时还能让那狗官吃不了兜着走。于是陈实就将几家盐商门收集到的证据交给了崔巍,崔巍连夜去了太子府,将手中的物证原原本本交给了太子。
“然后呢?”不知何时,小屋中竟然挤满了人,简嘉他们围在崔巍身边,急切的想要得知后事。其中最着急的人当属萧子初了:“太子接了证据告诉父皇了吗?”
崔巍痛苦地闭上眼:“没有。物证交出去如大海沉石,一点消息都没有。先前我以为这事调查起来需要时间,可紧接着,我发现我找不到陈实了。”为了告御状,陈实一行十五人省吃俭用,住在了京郊的客栈中。交出证据的第二天,崔巍还去旅馆中探望过陈实他们。然后第三天,陈实一行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崔巍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肯定出事了。于是他急匆匆赶往太子府,想让萧清旭帮忙查探消息,可是就在太子府前,他就那么凑巧的遇到了贪腐案的首告,巡盐御史张涛。
看到张涛那么熟悉太子府的路,再看到太子府的管家对张涛如此热情,崔巍浑身颤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张涛是萧清旭的人,他是萧清旭的棋子,从头到尾都是萧清旭敛财夺权的属下。
不死心的他动用了一切关系,找到了张涛的同僚灌了他的酒套话。张涛喝醉了之后一直在诉苦,说他这次的差事办得太辛苦了,还被人参了本子。要不是太子帮忙兜着,只怕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
崔巍眼中含泪,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我就站在屏风后面,我亲口听张涛得意地说,太子当着他的面烧了所有的证据,还告诉他,下次做事做麻利点,不要留后患。”
“那时我就知道,陈实回不来了,他们十五个人被太子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只是我做梦都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我。没过几日,白家给我传了消息,说杭城中水匪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几家盐商被灭了门,死伤惨重……”
崔巍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陈实所在的陈家、盐商苏家、张家、严家、邵家……五户人家被灭门,一共死了四百三十五人。陈实的爹爹,那么和善的一个老人,身首异处。他的阿娘,会做好吃的山楂糕,死在了水井中。就连他那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也被活活摔死。而我至今都不知陈实下落……”
崔巍涕泪交加,他双手抱着膝盖将头痛苦地埋在了双臂间:“是我识人不明,是我害了陈实一家。四百多条人命啊,四百多条啊!但凡我证据充足,都要亲自敲响登闻鼓,让萧清旭死无葬身之地!”
“我是罪人,是我多事害了他们。早知这样,我死也不会把证据交给萧清旭。我害了那么多人,我害了四百三十五条命啊!”
这件事实在太惨,听者落泪闻者伤心,木屋中的人哭成了泪人。范夫子衣襟前都是泪,他伸手轻轻将崔巍搂在怀中:“好孩子,这些事,你怎不告诉我?怎不告诉我?”
崔巍没脸说:“证物被毁,证人被杀,我说了有谁会信?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到萧清旭锦绣皮囊下藏着那么恶毒的心?”
这件事带给崔巍的打击几乎是灭顶的,发小全家被屠杀,凶手是他一心想要追随的挚友。短短几日功夫,崔巍的世界天塌地陷。易地而处,别说去殿试了,普通人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个现实。
“在此之前,萧清旭告诉我,只要我殿试进了前三甲,他就会想办法安排我去户部。那时的我满怀雄心壮志,想做个利国利民的好官。可是发生这件事后,我觉得官场吃人,我誓死效忠的太子是恶鬼。就在那一刻,我不想入仕了。”
“或许在萧清旭看来,那四百多个人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无法再和他交流,更无法信任他,我恨他,怕他。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我没办法直面他,所以只能退了殿试。”
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官位,崔巍弃了仕途进了商道。即便他什么都没说,太子也明白他和自己决裂了。
一个不能为自己用的人,那就是废人。对待废人,萧清旭从不留情。崔巍回了崔家之后,遭到了不知内情的人冷嘲热讽,更遭到了萧清旭冷酷的打压。
崔巍摸着残了的左脚,抖着声音道:“这就是我为了活命献上的投诚,若是不残,萧清旭始终觉得我是个隐患,会随时咬他一口。只有我永远无法回归朝堂,他才会放我一条生路。”
范夫子以袖遮面哭得身体直颤抖:“这个禽兽,这个禽兽!”太子表里不一他其实早有察觉,因为自己是深得圣上信任的官员,而且从不涉及党争,萧清旭看到自己还算客气。可他也注意到萧清旭的手段了,他相信崔巍今天说的事是真的,萧清旭出手不给人留活路。
范成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回家,狠狠捅萧清旭几刀:“崔公子,难道你手里就真的没有一点证据了吗?”
崔巍哭得太狠了,俊秀的青年鼻头通红,泪眼朦胧:“太难了。就算有一点,也无法继续追查。”他是个商人,现在还没多少钱。而萧清旭是太子,势力庞大,他调用的杀手动用的关系,远远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打探到的。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我很后悔,或许我当时不该意气用事,我该去参加殿试后去萧清晏手下做个官。然后伺机而动,收集更多证据,打他个措手不及……”
“别这样,怀善,别这样。若是你真如此委曲求全了,或许你也会成为那消失的人之一了。”范夫子擦干了眼中的泪,欣慰道,“你很好,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节。你是为师最好的学生,曾经是,以后还是。是为师没有,没能护住你。”
不涉及党争又如何?还不是被那几个皇子玩得团团转?要不是崔巍今日告诉他,他还以为那张涛是大皇子一脉的。如果早知张涛是太子一脉,如果崔巍早些将陈实他们的事情告诉自己,如果……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事实。事实就是,张涛这些年平步青云连升三级。萧清旭虽然和淮王爷打得火热,可他依然是大景的储君,下一任的帝王。
看着学生们哭红的眼,范夫子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他好像也感受到了崔巍当年的感受。就是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是错误的。
这样的太子,有什么值得扶植的?
啜泣声中,萧子初突然站起了身,向着小屋的门冲去:“我要回宫!我要面见父皇!”他忍不了了,他一定要将这事仔细告诉天子,要在天子面前狠狠撕下太子的伪装,为四百多条人命讨回公道。
范夫子连忙道:“快,快拦住他!”他的这几个学生中,萧子初看着最冷静,实则一腔热血,最见不得不平事。要是不拦着他,他真能自己跑回都城去,指不定搞出什么事来。
萧子初动作快,秦易动作更快。眼见萧子初都跑出晾晒场了,秦易后来居上将萧子初一把抱起。萧子初愤怒地剔打着秦易,撕咬着秦易的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小少年倔强又无助地呜咽着:“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为他们讨回公道,我要让萧清旭为他们偿命!”
秦易夹着萧子初快步走回了屋子,不忍道:“子初,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你这般毫无章法半点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就算回到宫里面对圣上也没办法让别人信服。”
萧子初一脸泪,趴在秦易怀里口齿不清地质问着:“难道那群人就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是大景的子民吗?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命吗?他萧清旭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除了出生,他比那些人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不会高贵到哪里去。人都是一样的,天潢贵胄也好,贫民百姓也罢,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林岑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这个粗糙的汉子红着眼,认真地说道:“上了战场,大家都是人。一刀下去也会见血,受伤了也会痛。”
林岑重重地擤了一声鼻涕,哑着喉咙说道:“我原以为战场刀剑无眼,是最凶险的地方。可如今才发现,朝堂才是最凶险的地方。上头的人用脚指头想出来的决定,却要下面的人付出惨重的代价。身处高位的人为了自己的野心拉帮结派,却要无辜之人用身家性命去填补。这吃人的朝堂啊,这没天理的世道。”
“狗日的太子草菅人命,要是让他上位了,老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干!”林岑握紧的拳头上都是青筋,他咬牙深深看了崔巍一眼,“少爷,你救我林岑一命,我本想留着这条命洗清冤屈。如今看来,我找到了更加紧要的事,我这就去范家村亲手剁了那个狗贼!你们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宰了他之后,我不给任何人留把柄,不会连累你。”
眼见林岑激动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秦易将萧子初往简嘉怀里一推:“接好。”简嘉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秦易一个箭步,上去就给了林岑一个抱摔。
不只是简嘉惊呆了,众人都看傻了,三个孩子都忘了抹眼泪。林岑被摔得一脸懵,直到倒在地上他的身体才后知后觉的疼了起来。
这还没完,这时就见秦易翻身坐在了林岑后背,反绞着林岑的四肢。林岑拍着石板嗷嗷直唤:“秦易你做什么?!放开我!”
秦易确定林岑无法动弹,才无奈叹了一声:“元帅先前骂你榆木脑袋,我还为你打抱不平,如今看来,这么骂你都算给你留面子了。你这个莽夫,帮不上忙还在添乱。你知道杀了萧清旭会有什么后果吗?!”
林岑呵呵冷笑一声:“能有什么后果,这厮死了大快人心 ,这辈子他都别想登上皇位祸害百姓了。秦易你快松手,别怪老子翻脸。”
秦易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林岑嗷的一嗓子,疼得以头抢地。这时就听秦易道:“我不懂朝政,但是也明白,太子要是出事,收留他的范夫子全家都别想活着,圣上不会放过范夫子一家。这也就算了,不知内情的人会给太子歌功颂德,觉得是天妒英才,你明明一腔热血,会变成残害太子的贼寇。如此后果,就算你能承受,范夫子一家能承受吗?收容你的崔巍能逃得了干系吗?辛苦将你培养出来的林元帅能好受吗?”
“好,就算你不想为自己洗怨,也不想再回炽翎军见自己的手足兄弟,范夫子和崔巍死了也没关系。那我问你,太子死了,你觉得谁会上位?淮王爷?大皇子?还是其他的对皇位觊觎许久蠢蠢欲动的那些个皇亲国戚?你觉得他们和太子有什么区别?天下乌鸦一般黑,保不定他们的手里含冤而去的冤魂更多。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看到吗?”
“太子一死,朝廷必定一团乱,到时候世家门阀各自为政。惨死的百姓只会更多,林岑,这样的后果你担不起。真到了那时,即便你是善意的,你觉得自己是勇士,在天下人眼中你只是个罪人,在知情人眼里,你也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我可以松手,你也可以出了我家的院门,但是只要你踏出院门一步,咱兄弟情谊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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