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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咒文晦涩难懂, 本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然而在她成为“雷神霜”的这三十余年，却无声无息地汇入她的脑海, 融为她最熟悉的语言。
她的身边匍匐着其余几位神。他们神情认真，将生死置之度外, 刻下的每一画都是绝笔，却充满了守护的决心。
鬼幽就像杀不完一般，烧死一批又生一批。火神烨能够烧死新的鬼幽，却烧不死破土而出的绝望。
土神坤将土地的裂缝合并填补后，另一方便会即刻裂开。连神力都无法弥补，传讯蝶所说的“大荒破了”，果真所言非虚。
辛狸全神贯注，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过去三天三夜了。
她的指尖已经溃烂，写过的地方沾上鲜红的血液，看上去绚烂又妖冶，像是昙花凋谢前最惊艳的样子。辛狸抬起头，地面几乎已经布满各色的符文。
鬼幽数量仍在增加，火神烨却已近力竭。
她跪在地上，忽然发现不见道神玄的身影。
顺着地上淡紫色的咒文看去，周遭再也没有穿淡紫衣衫的那人。不久前还与她说“希望我的孩子一生无虞”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道......”辛狸张口，发出嘶哑刺耳的声音。她顿了顿，继续问：“道神玄呢？”
无人回应她。
火神烨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几乎透支的神力让他流下血泪，眼前一片模糊。他微微喘着气，牵起一方嘴角，直起佝偻的身躯：“老子......”
他猛地扬手，放出烟花般流光溢彩的火，回光返照般大声道：“烧死你们！”
隔着临近又遥远的距离，辛狸仿佛透过茫茫的岁月看见了千万年后的那个人。那个名为刘疾的，病怏怏的烨的转世，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口傲气，有一颗守护世间的赤子之心。
火光转瞬即逝，火树银花之后尽是黑暗。这一把威力无穷的光，不仅带走了大面积的鬼幽，也带走了火神烨。
火神烨，殒灭了。
辛狸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却难免心中复杂。
火神烨没了，那道神玄呢？
心中已有答案，她却控制不住地四处张望。
于她而言，那是她从幼时起就开始好奇的人。是她的母亲，是年少时支撑她坚持行于江湖的动力。
她站起身，却因长时间的跪地导致双腿瘫软，又要倒下去。在她即将坠地的刹那，空间撕裂开来，她跌入了另一个空间。
辛狸抬起头，看见了隙神墟和轮回道。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隙神墟主动开口解答道：“溯神昼已代替你去刻封印咒文。”
辛狸沉默，也没有要再站起来的意思，就这样坐在地上。她很清楚，她跪在地上太长时间，一时半会是站不起来了。
隙神墟看着她的样子，欲言又止。沉默在紧迫的时间内弥漫开来，一分一秒过去，竟然有些好笑。
须臾，隙神墟终于措好辞，道：“你是雷神霜吗？”
辛狸猛地抬头看向他。
隙神墟迎着她的目光，眉心微蹙：“或者应该问......你是谁？”
在无数个辗转难以入眠的夜里，辛狸设想过无数种被揭穿身份的情况，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当下的场景、当下的情形。
片刻的愕然过去，辛狸很快恢复冷静，淡淡道：“你何时发现的？”
“初进大荒，你与黑叶接触后作呕。”
辛狸不解。
隙神墟娓娓道来：“神不会有这种反应。虽然不知为何你承接了雷神霜的全部能力，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如今仍是凡人之躯。”
辛狸愣了愣。
自她来到神界，便从未见过雷神霜。她几度认为，在这个空间内，她就是雷神霜。
然而隙神墟接下来的话便如同平地惊雷。
辛狸已经被送回大荒。她双腿已经缓过来，整个人站在三生树之下，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若是忽视她身后越来越多的鬼幽、仅剩的刻画咒文的冰神冶和无法下场的阳神明，倒真像一幅美人等候落雪的画。
辛狸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还在回想隙神墟的话。
“道神玄、土神坤与火神烨已经陨灭，余下支撑不了多久，鬼幽却不见减少。正如妖界有妖王，人间有皇帝，神界有天道，大荒下被封印的诡域也有着鬼幽中最强大的存在，名曰女魃①，就在三生树之下。
“你看到了，我们拼尽全力也拦不住她。你不属于这里，是世间唯一的变数，只有你能做到。
“世间存亡，尽在你身。”
**
苍龙仍在与白泽探讨。
白泽已经卸下最开始的敬畏，与苍龙以兄弟相称。他的兽蹄搭在苍龙身上，与这个至情至性的少年讨论着人间大小事。
忽然，苍龙隐有不祥之感。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人间的大地开始颤抖，山岳震颤，座座房屋如倾泻的洪水般坍塌。灰尘漫天，层层乌云遮盖住头顶的天，泄不出一缕天光。
神界无恙，却也跟着颤了三颤。
苍龙猛然抬手，掀起自己的束袖，上面刻着火纹样的标识不见踪迹。
他与火神烨的契约，消失了。
而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只有一种可能。
苍龙猝然起身，奔向跨界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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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穆修已经快要到海底了。
他亲眼看着辛狸跳入南海之下，拖了一阵子才跟着跳下。他一边下潜一边四处寻找辛狸的踪迹，却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看见。
他福至心灵，摘下绑在马尾上辛狸亲手所绣的发带，在水中艰难地施了个咒。千万根红线引出，一端缠绕在发带上，另一端循着发带上辛狸的气息向四处发散，最终尽数指向海底。
须穆修心惊。
他知道辛狸畏水，可不至于就这样沉入海底。除非......她遇到了什么东西。
不管了。
须穆修张开双臂，一路向下游去。唯有此刻，他才能清晰地感受出自己是水灵根。
他水性出乎意料的好。
似乎过了什么界线，眼前忽然大雾四起。本该穷尽的黑暗生出一抹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须穆修不适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出现了一颗巨大无比的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疮痍，也不见辛狸身影，却无端让须穆修有种熟悉感。
他狠狠坠落到地上。
顾不上跌落的痛感，他连忙抬起头，想要寻找关于辛狸的蛛丝马迹。然而这里荒芜一片，连个人影都无。
他脚踝刺痛，却执着地边走边看，背影看上去有些跛脚。
行至树下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微微侧目。
眼前的树干上被刻上了密密麻麻的字，而最上方的格外显眼，从刻画的深度和走向能看出下刀之人有多么小心翼翼。
奇怪的是，这并非是他所认识的文字。一眼看去，却全都能认出。
最上面的字是他要找那人的前身。
——“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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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岸上。
请神咒似有规律，只要不停歇，每过半刻钟便会有一神魂突破阏逢境受感召而来。迄今为止刚好过去一个时辰，已有八位神归位。
加上本就神魂相凝的道神玄，正是九位。
周围厮杀声不止，越来越多的修士赶来为他们拖延时间。
销魂面躲在暗处，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咬紧后槽牙，转身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抹黑气。
鹿城虽为江湖第一城，却也有不少来此谋生的平民百姓。见到修士们一个个拿着武器要去大开杀戒的模样，他们全都害怕得躲了起来，街道之上空空如也，银针落地可闻。
销魂面就这样猖狂地出现在这里，靠着逃离百姓没来得及收走的摊位，侧身抓起一个苹果咬下，发出咔擦的脆响。
“你还有心情吃？”
一女子信步而来，身上绑着大大小小的银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无比招摇。她掀开斗笠上的帷幕，一双含着秋水的眸子看向销魂面，声音妩媚勾人：“南海如何？”
销魂面没有被她的美貌勾住，反倒神情畏惧，不敢多看她一眼。他弓着身子，将自己所见尽数告知。
女人静静听着，勾起殷红的嘴角，喃喃道：“终于，要见到你了......”
第87章 奉生灵
狂风猎猎, 掀起辛狸流水薄纱的衣角，狠厉地相互拍打着，从无数鬼幽低哑的嘶吼声中撕裂开来, 带着仅有的一点人气。
与她共处数载的神一个个陨灭, 世间唯一能窥见他们存在过的痕迹竟然只是大荒地面上流淌着神力的文字，何其悲凉，何其讽刺。
辛狸不止一次在心中疑惑，若创始者是天道，为何要留下鬼幽这般怪物，又为何要赋予他们无解的使命。无论是此刻还是千万年之后, 他们走向的都是必死的结局。
曾几何时，她的身后有父亲，有须穆修，有桓悦竹和司商陆，有与她一起经历过许多的伙伴们。
似乎是从进入阏逢境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将她一步步推至悬崖边，作壁上观地望着她垂死挣扎，最终自愿跳下。
鬼幽出世后, 她为了追踪神印跳下南海, 又一朝来到从前。
好不容易等她适应, 等她又有了在这里可以并肩作战的存在, 一切又因为鬼幽而尽数倾灭。
如果可以, 她宁愿从来就没有听顾青衫所言踏入那阏逢秘境。这样，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迎来末日之期，她也还是曾经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辛狸。
可她不能。
不管是从前还是未来, 似乎世间的存亡与她有着必然的关系。即便她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即便她无数次想过要放弃，她也不可能真的向后退一步。
这是她的责任。
所以她站在了这里。
大荒枝干变得生脆，深黑的树皮如同蛇蜕般节节脱落，掉在了地上。还在拼命想要离开大荒的鬼幽们纷纷顿住，世界像是被按下暂停。
土神坤已经陨灭，地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像是皲裂干涸的土地。无数黑气从中冒出，像是流淌着的河水，最终向着一个终点汇集。
黑气化为人形，乌云秀发，眉如远山连绵，眼若秋波宛转。隆胸细腰，盛臀修腿，是妩媚勾魂之相，可眼神中那股藏不住的野心却将这一切掩盖。
忽然间，一根银针朝着辛狸后脑飞去。
辛狸猛然转身，两指精准又快速地夹住那根银针，后者与她后脑的距离不过两指。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刚刚化为人形的女魃尚且不着寸缕，而鬼幽无不眼神灼热注视着她。她就这样朝着辛狸走来，全然没有羞耻之心。
辛狸微微蹙眉，甩手把银针丢落在地。
“我还以为神都是废物，”女魃语调上扬，似乎遇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情。她身体微微前倾，凑到辛狸耳边：“你倒是让我出乎意料。”
啪——
清亮的巴掌声像被打碎的陶瓷，跌坐在地的女魃捂着自己的左脸，满脸震惊：“你打我？！”
辛狸方才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她难以接受陌生人忽然拉近与她的距离。反应过来后，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一种熟悉的感觉被她抓住。
于是她蹲下身，女魃提防地看向她，却没有挪动自己的位置。
辛狸抬手，朝着她另一半脸颊扇了过去，将她披散的长发打得凌乱。
女魃两边脸颊红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些被打懵了。
辛狸长呼一口气，嘴角勾起，眼里的兴奋快要迸发出来。这副诡异的模样落入女魃眼中，让她如临大敌，口中喃喃：“疯子......”
她被封大荒之下，为鬼幽之王，自诩不可一世，破了大荒封印想要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未曾想出来就被打了两巴掌。
辛狸久违地体会到了打人的爽感。
装模做样了几十年，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有多雷厉风行了。那股看不惯就打的劲似乎终于回到她身上，让她觉得一直压着她的大山终于挪开，灰暗的世界迎来刺眼的光。
她长呼一口气，抬手就要再打，女魃一边挥袖放出无数银针一边尖叫：“你别太过分了！！”
辛狸甩手扔出一道雷，将朝自己飞来的银针劈到地上。少女唇齿开合，娇俏的声音响起，眼神轻蔑：“你去死。”
大荒自开天辟地时便无风无雨，然而随着辛狸话音落下，天空竟然闪下无数道天雷，如同大殿中的高柱般衔接天地，直直向女魃而去。
女魃化为虚影，脚狠踩地几下，所有鬼幽顿时消失。
辛狸孑然一身，如今什么都不在乎，看她的眼神充满挑衅。她反而很好奇，她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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