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吭声。
须臾,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处有些湿润。他叹声气,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作为安抚。
她在风刀血剑上舔血,生来便受世人瞩目,从来都是狂傲、不逊,除了最为亲近的人,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脆弱。
过度的克制好坏参半。外人眼中睥睨人世的天才也有自己的情感,而悲伤是情感的代价。如果一个人数以万日地压抑自己的悲伤,那她一定会很痛苦。
**
虞落烟完善辛霍的后事后回了齐云山。
齐云山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布下的阵法都还是按照从前八卦阵的轨迹。她根据记忆入了后山,拐进了那片院宅。
虞庭松卧病在床很久了。
似乎是连山都有灵性,在虞落烟迈入山间的刹那,清风吹开了虞庭松的院门。她踱步到院外,看着满地落叶,心中惆怅。
其实那么多人修道,觉得有了灵力便高人一等,孰不知虞落烟轮回转世数载,最割舍不下的也不过是人世间最为平凡的感情。
她踱步进去,轻轻推开房门。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把药放在桌上吧。”
虞落烟未动。
虞庭松耳力超群,没有听见瓷碗落案的声音,这才转过身子,入目的却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女子神情有些悲伤,几次想要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虞庭松以为这是齐云山新收的弟子,不懂规矩,于是将手摸到床沿处,艰难地坐了起来:“给我吧。”
定睛一看,女孩手中却空空如也。
虞落烟站在原地,终于能发出声音:“爹。”
虞庭松愣了愣。
他曾问卦,卜出他与虞落烟还有一面之缘。拖着病体迟迟未下黄泉,也不过是在等着这一面。
何其荒谬,连与已身故之人再见这种卦象他都相信。然而那是他的女儿,他宁愿坚信,也不愿怀疑自己卜错了卦。
“烟儿......”虞庭松浑浊的眼眶沾满了泪水:“过来,让我看看你。”
虞落烟挪动脚步,来到他身边。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万般思念竟无从言说。
还是虞落烟先开了口:“女儿不孝。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半晌,他才点着头:“不必挂心,我一切尚好。你......”
十二神之事震颤江湖,虞庭松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女儿竟会夺舍他人的身体。既是夺舍,便留不长久。
父女二人之间,差的无非是一句告别。
“爹。”虞落烟声音哽咽:“您身体怎么了?”
她的力量微乎其微。魂魄脱离世间秩序太久,随时都会有强烈的抽离感,如今连灵力都使不出来。她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医治。
“人都有生老病死。”虞庭松缓缓说。
一瞬间,年迈无力的声音似乎和虞落烟幼时印象里的声音重合起来,那是尚且健壮的父亲与她讲述的声音。
二人相顾无言,却似有千言万语。
虞落烟不知如何开口告别。须臾,虞庭松忽然道:“这一次走就不回来了吗?”
虞落烟猝然抬眸。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知道她是来和他道别。
头似有千斤重,迟钝地点了点。
虞庭松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去吧......去吧。不必记挂我。”
门外枫叶轻舞飞扬,宛若一场绛赤的雨,纷纷扬扬。一片红叶旋转着飞进屋内,受惊似的揣揣不安地晃了晃。山顶飞雁盘旋,鸣鸣哀唱着离歌,惊得松鼠忙逃窜回树洞。
微风扬起她的发丝。
虞落烟回头看见此景,忽然想起记事以来虞庭松教会她的第一个道理。
彼时她对“道”有极强的领悟力,勾勾手指便能与五行阴阳共鸣,却因人生经历的空白而无法掌控,时常迸发身体无法承受的力量。
虞庭松拉着她的小手带她到后山竹林,手中拿着笞条。小虞落烟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默默把手伸出去,低着头一言不发,团子般的小脸写满了委屈。
出乎意料地,笞条并未落下,虞庭松的话却传入她的耳中。
“烟儿。”虞庭松看着远方,高大的身体迎着日光,影子笼住虞落烟。
她低着头,只能听见竹叶落下的声音。就像是一串串翠绿的风铃,春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人生的第一课,叫做离别。”
**
离开齐云山前,虞落烟去见了暮云。
听说他因为自己的死愧疚数十年,她心中很过意不去。见到郁郁寡欢的暮云时,虞落烟更是没认出来——这与记忆中开朗的师兄判若两人。
得知眼前的人是虞落烟,暮云紧张得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会在这?现在这副容貌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在哪里,过的怎样?为什么现在才回齐云山?”
他的问题接二连三,虞落烟有些无奈,笑着一一回答。
沉静片刻,暮云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道:“辛霍师弟的死讯......你知道了吗?”
“嗯。”面对暮云的担忧,虞落烟想了想安慰的措辞:“没关系的,师兄。”
“那你......”
“我的时间不多,该走了。”虞落烟的眼睛弯了弯,长睫如同蝴蝶振翅:“师兄,向前看。我与辛霍的死与你无关。”
说完,大手一挥,消失在了暮云的面前。
暮云下意识伸手抓去,摊开手掌,只握住一阵风。
第96章 天下第一
虞落烟去了天机阁, 正好遇上赶回来的辛狸。
辛狸一眼看出她要离开,微肿的眼眶再次红起来。
同门师姐师兄们来去匆匆,路过辛狸时都要躬身道一句“阁主”。辛霍已去, 辛狸即位名正言顺, 她却忽觉原来称呼也可以如此刺耳。
将要夺出眼眶的泪水被辛狸憋回,她问:“不能再待几天吗?”
虞落烟摇摇头。
她张开双臂,扬起一个笑容,朦胧的夕阳光照披在她身上,与辛狸从小到大在脑内偷偷描绘的母亲形象别无二致。哪怕这不是属于她原本的相貌,却也美得不可方物。
辛狸疾步上前, 一头扎进她怀里。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拥抱。
她收拢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辛狸用脸蹭了蹭她,就像是小猫撒娇。她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于人而言,只有一生。
就像辛霍一直坚信的:人的性格和习惯都是由他的记忆组成,如果记忆不同,便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轮回与否, 对辛狸来说并不重要。她深刻又清晰地认识到,死亡就是一个人存在的终结。可她又难免期盼,期盼再见故人。
她其实只是想问, 虞落烟还有没有转世。
曾经她在姻缘牌上窥见他们的因缘只有八世, 想来这便是了。可她又不确定, 这一次夺舍之后她离开能否入轮回道。
虞落烟轻笑一声, 安抚道:“会的。”
**
虞落烟离开后, 被夺舍了近一月的女弟子因灵力低微晕厥过去。
辛狸带她回了屋,唤来医师为她诊治。
做完这些, 她忽然有些迷茫。
诺大的天机阁,她竟不知何去何从。
“阿狸!”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辛狸回过头去, 来人正是桓悦竹。
......身后还跟了个烦人的容锦蘅。
桓悦竹三步并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检查。确定她没有受伤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辛狸一边乖乖站着任由桓悦竹检查,一边满脸诧异:“你怎么在这?”
“他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容锦蘅说着,扯了一把身边人的袖子。
荧惑始料未及,被他从门后带了出来,尴尬地笑了笑,抬起手对着辛狸挥了挥:“你好啊。”
辛狸转头看向桓悦竹,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桓悦竹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她言简意赅:“一个是狗皮膏药,另一个是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她能理解,毕竟荧惑是她从始安城的湖底一手捞上来的。这容锦蘅......?
察觉到辛狸的目光,容锦蘅抬起手,两掌合并,作出口型:拜托。
辛狸:?
容锦蘅抬手,隔空指了指桓悦竹。
桓悦竹背对着他,却像是脑后有一双眼睛,猛然回过头看着他,向来冷若冰山的面容上竟然出现了一丝不耐烦。
容锦蘅立刻直起身放下手,下巴微抬,端出了自己矜傲不可一世的架子。
桓悦竹无语地回过身。
看着这一幕,辛狸恍然大悟,原来他对自己师姐有意思呀。
可是她没记错的话,那个明竹,也对桓悦竹有点意思吧?
有好戏看了。
她忽然清了清嗓:“罢了,你们都留下来吧。”
一直忐忑低着头的荧惑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星星还亮。
辛狸受不了这种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脑袋,眼神四处飘散。
容锦蘅则是抬手抱拳,揶揄道:“谢阁主。”
说到阁主......
辛狸反握住桓悦竹的手:“师姐,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
当晚,一条震撼修真界的消息传出:天机阁阁主之位易了主,却并非辛狸,而是大师姐桓悦竹。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未曾想不过是清水入油锅。
隔天,又一条重磅消息传出:鹿天门掌门宋长修携棍仙祝紫罗退隐江湖,掌门之位由无垠剑仙即位。
司商陆一夜之间从长老收徒变成掌门关门弟子,内心震惊无法言说。他来回踱步,最后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直接跑向须穆修的宅院。
他一把推开木门,吱呀声无比刺耳,却被他惊天动地的呼喊盖住:“须!穆!修——!”
房内空空如也。
司商陆:?
他立刻掐诀,在闲置了许久的群组内传音。
于是,一道穿云裂石的男声贯入众人耳中:须穆修!!!!!!
一石激起千层浪。
长孙品轩:我草,吓我一跳,你有病啊!
辛狸:他有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桓悦竹:嗯。
明竹:嗯。
司商陆无语凝噎片刻,继续道:须穆修人呢?
须穆修:我在......啊,这是哪来着?
辛狸的声音从他那边传来:始安城,白家庄。
须穆修:哦,对,我在白家庄。
司商陆:你去那干嘛?
辛狸:处理几个人,顺便找找我的剑。
明柳:雷筠剑?
辛狸:嗯。
司商陆:鹿天门这么多事要忙,你就撒手走人了?
须穆修:陪辛狸就是我最大的要事。
司商陆:我跟你们这些谈情说爱的人拼了!
长孙品轩:你先别拼,这里有一个喜讯提前透露给大家。我们美丽可爱善良的明柳决定给我两年的考察期,当然,我是如此专一又深情的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大家就能参加我们的婚宴了。
辛狸还记着白家庄总让人献祭的事,刚刚摆足了架子一脚踢开庄主的门,耳边就传来这样一段话。她额角抽了抽,顿了片刻才从容不迫地提起庄主的领子把他甩到屋外。
显然,被长孙品轩尬住的不止她一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群组内都无人说话。
过了半晌,还是尤九玥觉得气氛太过古怪,出来缓解尴尬:既然是两年之后,为何要这么早说?
她不说还好,一说更尴尬了。
明柳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羞耻到想立刻冲去沧海洞把长孙品轩暴打一顿。
群组内再无人接话。
辛狸耳边终于清净了。她从容不迫地走到庄主面前,垂眸看着他,眉头微皱。白家庄主看出她法力高深,心中惊恐万分,却还是虚张声势:“胆敢这样对我,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了。”辛狸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一直倚着木桩的的须穆修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你认识荧惑吗?”
白家庄主的面上闪过一刻的空白,然后是迷茫。
辛狸蹲下身,掰着手指将自己知道的被献祭者的名字一个个道出:“刘东、宋枉、丁萋萋、白文萧......”
听到“白文萧”,白家庄主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是他的侄女,被庄中巫祝选中的“祭品”。在联合前面那些有些耳熟的名字,白家庄主顷刻间知道辛狸是来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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