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的仆从虽多,却各司其职, 进进出出,却连声咳嗽都不闻。侯府名门, 规矩大, 就连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也仪态端庄,就连林如晚这个小姐都比不上。
她边走边看, 内里竟生了些羞愧。
等入了正屋,林如晚终于见到了林如昭, 比起仆从的整肃,她这位主子倒是宽松不少,乌发松挽,穿散花百褶裙,身无金银首饰,却被仆从簇拥着,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
从前林如晚与林如昭共住一屋檐下,还不觉什么,因此林如晚总嫉妒林如昭得到了许多她得不到的东西,可是现在林如晚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她和林如昭之间隔了一道天堑。
一道此生她都无法跨过的天堑。
林如晚意识到这点后,难过得鼻尖发酸。
林如昭见惯了嚣张不逊的林如晚,骤见得一个哭鼻子的林如晚,倒觉得新鲜无比,她慢慢端起茶盏,茶盖拂过茶水,道:“一坐下就掉眼泪,怎么了?”
林如晚道:“林如昭,我们家其他人可能都对不起你,唯独我娘亲不曾对不起你一分,如果你还有良心就回去看看你二婶,她为了替你说句话,正被祖母变着法子折磨。”
林如昭闻言一惊:“怎么了?”
林如晚抹了抹眼泪:“那日祖母得知你已有三个月身孕,且大伯大伯母都已知晓,因此很生气,以为你眼里没有她,于是就骂了两句,我娘亲便说当初祖母待你不好,现在你不把祖母当家人,也是理所当然。祖母当天就气倒了,叫了大夫开了两帖药,天天把娘亲叫过去侍疾。”
“那哪是侍疾,分明是折磨。大夫开的药,祖母一口都不喝,却要娘亲一日三顿,顿顿不拉地熬好,若迟了一刻,祖母就用拐杖打娘亲,她也不要丫鬟伺候了,一应起居都要娘亲照顾,到了晚上,更是故意三番几次把娘亲叫起来端茶捶腿。”
“娘亲不过去侍了几天的疾,就已经病倒了,偏偏祖母还觉得她在装病躲懒,还在骂她。我没了法子,求到大伯母面前,大伯母也没可奈何,略说了两句,就被祖母指着鼻子骂,说‘既不觉是一家人,就别来管这家子的事’,我是当真没了办法,只好来求你。”
林如昭也听得揪心。
除却阿爹阿娘,林如昭不喜欢林家其他人,但二夫人不一样,许是都是外嫁进来的儿媳,受过老太太的不少磋磨,因此当初大夫人出事的时候,她很同情大夫人,经常背着老太太在背后宽慰大夫人。
甚至在不允许大老爷纳妾的那事上,大夫人饱受非议,就连她的娘家都觉得大夫人过分了,唯独一个二夫人坚定地支持大夫人,还替她问神拜菩萨,四处求药方。
因此大夫人承二夫人的情,林如昭也记得二夫人的好,眼下她又是因为自己而招来老太太的折磨,林如昭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可是老太太本就不待见她,哪怕她去了,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二夫人。
这时候林如晚便道:“堂姐,你带堂姐夫去,祖母怕堂姐夫,有他在,你说什么祖母都会同意的。”
林如昭稍犹豫了下,林如晚便立刻跪了下来:“堂姐,只有你和堂姐夫可以救我娘亲了,我给你磕头。”
林如昭哪里能让她真磕,她一个眼神,春玉和夏环便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林如昭道:“夫君明日休沐,届时我与他一道回去。”
林如晚感恩戴德至极,哭道:“堂姐,过去种种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当我年纪小,还不懂事,就原谅我那些荒唐的言语,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那样说话了,你若想打我解解气,我也是愿意的。”
林如昭不在乎她的感谢,也不要她的感谢,客客气气地让丫鬟仍旧把她送出府去。
林如晚离开侯府时,走得是一步三回头。
等晚上陆劲回来林如昭便把事情和他说了,陆劲的眉头紧紧拧起来。
其实陆劲比林如昭还讨厌林老太太,他总觉得在他没有出现的那十七年里,这个老虔婆没少欺负他可怜柔弱的林如昭。
他真的一点都不敢想象没有他保护的林如昭,过去过得都是什么糟心日子。
若不是顾忌对方是长辈,又年迈,否则他可能真的拳头发痒,上去就给两拳。
当然,陆劲最不满的还是另外两个男人:“你二叔和堂兄呢?死了吗?”
林如昭道:“二叔最重孝道,顶多出面周旋几句,不像阿爹那样,愿意为了自己的娘子不敬母亲。”
陆劲冷哼一声:“愚孝。”
林如昭道:“至于堂兄,说实话,我不了解他,对他的为人我一点也不清楚。”
陆劲批语:“高低是个怂蛋。”
林如昭见他这般看不起二老爷和林如景,开玩笑道:“若你有个我祖母那般的母亲,你不一定能做成什么样呢。”
陆劲不服:“有岳丈这等珠玉在前,我无论如何都成为不了你二叔。你是我娘子,嫁给我是来享福的,天天被个不讲道理的老虔婆折磨,算什么道理。我连自己的娘子都护不住,又是什么狗屁男人。”
“娇娇,你记着,如果一个女郎成了亲后,要被婆婆百般刁难,必然是因为她夫君是个废物。”他说完后,又一想,“这事你记着也没用,这辈子都用不上了,反而是我们的闺女,生下来后,我可得好好与她说说这个道理。”
这么一想,陆劲就悲从中来,尽管林如昭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出生,尽管还未知其是男是女,可是陆劲偏偏就代入了二夫人被恶婆婆欺负的场景,只是那可怜被磋磨的对象换成了他的宝贝女儿。
陆劲鼻子一酸,一个人高马大的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哭了起来。
林如昭看着他说掉就掉的眼泪,惊叹连连。
但还没等她详细问之,哭得抽抽嗒嗒的陆劲却又振作了起来:“不行,老子得好好练武,练得再壮实点,要让那老虔婆一想起老子就身体抖个不停,一点都不敢有折磨老子闺女的心。”
他说罢,披着月色就出去了。
直到次日,他们要回林府,伏真赶着马车来时,特意找了个机会小声和林如昭道:“小夫人可不可以劝劝侯爷,就算要练武也不能把兄长往死里揍,现在侯爷天天出入东宫,忙开武院和鞑靼王子入朝上贡的事,我又给小夫人赶车,卫所那边只有兄长忙了,兄长可不能倒下。”
林如昭闻言颇为同情,转头问陆劲:“你昨晚哭成那样子,还能把伏全往死里揍?”
伏真在外头听到林如昭清晰可闻的这一句,虽然早知陆劲的武艺胜过伏全许多,但也不妨碍他幻听出了林如昭的嘲讽——侯爷都哭成这样了,还能把伏全往死里揍,伏全得有多废物?
伏真顿觉羞愧,改了念头,只觉陆劲打得好,就该多打打,让伏全多思进取。
车厢里陆劲也觉得无语:“我没往死里揍,是他不抗揍。”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下手重了,毕竟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宝贝女儿被未来恶婆婆欺负的场景,用心都不一,哪里能死揍伏全了。
所以一定是伏全学艺不精,等林如昭生完后,他腾出时间了,一定要好好督促伏全练武。
林如昭都不知道该怎么劝陆劲了,他最近动不动就哭,每次哭的理由又那么匪夷所思,让林如昭都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该笑话他。
她叹叹气,道:“大夫先前还叮嘱我,说孕妇情绪起伏大,孕期千万要记得调整情绪,不能过于压抑,仔细郁郁难解。现在我倒是好端端的,反而是你,动不动就哭,当真叫我怀疑难不成这胎是你怀着的。”
陆劲不赞同:“我思虑的两件事,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多算是未雨绸缪。”
他确实足够未雨绸缪,因为害怕林如昭当真难产,又一口气往府上请了三个稳婆,一个大夫住着,等有空了,就时不时地晃过去威胁人家。
“要紧时刻一定要保大,千万别听夫人的话,夫人脾气好,就算你们违背了她的命令,她顶多骂你们几句,气很快就能消,不像老子,你们要是不听老子的话,老子能割你们的头。”
他原本长得就凶,还有凶名在外,这威胁的效果就特别超拔,上回大夫来诊脉,林如昭见他眼底发青,看上去没休息好,便关切问了句。
那大夫儒雅地致谢:“多谢夫人关心,保大,绝对要保大。夫人也该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生命如此金贵,怎可轻言放弃?孩子嘛,以后还会有的,所以切切不要动保小的念头,无论如何都要保大啊。”
那一刻,林如昭当真以为这胎是怀到了陆劲的肚子里去,并且已经快将他怀疯了。
第47章
林大夫人得知林如昭回了林府, 急急忙忙派人将她在垂花门处拦下。
二夫人被叫去侍疾后,林如晚也曾求到大夫人面前,只是大夫人始终觉得林如昭是小辈, 不该掺和到长辈的事来, 况且总要为她名声考虑,林府出了一个悍妇就足够了,林如昭不该再步后尘。
因此大夫人一直未将此事告知林如昭,却不想她听了林如晚的哀求,自行回来了。
只是大夫人总舍不得说林如昭, 她看了看女儿那青春明媚的脸,叹叹气,转身埋怨低眉顺眼,跟在女儿身后的女婿道:“抱朴你也是,昭昭是关心则乱,你作为夫君, 正该多劝几句,怎能任由她胡来。”
陆劲只要和林如昭站在一处,手总是不自觉地揽着林如昭的肩,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他长得比上京寻常男子还要高大,与娇小的林如昭站在一处, 更如挺拔的参天大树,垂下丰茂的树冠, 将林如昭罩在他的庇护羽翼之下。
陆劲不甚在意, 道:“二房蔫着坏,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 岳丈若总是当断不断,日后必然要招来事端。”
大夫人愁眉不展:“我又何曾不知, 弟妹遭了婆婆无理压迫,二弟与侄子既然都躲了出来,让个小姑娘在家叫天天不应的,还要费尽周章惊动昭昭,我也觉得这事不对劲,已经和老爷商量过了,分家一事总要提上议程,但是老爷总顾念二弟的伤,不能下决断。”
林如昭蹙眉:“分家也是之后的事了,现下二婶还在侍疾,听林如晚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娘亲可见过她现在如何了?”
大夫人没见过,她向来无事不踏入上房,前几天好容易被林如晚央着去走了一趟,别说二夫人了,就是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到,只吃了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好一顿挂落,将她气得不得了,转身就走了。
既然大夫人见不到,林如昭也很可能难见二夫人了,两人又陷入了愁眉不展之中。
陆劲却不着急,只是关切地问林如昭:“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点肉脯?”
大夫人见陆劲关心起林如昭的身体,才想起她怀孕的时,立刻振作起了精神,问她怀相可好。
如今林如昭快四个月了,但仍旧身段轻盈,外头又套着宽松的衣裙,若不说,没人能看出她已怀了身孕。
林如昭便看了看陆劲,道:“女儿一切都好,除了吃不了甜的,其余的都爱吃,就是那些腥的膻的,只要仔细腌制过,多放茱萸,我也能吃,倒是夫君……”
她尚未说完,红唇就被探过来的蜜色的大掌给捂住了。
大夫人惊讶地看向陆劲。
陆劲有脸在林如昭面前掉金豆,可没脸让外人知晓他这些丢脸的事迹,于是一边捂着林如昭的小嘴,一边跟大夫人打哈哈:“没什么,只是有些思虑而已。”
林如昭被他捂着嘴,只能发出不满地‘呜呜’声,两只手都攀在他的手腕上,费劲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把陆劲的手给扯下来。
没办法,林如昭几乎没多想,就抬脚往陆劲的靴子上踩去。
大夫人被自家女儿的无法无天给惊诧地瞳孔地震。
她忙起身要阻拦,同时脑子急速转动,拼命思索该以何种话语缓和陆劲——毕竟夫妻和睦是一回事,娘子上脚殴打夫君又是另一回事,通常来说,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容忍娘子如此蹬鼻子上脸。
更何况又是陆劲这种将威武尊严视为命根子的武将。
大夫人刚要出言,就见挨了林如昭两脚的陆劲轻轻嘶了声,松了挟制林如昭的手,重获自由的林如昭立刻提起裙边,又踹了他一脚,这才蹬蹬蹬地跑到大夫人身边,躲到了身后去。
还未来得及缓和女婿的情绪,又眼睁睁看着女儿给了更狠的一脚,大夫人心痛地闭上了眼,觉得这林如昭她不想训也得训了。
亲娘来训,总好过被外人训。
如此一想,大夫人便狠了狠心,将躲在了身后的林如昭扯了身边:“昭昭,娘从不要求你三从四德,但你怎么可以上脚踢人呢?真是越长大越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说是训,也只这一句话,再严厉的训言大夫人可说不出口。
她也知教训不够,颇有些心虚地看向陆劲,想着若是陆劲怒气未消,她就再轻轻地打林如昭两下。
但还没等大夫人做好心理准备,陆劲便忙道:“岳母,娇娇跟我闹着玩呢,她有什么劲道,我这么皮糙肉厚的,她伤不了我,你别教训她了,我当真没事。”
陆劲说得很着急,好像刚才林如昭真的遭到了很严重的训诫,让他十分不忍心。
这样一想,大夫人也迟疑起来,她是没有做过严母的,和林如昭说话向来细声细语,因此也不大会拿捏严格的分寸。
陆劲这样着急回护林如昭,难道刚才她真的太过严格了?
昭昭不会被她训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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