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昭下意识握住了陆劲覆在她脸上的手掌,其实没有多用力,只是指尖一碰,就轻易地留住了他。
林如昭有些迟疑,她觉得陆劲的运气真不错,尽管她很生气,可是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因此反而不好骂他,有气也得先忍着。
林如昭就说:“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我还有很多话要骂你。
陆劲便笑,少年长眉入鬓,恣意昂扬:“等我。”
*
未等天光大盛,陆劲便带着虎师沉着未散尽的晨雾出发,一路上马蹄声如雷,扬起的尘土如黄烟,他们抄小径,绕过弯路,直奔钓鱼城。
钓鱼城乃困守六年的孤城,因当年守将宁死不投降,这城池又占尽地理优势,实在易守难攻,鞑靼索性在城外扎营住寨,彻底把钓鱼城锁了起来。
左右鞑靼是游牧民族,睡大帐于他们来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此商路断绝,钓鱼城换不到米粮盐布,困顿万分。
鞑靼以为这样一座孤城最后肯定不是开门献降,就是最后尽数饿死,后者还能解一解当日攻败之耻,因此恨不得大周人直接饿死在里面算了,于是一早就放出话来。
只要钓鱼城打开城门,鞑靼必将全城上下屠尽,哪怕是猪狗,也不留活口。
等天光亮起时,陆劲就让虎师停下休整,等夜色四合,再衔枚疾走,这样一停一歇,哪怕是骏马奔驰,也直到三更天才赶到。
当下正是睡梦正沉,人最无戒备的时候,确实是偷袭的好时机。
隔着营地还有一里,陆劲便率八百人弃马疾奔,以三三为制,四散开来,包抄整个营地,从外围屠杀进去。
陆劲杀人时有股令人脊背发亮的专注,此时的他几乎难以意识到他生的是活生生的人命,那些在他抢下咽气的鞑靼蛮子好像一口栽在地里的西瓜,被他直接刺死。
他脚步轻盈,根本感受不到盔甲的累赘,丝毫不恋战的且杀且奔,直往营地中心而去。
也是天佑大周,钓鱼城困守六年,这些被打发过来的鞑靼蛮子守得都没精气神,根本预想不到大周人会忽然发动偷袭,以为这个夜晚会与过去六年的没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因此照常喝酒吃肉,夜里睡倒一片,哪怕被惊醒,也只能勉强打几个来回,于是白白任虎师鬼魅般杀了个透。
直到陆劲杀到拱卫的营帐,值守的将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两根长枪齐齐刺来,陆劲用脚踮起手里的银枪,横握在手里,飞掷了冲去,被扎穿的士兵受巨大的冲力猛地向背后摔去。
陆劲顺手抽过他松开的长/枪,背身花枪飞旋,将另一把长枪格挡开,他顺势将枪旋到右手掌心中握住,也将那守卫给杀了。
那守将睡在女人堆里,此时也醒了,但是酒晕了脑袋,竟然先到处找着蔽体的衣服,陆劲用枪头挑开帐子,先见到的就是几身白花花的肉。
陆劲:“……”
他手中枪更快,直直刺去,守将随手扯过两个女人挡在身前,陆劲的枪头从容一抖,锋芒转向,竟往刁钻处刺去,守将瞪大了眼,知道碰上了硬茬子,衣服也顾不上,摸起弯刀和陆劲天摇地动地打起来。
战斗结束在熹光初亮的时候,陆劲用守将的弯刀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
这场被后世津津乐道的钓鱼城之战,不仅有名在陆劲以八百人的奇兵偷袭了鞑靼万人的驻军,还因为这是陆劲独有的制军第一次真正的大放光彩。
这种三人成编的团队协作,前锋,两翼皆有守卫,每个小队都是最坚固的进攻团体,而主将副手之分,让他们军心坚定,目标明确,打出的配合极有默契,也能让看似分散的军队章法俱全。
据被活捉的鞑靼回忆,他们只觉当晚整个营地都是大周的士兵,死也不相信那日攻入营地的只有八百人。
因此,后来这种三人成团的作战单位自陆劲开始,即使王朝更迭有始,仍被代代延续。
这些林如昭和陆劲都不会知道,在这个晨光渐明的时刻,就连睫毛上都挂着凝固的血滴的年轻将军,把鞑靼守将的头颅仔细装进了木盒子中。
然后他拿过一张纸,用身上的鲜血为墨,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鞑靼守将已死,当归。”
他将白纸卷起,绑羽箭上,沉稳地搭上长弓,向墙垛射去。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在这个春风尚且热烈的时节,盔甲也都静默得毫无声息,唯有那根羽箭的啸声刺破了空际。
昨晚他们在鞑靼的营地打了一晚,早就惊动了钓鱼城的守卫,那根羽箭射去,立刻有只手伸出来,将羽箭拔了回去。
过了会儿,城墙颤颤巍巍地探出了一颗满是白发,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头。
城墙上也是几乎没什么响动的,但慢慢的,更多的人都聚集了过来。
年迈的女人,年迈的男人,身高刚刚过了城墙的男孩女孩,唯独不见精壮年轻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都没有穿铠甲,手里拿的有柴刀,菜刀,弹弓,制式不一的竹弓竹箭。
他们都看着陆劲,陆劲他们也抬着头看着他们。
林如昭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钓鱼城有地理优势,足见这是山地,山地便意味着米粮产得少,供不上整座城池。在闭城第三年,城内便已粮绝,为了活下去,他们吃过观音土,扒过树皮,也吃过……人。
后来因为城内的人越来越少,那点粮食终于能过果腹,于是他们也就活了下来。
活得这样满目苍凉,这样悲壮。
林如昭坐在陆劲的马上,不敢去看那一双双的眼。
孩子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天真清澈,反而警惕得像是浴血而活下的狼崽子,老人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浑浊得看不清他们的目光,林如昭闭上眼,却听到他们喃喃的低语将她包围。
“你们怎么才来啊?”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儿子和姑娘是不是就不用死在城墙上了?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小孙子小孙女是不是不用死在被柴火烧沸的鼎炉里了?
林如昭听不下去了,她受不了这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的一切,可是陆劲将她牢牢地锁在身边,她没有办法离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林如昭直到此时,她才慢慢意识到一件事,她之所以被留在了这里,是要借着陆劲的眼去认识他到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金粉银簪,薄绸软缎,没有佳人暖语,醉生梦死,有的只有鲜血和尸骨垒起的绝望。
钓鱼城城门在身后闭合,从现在起,虎师就要和整座城池共生死了。
他们带的口粮本来就有限,而钓鱼城的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原本他们以为这好歹是座城池,又能坚守六年不出,应当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可事实并非如此。
伏真苦笑:“我现在都怀疑他们能守那么久,还是因为鞑靼要屠城闹的。”他看向陆劲,“少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有外头那批战利品,兄弟们吃一个月没问题,但以防万一还是先让我们的人去把谷仓看起来吧。”
陆劲道:“不能再迟了。”
伏真一愣,道:“什么?”
陆劲道:“报信的斥候可出发了?”
白先道:“已出发,按照计划,下午两位老将军就可以发动进攻了。”
陆劲打算放几个活捉的鞑靼蛮子回去,让他们去散虎师的威名。
陆劲道:“鞑靼的汉子都好面子,我们同他们说了偷袭者只有八百人,他们必然不能接受,并且为了掩饰惨败,会极尽宣扬我们的厉害,真假不重要,只要能震慑住他们,让他们龟缩在牙城之内。”
“白先和伏全负责,组织小股游击骑兵,偷袭那些意图出城驰援的鞑靼士兵。”
白先和伏全领命而去,陆劲又命伏真带人换下城墙布防,那里该有真正的军士驻守了。
伏真也走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了陆劲,他站在巨大的布防图面前,久久不曾动一步。只是那逐渐咬紧的牙齿,把颌骨收得很硬。
林如昭知道他现在听不到她的声音,便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陪着他,看他站到了日暮西斜,直到斥候来报,连头堡发起了进攻,陆劲的身影才动了动。
“是吗?这很好。”
那小兵犹豫了下,还是道:“有民众围在将军府前,不肯离去。”
钓鱼城的守将早就死了,后来的守将都是军士自己推选上来的,等军士都没了,就成了几个老人共担职责,现在陆劲来了,这将军府自然就让给了他。
他们围在将军府门口自然只有一个原因,虎师把缴获来的牛羊拖进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
他们很饿,但也知道应该让军士先吃饱,所以不闹事,只是也舍不得离去。
陆劲道:“不分,告诉他们,这些牛羊是省下来,给要打牙城的军士吃的,只要打下了牙城,钓鱼城的商路就可以重新畅通,虎师还会亲自送他们去锦端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小兵应了下来,转身离去。
书房里只剩了陆劲,还有一盏刚点起的油灯。
陆劲在落着灰尘的圈椅上坐下来,他其实很累,也很困,但是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进城来见到的那双双眼。
头疼欲裂。
陆劲连续两日没有睡着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差,人却狂躁无比,想杀人,想见血,想看鞑靼蛮子的脑浆在自己的银枪上爆开。
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休息,可是他不能睡,只要夜阑人静,那些眼又出现在了面前,他想不通之前他怎么会为了出征一事而犹豫不决,于是渐渐的,他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到了他的身上。
好像就是因为他太年轻,作战经历不足,所以钓鱼城需要将他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等死了那么多人,才等到他来。
可就算等到他来,又能如何呢?他没有办法立刻让他们吃上饱饭,他还让他们挨着饿,可是他的兵却顿顿吃得手嘴油亮。
陆劲头疼欲裂,他握起银枪,一跃上马,命伏全留在城内,自己则带着兵去游击了。
鞑靼最擅长的就是骑兵突袭,因此从最开始陆劲就没觉得他们真的会龟缩在牙城里,这也是为何他会派出两支游击骑兵的原因。
果不其然,他趁夜带人埋伏,没过两个时辰,就见一支鞑靼军队从牙城偷偷溜了出来。
这还是被伏全他们打怕的结果。
陆劲侧身坐在马鞍上,调白羽,一声令下,羽箭纷纷射杀,他吼叫一声带头冲锋,几乎杀红了眼,银枪到处,荡平鞑靼。
后来那些士兵清扫战场时,发现有几支大周的羽箭射得各位用力,将石头崩裂,直插入石缝中,就是手脚并用也难以拔下来。
这些都是陆劲的箭。
一连两晚都是如此,那些鞑靼人终于被陆劲杀怕了,彻底关上牙城的门,不出来了。
陆劲守了半夜,觉得没有劲,回头跟伏真说:“等连头堡打下来,让辎车去拉大炮来,直接把南门给老子轰开。”
伏真说好,又担忧道:“少将军,你该休息了,以后怎么样,还要看连头堡,连头堡若是久攻不下,钓鱼城还有硬仗。”
陆劲嗤笑:“大不了再守六年,他们这些老弱能守得,怎么我们守不得了?”
伏真欲言又止。
陆劲最近把鞑靼俘虏都杀了,头颅剥了皮,磊成了京观,很雄伟地立在菜市上。
这不是陆劲的作风,他是武将,却从不好杀生。
伏真没了办法,只好偷偷在他的饭食里下了安神药,终于把陆劲药倒了片刻。
陆劲做了个梦,梦里是孤守的钓鱼城,钓鱼城上空无一人,只有瓮鼎里泡着软烂的头颅,
陆劲踉跄两步,差点从城垛中间摔下去,这时候,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
陆劲回身,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如昭,看着她那白净的脸庞和纤尘不染的裙裳,当真是恍若隔世的一眼。
“我瞧你是当真把我忘了,说了不让我走,却连续四晚都没来见我。”林如昭翻了个白眼,整个人都很轻盈地落在城墙上,荡下双腿坐着。
她的腰间和手腕上还系着银链,只是另外那端软软拖垂着,不知源头在哪里。
总不至于是他牙帐的床榻,陆劲有些讪讪。
他想解释其中的缘故,可忽然反应过来这梦中有什么,想制止林如昭看时已经晚了,因为她的目光正落在瓮鼎上飘起的滚烫雾气上。
陆劲只好安慰自己,活了成千上百年的精怪,什么没有见过。
林如昭其实并不想看那些东西,只是因为不想看,所以目光总是不受控地落在那上头,很烦人。
她便索性低了头:“虽然你不来见我,可是这几日我都没有离开你,看你去偷袭鞑靼,也看你杀俘虏,我都在。”
陆劲一震,他脸部的肌肉剧烈一颤,双眉拧起,可是很快,那口气又松懈而去,像是知道了覆水难收,因此不做任何的挣扎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糟糕。”
“父亲从前告诉我,武将最不能舍去好生之德,可是我没有做到。”
林如昭很奇怪:“怎么没有做到?虽然说起来很奇怪,但你的杀生,不正是为了生吗?”
陆劲道:“当我杀死鞑靼人,感受到他们的鲜血喷溅到我的脸上,真的很爽很畅快。你感受过的,在我们初遇的那个晚上,杀戮伴随的征服欲足以让我成为禽兽。”
林如昭沉默了。
陆劲有些丧气:“我就是很差劲,父亲娘亲倘若还在,他们必然是要叫我去跪祠堂的,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所以哪怕我胡作非为,也没人能管我。他们平生最看不惯白起长平一战坑杀数十万人,可是我在磊京观的时候,觉得白起是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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