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士族的人似乎都不大肯,但以冯许为首的圣人心腹则着力促成此事,怕是圣人心意已决。”行雪小心的把旁人呈来的消息告知崔舒若。
“嗯。”崔舒若点点头,忽而眉眼弯得厉害,“行雪,你喜欢看狗咬狗吗?”
第97章
行雪不解其意, 崔舒若也没说清楚话里的意思,可她很快就知道狗咬狗里的狗是哪些人了。
因为世家的人进了并州。
不是并州那些连世家谱系都上不了的士族或是旁支,而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嫡系派人进了并州城。说起来都是士族贵胄, 但其间差距甚于鱼目珍珠。
迁到南边的那些世家, 惯是会见风使舵的。管他朝代变换, 左不过是换个皇帝, 世家的地位仍旧难以动摇。如今,也是见大齐已统一南北, 不甘仅仅盘踞南边, 想要主动占据新朝权贵地位。
世家愿意主动归顺示好, 对皇帝而言自是件大好事。想要治理南方,有时靠得并非官府,还要有世家的支撑,他们往往各有郡望,在当地势力堪称一手遮天亦不为过。只要得到世家的支持, 政令的推行只会事半功倍。
若说有谁不愿意, 怕就只有并州本地的士族了。
原本陪着皇帝一起举事,就是为了有好处, 如今千难万险蹚过来了, 反倒杀出个分一杯羹的人。
任谁能乐意?
更何况他们并州本地士族与建康世家们站一处, 整个一西贝货,正是因知道两边差距,心中恼怒, 才更加不愿。
在知道人要来以后,并州的情势紧张了不少, 常常可见并州士族几几凑在一块,扎进厢房雅间, 几个时辰都出不来。一个个全是在商议如何应对世家来人。
但不管他们怎样防备,世家的人该到还是会到。
而且到的声势浩大,排场勾得满并州百姓都挤来见识。世家啊,对寻常百姓而言,那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公卿,几乎是活在传说里餐风饮露的神仙人物。
世家各有郡望田产,家底雄厚,数百年的蕴积也绝非新贵能比。并州富贵,但不管是曾经的洛阳,还是后来的建康,在世家眼里,与之相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偏僻乡巴佬之流。
然而第一日就引人注目,世家车马未到,下人就铺设了几十里的紫丝布障。
并州人哪见过这场面,士族们确有钱财,但也不是这么挥霍的。
等到了入城的时候,香车宝马,光是马车边列做两排的婢女就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身穿锦衣,各个体态丰腴,婀娜柔美,而这样的还只是进不了主子身的粗使婢女。
沿途还洒了香粉,毋需靠近便能闻到香味。
甫一进城就惊倒了并州父老,原来这才是世家做派啊。还有百姓感叹自己活了几十年,今日才知世家气派。
你一言我一语的,毫无犹疑进了本地士族儿郎们的耳朵里。一个个听了哪能高兴,各个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若是从前,世家子弟从他们面前经过,屁话不敢有一句,可如今的赢家是他们,心态也就转变得彻底。
再说了,谁不想让曾经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世家嫡系子弟对着自己低头,逞一逞威风?
于是以夏家子弟为首的本地士族年轻一代主动拦了世家的车驾,他们一个个都骑着马,沾染着北地悍勇,不比世家子们都坐在马车里头。
“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建康来的人。唔,本该礼让你们的,奈何□□的马性子烈,怕是要冲撞了几位,不如给我们让让道。”夏文渊仰着头,挑衅的笑着。
一旁跟着的本地士族儿郎也不是吃素的,各个跟着帮腔。
“是极是极,你们南人文弱,可别伤着了。”
“欸,他们哪是南人,明明是我北地人,可惜胡人一来,吓得跑到南边做缩头乌龟了。
哈哈哈哈!”
原本还顾及几分,心里总藏着点对世家的仰望,可当嘲讽的话说出来以后,内心舒畅,血液仿佛被点燃,便一句比一句过分,顾不得分寸。
可错有错着,家里掌权人本就叮嘱他们挫挫世家子弟的锐气,今次要是能让对方哑口无言,往后建康几大世家不管在并州做什么都要弱气几分。
然而马车上的人连面都没露,侍从们也不曾动怒,没有一人应声,仿佛视他们于无物。
倒也不是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更像是看待几只聒噪的蚊蝇,抱着居高临下的心态包容,想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笑话。
这种沉默比咒骂更气人,仿佛自己成了挑梁小丑。
果然,夏文源恼羞成怒,取出马鞭抽打地面,“你们是什么意思,到了我并州的地界连面都不露么?”
他的话似乎有些效果,一双堪称女娲耗费心神所做的修长匀称大手挑起车帘,明明是男人的手,却能轻而易举的吸走所有人的目光,为之闭气。
那手慢悠悠的掀起帘子,仅仅是一只手一个动作,就有数不出的风流姿韵。而后,慢慢露出一张恍若谪仙的脸,噙着笑,兼具文人清雅世家风流,见之倾倒。
他发出低沉轻笑声,霎那间千树万树梨花开,叫人完全挪不开眼。
便是主动找茬的夏文渊也愣了愣,世家子的华贵高雅当真不是传言,那一刻,在煦煦如阳的笑容与闲适随意的举止里,他感觉到了自惭形秽。
世家的仪度自幼熏陶,岂是一般士族可比拟的?
满长街的人都在为马车里的人的荣光震慑,坐在茶楼上的崔舒若却看破了虚妄,在凝眉沉思对方真正的目的。
无他,盖因马车里坐着的是她这具身体的亲大哥崔成德。旁人许会被他的美貌迷惑,崔舒若当真没什么感触,别的不说,与她相恋的魏成淮便是跟崔成德齐名的美男子,时常相见,她对容貌的品鉴较常人要深刻些。
而底下,夏文源也终于回过神来,“你、你是崔玉郎?”
纵使沉寂三载,可崔玉郎的盛名却不曾寂灭。能有如此容貌,又是世家子,除了博陵崔氏崔玉郎不作他想。
崔成德含笑点头,过于动人容色却在迷人心智。
夏文渊是个喜好女色的,但他也坚定的只喜好女色,在周边人染指男风时,他始终不屑一顾,男子再好看也是男子,如何能牵动人心?他如今依旧喜好女色,可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足够美,是可以逾越男女之别、形类之分的。
他咳嗽一声,掩盖自己的失态,“那又如何,我□□烈马可识不得人。若是崔郎君不想被马冲撞践踏,还是让道吧。”
夏文源的话刚硬,奈何语气经由方才一打岔,便显得不够坚定,气势稍弱。
而崔成德依旧是浅笑,那么雅致那么和煦,姿仪浑然天成,吐露的话依旧缓声细语,十足的君子,“原来烈马失控,便得旁人让道。
恭叟,你可听见了?”
被唤做恭叟的人原来是为崔成德驾车的老者,他长得瘦小精悍,但不管是眼睛,还是手上的动作,摆明了是个厉害的练家子,摸不准是专门保护崔成德的。
“诶,叟人老耳不聋,郎君的话都听着呢!”
下一瞬,原本驯服得像是绵羊的马匹突然焦躁起来,猛得冲向前方,正冲着夏文渊几个并州士族子弟撞去。
马车剧烈晃动,坐在上头的崔成德非但不怕,还以手叩车,发出有规律的音律,他神情陶醉,似乎十分享受。崔成德一边用指节敲打,一边念诵名士吟,配上他的容貌,当真是风姿无双啊!
不知是哪驾马车的妙人,此情此景竟还奏琴。
马匹躁动撅蹄子声,并州士族儿郎慌乱声,沿途百姓惊呼声,夹杂琴音诵声,倒真有点闹中取静,得天独厚的奏乐之姿。
夏文渊不是一般的软脚虾,可眼瞅对方像是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疯子,不管不顾任由马车撞来,还是四匹马的车驾,他到底惜命,掉转马头避开。
这一避,彻底输了气势,他身后的并州士族子弟也都各个狼狈慌乱。
倒是崔成德的马车为后头的车驾开出一条道,轻轻松松的全过去了。马车呼啸而过的风裹挟着车内数位世家子们的郎朗笑声。
声音是极好听的,就是落在夏文渊几个的耳朵里,怕是和魔音入耳无差吧?
因为马车驶得极快,车帘也跟着荡起,也叫崔舒若能看清马车里的人。除了崔成德这个熟面孔,有好几个都是崔舒若在建康时常常见到的,别的人不说,崔七娘她是断难忘记。
她还活着啊。
崔舒若随意的撑起一边脸,露出雪白皓腕,暗自想到。
崔舒若记得自己方才看到的女郎可不止崔七娘一个,倘若不是闲着无聊跟在崔成德身后受罪,就是另有目的。身份尊贵的妙龄女郎被送到并州,除了联姻不做他想。
以她们几个五姓七望嫡系女郎的身份,做妾是不可能的。看来,赵仲平的太子妃之位炙手可热啊,连五姓七望的人都动心了。为了能快速和齐朝的皇室拉进关系,不惜送上族里身份最高的几个女郎。
只是不知赵仲平有没有这个福气消受了。
并州本地士族与建康的世家,他只能择一而选。
崔舒若十分好奇赵仲平会怎么选……
“自然是建康的世家!”一声略高略急促的声音在赵仲平的书房响起。
好在书房重地,赵仲平早就下了令,能杵在周围的全是心腹,不必担忧被人听见传出去。
“何先生不妨说说缘故。”这道声音谦柔,该是太子赵仲平。
那位被太子尊称为何先生的人,见太子愿听自己所言,情绪也缓和了不少,“并非我无的放矢,夏家手里的确有兵权,而今看来颇受皇恩,又是并州士族之首,但他们家根基未稳。
况且,大齐坐拥的是天下,夏家的权势在并州不小,等到迁都后呢?太子您可知天下的官吏有多少出自世家谱系,多少沾亲带故?
娶夏家女得的是眼前利并州势,娶五姓七望之女,得的是往后利天下势。”
太子显然将此话听了进去,他自己也更倾向娶五姓七望的女儿做太子妃,若是过去,他真不一定能娶上五姓七望任何一族的嫡脉女儿。那一个个尊贵无匹,王公也难轻易求娶,多是世家自行通婚。
他起身拱手,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到极致,“仲平受教。”
何先生对自己辅佐太子是极为满意又得意的,似太子般仁厚的人来日必能是贤德君主。因而,他犹豫一会儿,继续道:“若有世家相助,来日……明王真想做什么,也有了分庭抗礼的底气。”
南边打是打下来了,可实际掌控权全在世家的手里,这也是为什么能打得这么快的缘由。
就凭明王如今跟太子互咬的疯劲,哪□□宫造反都不足为奇。而太子要是能和世家达成一致,真要到了那时候,也有转圜的余地。
太子嘴上不说,却将何先生的话全听了进去。
明王啊明王,他的好三弟已然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太子折掉窗边花盆开得最盛的那朵花,握着花,目光暗沉。
不必太子等太久,皇帝便命人设宴款待南边来的世家子弟们。
这一回,并没有真正的世家家主前来,反而多是些家主的儿子。毕竟大齐新建,有顾虑也很正常,谁不怕被扣下呢。可往大了说,多少有点不尊敬皇帝的意思。
故而权衡再三,也派了位当用的人表示诚意。
明明之前赵家在建康时,崔成德还因失德被放逐,也不知何时起,他又回到崔家,还成了少家主。有他在,毫无疑问是这回的领头人,身份也够,能来谈条件拍板。
皇帝设宴自然是招待世家子们,至于世家的女郎们则被夏贵妃招待。
男女宴席分开。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崔舒若跟赵平娘,有能力、有底气无视世间规矩。
总是以病推脱所有宴席的崔舒若,破天荒的来了这次宴席,还去了女眷的席面。她到的晚,大家几乎都已经落座,可她是衡阳公主,不管她早来还是晚来,就该有她的席位。
当崔舒若含笑走进大殿时,任是如今掌了后宫权利的夏贵妃也起身迎接她。
更不必提……崔七娘。
第98章
“舒若, 你可来了,病可养好些了?”夏贵妃关怀的说道,回过头她又吩咐起宫女, “来人, 加坐席!”
因是款待建康来的世家女们, 崔七娘又是里头身份最尊贵的, 直接坐在了夏贵妃左侧的下首,算是除了主位最尊贵的坐次了。
但崔舒若一来, 什么都没做, 就越过了崔七娘。
她甚至连点余光都没给崔七娘, 因为前来恭维崔舒若的人就足以将崔七娘淹没。
崔舒若随意应付了几句,旁人也不敢痴缠。即便崔七娘来之前不好好打听过衡阳公主,现在也能叫她看清楚崔舒若在大齐皇室的地位,足够受人尊崇。
恭维拥戴崔七娘没少感受到,但别人多是冲着她五姓七望的姓氏去的, 崔舒若却不同, 哪怕皇帝现在立时死了,也没人敢对她不敬。
崔舒若有的是真本事, 立足靠得是她自己。
这种感觉, 像极了崔七娘看待能给自己带来荣耀的父兄。她仍旧是菟丝子, 崔舒若却已经长成了大树。她想报复崔舒若,两人却早已不在一个地方,就如同她知道她阿娘柳容的死与阿耶有关, 却不敢反抗阿耶,不敢和外家翻脸, 因为她所有的穿戴、所有的荣光都来自阿耶和身后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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