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曾经那个心怀天下的枭雄,他老了。人老了才会心软,才会顾念往昔,开始追悔。
然而追悔无用,错已铸成。
待到日头半埋山中时,崔舒若才出宫,她走在长长的甬道里,身边仆婢环绕,众星捧月,影子却越拉越长,孤寂常伴。
等崔舒若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便进书房写了封信,是给赵平娘的。
原本赵平娘就因太上皇忘记阿娘祭日一事远走封地,出了宫变一事后,更是不愿回来,连赵巍衡的登基大典都不曾出现,反而写信痛骂赵巍衡,可见她心头恼怒。
也因此,崔舒若一直不敢联系她,生怕收到赵平娘一刀两断的信。
但从宫里回来后,她改变了想法。
第103章
比起老死不相往来, 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赵平娘一生所求,或许能得到回应。
犹豫片刻,崔舒若脑海中已有了说辞, 她提笔写下, 又命心腹送出。
跟着赵巍衡一起动手宫变, 崔舒若不曾后悔, 也不觉得亏欠赵仲平,唯独赵平娘, 她无法面对。从她到并州起, 赵平娘从未为难她, 一直将她视作亲妹,处处照顾。
可她却未能对赵平娘做到坦诚。
即便赵平娘没有像对待赵巍衡那样,写信斥责她,可崔舒若始终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她叹息一声,望着天象, 只盼望事情快些平息, 一切能回到正轨。天下动乱已久,好不容易迎来王朝大一统, 百姓有了休养生息的余地, 她希望不要再生乱子了, 而史书中记载的盛世也能快些来到。
屋外,婢仆送来了羹汤。
崔舒若看着她们进屋,羹汤糕点摆了一桌。羹汤也就罢了, 但桌案上的糕点多是红枣山药糕、茯苓八珍糕这些偏补的糕点,倒和平日不同。
她叫住欲要退下的婢女问道:“今日的糕点是谁吩咐做的?”
婢女低头一福, “回殿下,是定国公叮嘱的, 他今日用的也是这些糕点。”
崔舒若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便让她们下去。她因体质,加上时不时使用乌鸦嘴造成反噬的缘故,身体不比常人,故而在月事来之前总要好好温养,否则到那时候便疼得不行。
可她不爱吃这些,从前窦皇后在的时候,会拘着她吃,后来窦皇后不在了,身边照顾她的人哪怕有心为了她好,亦是不敢拂逆。
她已经很少被人要求吃这些不怎么爱吃的东西了。以往魏成淮不出城打仗时,也会追着她,像窦皇后一般。不过他用的法子不同,总是哄着她,陪她一起吃,等吃完了还会送她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哄她高兴。
崔舒若不爱吃类似药膳的糕点,也不爱吃燕窝一类的补品,魏成淮自然更不喜欢那些甜腻味道的东西。也正是因此,才会陪着她一道。
崔舒若连日来紧蹙的眉头倒是松了些,她拿起一块八珍糕咬了咬。嗯,不好吃的味道。
一连吃了两三块,她也没发觉有何不同。
难不成这一回魏成淮忘了?
她颇为讶异,但也无甚办法,只是心中多少叹息,兴许时日久了……
然而没等崔舒若多想,似乎便听到了小动静,似乎是窗边传来的。她起身打开窗户,一张敦实圆润的大花脸出现在她面前,白乎乎的软毛,一蓝一黄的大眼睛,面对陡然出现的人脸,它似乎也很疑惑,歪了歪头,“喵喵喵?”
是一只两个月出头,刚离开阿娘的小猫。
崔舒若会心一笑,双手捧了过来,也就自然而然的瞧见了猫后面的人。
面目俊朗,宽肩窄腰,因为不打仗,难得没有甲胄在身,只穿了身绯色圆领常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武不凡。
若不是一起经历过太多,这一刻,怕是要以为他是谁家意气少年郎,恍如昔日。
崔舒若抱着小猫慢慢的摸着它的脑袋跟后颈,直将猫猫撸得发出咕噜声,十分满足舒服。而魏成淮则满眼笑意地看着崔舒若。
很显然,对魏成淮送的猫,崔舒若极为满意且欣喜。
她对着舒适的小猫自言自语的夸了许久,然后抬头看向魏成淮,“你觉得它叫什么好?”
魏成淮神情柔和,宠溺地笑着,“我听你的。”
“那就叫太平……”
往后天下太平。
崔舒若兴奋道。
魏成淮怎么可能说不呢,他依言点头,“好名字,寓意也好。”
总之,依魏成淮的脾性,不管崔舒若说什么,他都觉得好,哪怕崔舒若说要取名猫,他怕是也能想出夸奖的话来。
也就是魏成淮明面上的伤还不曾好,否则只怕已经向赵巍衡去请圣旨赐婚了,两人还是得避开人相见。
不管午后二人相处得多么和睦,朝堂上的党争依然会波及旁人。
崔舒若的婚事也就因此被惦记,尤其是准备立足于长安的世家,他们迫切需要与皇室打好关系,并且和掌握实权的权贵们联姻,从而更迅速的瓜分新王朝的权势。
旁的世家绞尽脑汁,既不能太跌份,又不能太矜持,唯独崔氏一族,早已有了打算。
崔守业自从见过崔舒若以后,就起了疑心。见过崔舒若的人不少,若非柳氏有意相瞒,他也不至于蒙在鼓里那么久。崔舒若的身世也不曾瞒着,想要打听不难,且很轻易的就和走丢的崔神佑联系起来。
倘若崔舒若真是他在战乱中丢失的女儿崔神佑,那么崔家就等同于有了保命符,就凭崔舒若的功绩,以及与皇室密不可分的关系,崔家想要与皇室亲近,也就容易了不少。
崔守业想要认回女儿的心也就强烈了。
他一开始还准备将与崔舒若之间的关系当做杀手锏,不欲让人发觉,悄悄命人传信相谈。结果崔舒若压根就不理会他,害他在城外亭子里空等几个时辰。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路上假做偶遇,还没等他下车,崔舒若就命人直接驾马车上前,将他越过,登公主府的门,想要件她,却被公主府的守卫拦住,称公主不便见人。
好个不便见人,摆明了是推搪,而且说辞太过随意,连应付都不愿好好应付。
连着受挫几次,崔守业顾不得先前的打算,便打算摊牌。他趁着崔舒若下朝,直接将人拦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与崔舒若说有事相商。
哪知崔舒若瞥了他一眼,说自己无甚闲暇,不比世家清贵。
崔守业当着下朝后三三两两离开宫内的百官面前丢了脸,面色铁青,可想起自己的目的,又勉强将怒气压回心底,装出慈父的悲伤哀意,幽幽叹气,“公主,你因战乱而与家人分离,便不曾好奇骨肉至亲今何在,又是如何思念你的吗?”
原本要顺着宫道出宫的朝臣们都惊住了,纷纷不自觉停下脚步,准备看热闹。
崔舒若不急不怒,“崔公说笑了,我虽记忆混淆,但也记得疼爱我的至亲已然过世,余下亲人要么对我漠视,要么口蜜腹剑,对我不怀好意。”她故意咬字用力,意有所指。
“这般亲人又怎会思我念我,怕是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倘若真有一日来寻我,估摸着也是因有利可图。既然崔公好奇,我衡阳今日当众严明,倘若他们当真寻来了,我是万万不会相认,还要请圣人为我主持公道,问问所谓血脉亲人缘何要将我丢在战场,又是如何苛待我?”
被崔舒若一通抢白,崔守业人到中年仍旧儒雅好看的面容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摸了摸胡子,既是扼制怒火,亦是强忍尴尬,“也许是有苦衷的?你的亲人许是受了蒙蔽,已将罪魁祸首惩戒了呢?”
“那便更可笑了。”崔舒若毫不动容。
她笑眯眯的盯着崔守业,直到将他盯得面色不自然,“若真是关怀我,哪怕私底下问上一句,也能得知真相,可却任由他人蒙蔽了十多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偏听偏信,对亲生女儿毫无慈爱之心。往小了说是为父不慈,往大了说是为人不正,家风不慈。”
崔舒若字字如刀,直将崔守业噎得说不出话。
到了最后,她还不忘装模作样的问上一句,“崔公,博陵崔氏乃是世家,想来定不会有此等悖逆人伦的事,您说是吗?
毕竟世家可向来是我等楷模,‘家风清正’。”
等到崔守业骑虎难下的勉强点头后,崔舒若才笑着扬长而去,徒留旁人对他别有意味的注视。
不知是否崔守业心中多想,总觉得别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但不论崔守业如何想,崔舒若许是博陵崔氏走丢的女儿一事,还是传了出去,外头疯传,有鼻子有眼的。赵巍衡自然有所耳闻,但他的反应不像某些推波助澜的人以为的那么大。
不提崔舒若早就和赵家人提过,单说以赵巍衡用人不疑,颇有些天之骄子的张狂秉性,就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身边什么样的将领都有,可每个都对他衷心,他也绝不会随意猜忌,怕自己压不住他们。
他不比太上皇素爱猜忌,而是一个相当自信骄傲的皇帝。
当然,他的本事配得上他的自信,且绰绰有余。
因着赵巍衡的态度,底下的人体察上意,自然不会冒头,当面给崔舒若难堪。再说了,以崔舒若的地位,拉拢总比敌对要好。
这事人尽皆知,却没有一人敢拿出来给崔舒若添堵。
相反,倒是勾起了有心人的觊觎。既然崔舒若是崔守业的女儿,那么她不但是与皇室密不可分,还是世家的人,若是能娶了她,相当于得到两边的助益。既能有皇室的看重,又与世家联姻。娶一个女子得到最盛的两方势力,加上崔舒若手中便握有权力,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往衡阳长公主府上送请帖跟礼物的人越来越多,堪称一句门庭若市。不仅如此,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被家里人托着带话,试探赵巍衡的心意。
许是父子俩一脉相承,赵巍衡生性恣意,也没有为难姐姐妹妹,非要操纵赐婚的念头。凡是来试探的,他全没给好脸色,几乎都是黑着脸让不要多管闲事。
然而不管是建康世家,还是原先的并州本地士族,甚至是当初一起打天下的将领,在他们眼里,崔舒若的身份地位都犹如一块肥肉。
若是能把崔舒若娶回家,至少惠及儿孙三代,必要时刻说不准还能保命,任谁不心动?
到底是压制不住,某日上朝时,建康世家们互相一对眼,荥阳郑氏的人就站了出来,提出想要求娶衡阳长公主。郑家的人一站出来,犹如一道惊雷,建康几大世家、并州本地士族,还有开国之功的将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的跳出来。
“臣下不才,琅琊王氏累世清贵,老臣有一孙儿自幼薄有才名,清正闲雅,堪为公主良配。”
“王仆射的孙儿好是好,但下官怎么听说您的孙儿终日留恋烟花之地?闲雅是有,怕是清正不足,倒不如臣的儿子,向来洁身自好,为人谦和,若是侥幸娶得公主,必定恭恭敬敬,琴瑟和鸣。”
“呸!”这是武将出身的某位将军不乐意了,“士族出身的讲话就是弯弯绕绕,坊间谁不知晓,卢常侍家的儿子,生就孱弱,什么为人谦和,怕是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吧?洁身自好,是想不洁身自好也没那个心力。倒不如臣的弟弟,圣人您是见过的,前不久刚在西域打了胜战,您封了他为明威将军。
臣别的不敢说,但臣那弟弟真是文武兼备,身体壮硕。来日对公主定然言听计从,若有半点怠慢,不用您下旨,臣就生刮了他!”
被骂的士族文臣气得剑指反驳,“莽夫!”
武将骂人粗糙,不甘示弱,“不长眼的老病驴!”
……
一群平日里总爱端着架子,百姓眼里的相公将军们在朝堂上骂得不可开交。
作为当事人的崔舒若老神在在,宛若在看一场笑话,他们倒知道吵,彼此争夺,仿佛她是什么抢手的货物一般。崔舒若没说话,熟悉的人便能从她淡淡的笑容里揣度出她的心情十分不妙,相当窝火。
而要最终裁决的赵巍衡也嫌弃的皱眉,但说到底,崔舒若的终身大事他也万分操心,可底下人的作势是想干什么?
是瞧不起他的妹妹吗?
如此不放尊重。
赵巍衡此人,生性念旧,而且还有个不好的地方,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若是打定主意要护谁,必定是予以完全偏爱,且性情洒脱。
譬如满宫嫔妃,但真正当妻看的只有孙宛娘,没人越得过她。
而同胞兄弟姐妹里,厌恶废太子赵仲平,便是死了也不能消气,同胞姐姐赵平娘当面大骂他,他也不会生气。崔舒若同理,是自家人,又在键时刻助了他一臂之力。其实底下吵得不可开交的臣子们算盘都打对了,以赵巍衡的性格,凭他对崔舒若的情义,莫说子孙三代,只要他活着一日,她的子孙必定永享富贵,就是死了也会叮嘱他的儿子务必照拂姑母亲人。
可惜的是,算盘打对了,做法错了。
真要是哪个人有本事勾得崔舒若动心,不拘家世如何,赵巍衡就算把对方的祖坟镶了金子,也必定会达成。
否则,一个个全是心怀不轨的老匹夫。
赵巍衡掂量了一下崔舒若的神色,当即罢手,令容后再议。
等到退朝后,又命内侍去请崔舒若。
内侍来请时,崔舒若正好在宫道上,文武百官都在,她瞥了那些人一眼,索性不走了,毫不掩饰的道:“圣人若是想要商谈我的婚事,想来便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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