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皇后极力忍耐,可还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板了板脸,尽可能维护皇后的尊严,“吾在宫中隐约听见鼓声,问及左右才知晓是你们在击打登闻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看皇后现在在问窦夫人,但早在病榻前,她一询问侍奉的女官就知晓了来龙去脉,当即怒不可遏。
她本就对太子心怀芥蒂,而近来她病痛加重,广陵王尚且知道亲自侍疾,甚至亲尝汤药,可太子却在府上纵情声色犬马,眼里全然没有自己这个阿娘。太子从前也一再对她阳奉阴违,母子俩积怨已久,今日听闻太子竟然还敢当中打自己的亲外甥齐国公,更是下定决心要惩罚太子。
故而她才以皇后之尊来此,否则敲响登闻鼓怎么也不是皇后要管的。
这种事自然是身为尊长的窦夫人说最为合适,崔舒若假装抹泪,赵平娘愤愤不平。皇后听到最后更是动怒,她只以为是太子不顾她的面子,当众将带着她旨意求和的齐国公重伤,万万没想到他还敢刺杀齐国公一家,甚至是一连两次,简直是无法无天。
皇后被气到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她甚至咳出了血。
只见皇后一手抓住扶着她的女官的小臂,一边厉声质问,“窦氏,你可知诬告太子乃是大罪,若敢欺骗吾,必不轻饶。”
窦夫人跪在地上,双手抵额一拜,“臣妇所言字字属实,太子当众殴打臣妇夫婿,宴席上权贵皆是认证。至于派人刺杀一事,齐国公府的穹顶之上,尚有雷击痕迹,还请皇后殿下做主。”
皇后甚至太子的不堪品性,心里已经信了九分,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怎么也要证据确凿,否则不能服众。
她当即命人去请昨日去太子赴宴的权贵问询,又派人前去齐国公府查看是否真的有雷击过的痕迹。
皇后看了眼窦夫人和崔舒若狼狈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让她们跟着自己回殿内,免得继续待在这里,让过往的宫人瞧见失了颜面。
皇后不愧是皇后,别看在病中,可御下手段极严,又有威望,很快就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的确如窦夫人所讲,是太子的过错。皇后也完全没有包庇的意思,凤袍宽袖一甩,怒气冲冲的砸向案几。
只听她道:“太子失德,竟荒唐至此,来人,将太子给我带进宫来。”
见皇后真的动怒了,左右侍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作。
皇后见状反而更气了,将手边的玉器往殿上一砸,言辞犀利,“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又或是我人还未死,就当我这个皇后形同虚设了不成。”
她盛怒之下,说话也不留情面,“若是太子敢称病推托,拖也把他给我拖进宫!”
皇后虽生气,但还留存理智,知道要安抚齐国公府的人。
她看向窦夫人,“窦氏,你且安心,吾必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而后又命人厚赏齐国公府。
皇后来势汹汹,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等到消息传进皇帝耳里的时候,太子已经被皇后的人带进宫了,据说当时他还衣裳不整。不仅是太子,就连广陵王也进了宫,说是听说阿母盛怒,连忙进宫探望的。
皇帝之所以这时候才知道,是因为他先前用了新进的丹药,好不容易才从妃嫔的屋子里出来。那种紧要时刻,也无人敢打扰皇帝不是?
等传到皇帝耳朵的时候已经迟了,即便他想饶过太子,也错失机会。
他一脚踢开替自己穿靴子的阉人,自己抓紧穿上,又换上常服,忙不迭的往皇后宫里赶。
等皇帝赶到的时候,因为无人敢动手责打太子,她竟亲自上阵,拿打板子的棍子重重的打在太子背上,而广陵王已经哭成泪人,求皇后保全自己,殿内的其他人也俱是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皇后生性坚毅果敢,从来看不惯太子的性子,但晋帝却对子女有宽容的慈父之心,对太子的种种过错视而不见。
所以皇帝一见到此种情形,当即青筋跳动,大脑生疼,大喝道:“皇后,你在做什么!”
他对皇后从来宽容体恤,即便是皇后当众骂他,也不过是甩袖而走,从不曾在人前如此,可见皇帝也是气狠了。
帝王之怒,其他人或许会怕,但皇后不会,她直视皇帝,毫不退让,“太子失德,为人阿娘,连训斥都不成吗?”
被皇后清凌凌的目光一瞪,皇帝想起她还在病重,瞬间散了泰半火气,声势也黯淡下来,软了语气,“话虽如此,可太子已非稚童,又是一国储君,你怎么也该给他几分颜面。”
“颜面?”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毫不掩饰情绪,“他配吗?”
皇后无视满殿的宫人,毫不顾忌太子,直言不讳道:“太子自我腹所出,秉性庸碌愚钝,我一再忍耐,不求他建功立业吗,只盼他明辨是非,可他呢?只知享乐,全无为君者的贤明,我病重困顿,竟连一次也未曾侍奉榻前,可见其懒怠不孝。倒是我的诚儿,我病了多久,他便侍奉多久,还亲尝汤药,此方乃人子之孝。
太子还是储君就敢肆意妄为,连他的亲表兄,当朝齐国公都敢随意殴打,甚至一再派人刺杀他们一家,可谓不仁。
依我所见,这等不贤不孝不仁之人,其堪配太子之位?”
皇后是盛怒之下说出此话的,虽心中厌恶太子,但也未必非要规劝皇帝废太子。
然而太子却当真了,他抱着既然事已至此的态度,干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控诉道:“您说我出自您腹,甚至我秉性,可我却对阿娘一无所知。
自幼您就厌恶我,喜欢赵义方胜过我,后来弟弟们出生了,您又开始喜欢弟弟们。我原先还以为是我不够聪明,生性愚钝所以惹您不喜,后来才知道,您生我的时候,阿耶和旁人你侬我侬,背弃了你们的誓言。其实是您生性善妒,却牵连了我。
我看您才是不贤不慈,我宁愿不从您腹中出生。”
随波逐流跪在殿角的崔舒若听见太子竟然敢这么说皇后,绕是她也不由得瞪大眼睛。百善孝为先,古人最重视就是孝字,所以皇后可以斥责他,但他敢当众顶撞皇后,恐怕这回太子时真的当到头了。
皇后自然也震惊不已,旁人说她善妒刚愎也就罢了,可连她的亲生儿子都敢当众这么说。
她本就在病中,一再动气,已是强弩之末,太子的话犹如一把利刃,彻底压倒皇后,只见皇后惊怒地指着他,“太子,你、你敢忤逆!”
随着她的话,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而出,皇后直直倒下。
见着这副景象,殿内人反应各异。
皇帝担忧的上前抱住皇后,命人快穿御医,太子则是惹祸后的惊惧和自知逃不过一劫的面如死灰,广陵王嘛,他看似担忧,其实嘴角都要按不住了。
窦夫人兴奋不已,她巴不得这些夺了舅氏江山的人自相残杀,闹得越凶越好。
崔舒若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看着他们,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她演的好累。
如崔舒若所想,因为宫里闹成一团,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她们,所以她们又被请出了宫。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太子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了。
忤逆不孝,即便他是个一身功绩的太子也会备受攻讦,何况太子的品行……
不提也罢。
而不管皇帝废不废太子,他都不会再要齐国公出兵了,因为齐国公被打成重伤,还下不了塌呢!皇帝就是脸皮再厚,也不能把齐国公从塌上抬出来,逼着出兵吧?
不仅不能,他接下来甚至还要一再礼遇厚赏,否则会寒了那些早早就投靠他效忠的老臣的心。
眼看早早定下的计策奏效,甚至远比自己当初想的收获更多,怎能不让人心情大好。
出宫门时,崔舒若脸上在哀愁,眼底却满满是笑意。
而等候许久的崔成德,仅仅是在出宫门后必经的茶肆,遥遥看她一眼。见到她形容狼狈,心下意识就揪了起来,可回想时,未曾真的见到她受伤,又不由松了口气。
他让底下的人去打听打听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作为世家大族,崔氏在宫里有自己的人。不仅是宫里,一些权贵府里也有眼线。
崔成德此时已镇定如常,重新有了崔氏麒麟子应有的风采和谋略。
他从简陋的茶肆离开,坐上牛车回崔府,回府的路上,脑子里回想的全是关于崔神佑的一切。
作为一母同胞的兄长,他绝对称不上尽职,放任妹妹独自待在本家老宅里,甚至在明明有能力将她带来建康时,选择了放弃。
但他只是想再稳妥一些,等到他地位稳固,等到柳氏在府里的掌控没这么大的时候,等到……
他有许许多多的顾虑。
即便他被人誉为崔氏门阀麒麟子,受女郎们追捧,可早年在崔氏的地位并不稳,哪怕他是养在老夫人膝下的,可崔氏儿孙众多,若是他不够贤能聪颖,即便他是家主的儿子也没有机会受到重用,更何况,他的阿耶有那么儿子,并不缺他一个。
他还有一个身为前朝公主的阿娘,一个被视为不详克母的亲妹妹。
直到他少年时外出三年游历,拜了名士大儒为师,名声传遍世家贵胄,连圣人都亲口称赞他,他才有了立足的余地,后来更是被阿耶视为能接手崔家的人选。
他也终于有了可以接回崔神佑的机会,但内宅被柳氏把控,柳氏面善心狠,人前端庄贤惠,美名远播,人后……
崔成德可不信自己幼年时的落水、游历时遇见的山匪都是意外。
柳氏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接连失败后,兴许是怕被人发现,再没有过动作。
可崔成德既然知道柳氏的真面目,怎么敢把崔神佑接回来?在那个心如蛇蝎,惯会做戏的女人身边讨生活。倒不如待在本家老宅,尽管清苦些,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就是他的一念只差,害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在这世上真正的亲人。
叫崔成德怎能不悔,日日被愧疚折磨。
而今日见到相似的崔舒若,才叫他如此惊喜,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砸得眩晕,差点没了理智。若崔舒若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不管出了什么事,这一回,他都一定要护住她。
思及此,他又想到了与崔神佑自幼定亲的郑衡之和痴缠郑衡之的崔七娘。他虽对郑衡之没什么好感,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夫婿,郑衡之心思端正、品行贵重,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那么,就不该让崔七娘将郑衡之抢走,即便是退婚,也该是他的亲妹妹自己选择不要郑衡之才对。
只有崔神佑不要的份,没有别人挑选的资格。
崔成德暗自想到。
但这一切还需要打探。
万一……真的只是长相相似呢。
想到这里,崔成德就呼吸一窒。不,不可能,他妹妹一定活着。
等到了崔府,他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目光不期然撞上被他精心养护的绿菊。这些菊花都是崔神佑最喜爱的,她在随州走丢,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后,他除了亲自回本家为她挑选了一处山水风光的地方立了衣冠冢,还去她的院子里收敛异物。
别的也就罢了,这些花被他极为小心的带到建康,细心养护,浇水施肥从不假手于人。
若是她能看见这些花,应当十分高兴吧?
想到这里,崔成德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等到了内室,他迫不及待的将负责联络在各府安插的眼线的人找来,叮嘱他让人注意崔舒若的手心是否有一个小小的朱砂痣。
他吩咐完,就在室内来回踱步,怎么也安不下心。
明明事情还没有影,可崔成德又开始忧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准备些女子用的东西,还有女子的摆设。崔家数百年积累,的确不缺钱财,若是崔神佑回来,柳氏为了面上好看,所备之物也绝不会差。
可……
崔成德皱着眉头,他想起崔神佑是在胡人攻城时走丢的,又过了那么久才被找回来。若是有心人稍一造谣,只怕她要面对数之不尽的流言蜚语。
他阿耶生性自私冷静,万事以家族为先,为了保全家族,并非没有给亲生女儿三尺白绫的可能,没见当年他的生母永嘉公主明明与阿耶情投意合,是下人们口中难得一见的鹣鲽情深的夫妻,可在永嘉公主的胞兄谋反后,还是毫不犹豫的趁着她生产害死了她。
崔成德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可不愿自己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妹妹,因为虚妄的贞洁没了性命。
他不在乎崔神佑遭遇了什么,有什么奇遇,他只知道那是他从她还在娘胎里久开始期待的妹妹。
崔成德为此坐卧不安,甚至一夜未睡。
等到第二日晚间,才听到消息,崔舒若的手心上确实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崔成德愣了愣,握着茶勺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唇角荡漾出一抹笑,犹如冰雪消融,赏心悦目。
他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一人枯坐在内室,先是颤抖着嘴角笑,而后泪水无知无觉的落下,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悲伤,反而是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紧接着是朗声大笑。
洒扫庭除的下人们听见五郎君如此朗声大笑,心下奇怪,但摇摇头继续,主人的事可与他们无关。不过心情好了才好,他们能少受罪,像大半年前,五郎君悲戚不止,整个院子的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生怕触怒郎君。
下人可不会清楚原因,但到了第二日,扫庭院的下人发现院子里摆的绿菊竟然全不见得时候,可险些吓死。
五郎君最宝贝的就是这些菊花,上回有人见菊花开的好,不过略动了动,竟叫郎君发觉,把人打了个半死发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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