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考虑的第一件事是:她答应了岳芽“有空喝咖啡”,不应该答应的。
当时,岳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杨楚没想太多便应下了。但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岳芽并不会分辨什么时候她有空,什么时候她没有。杨楚能预见自己万一没空,岳芽又来会指责她不守信用,想到这个她的压力就大。
二是,到家后杨楚挂起她的棉服,正好的,岳芽提到的那件“天价大衣”也被于瑜挂在玄关。很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稍稍留心了一眼,他的衣服确实质感看起来跟她的不一样,不单是一件,是他的每一件。
擦干手上的水珠,杨楚屏蔽了于瑜的问题。
她用无情绪的扑克脸,若无其事地说:“我洗完碗啦。吃饱喝足,我准备回房间睡觉了。”
于瑜站起身,宽大的肩膀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态度认真:“如果你有心事需要倾吐,我愿意陪你说话。”
于瑜声音里有股可靠又镇定的能量,跟他的一贯的形象不太搭。杨楚扑哧笑出声:“你怎么忽然变成知心好姐妹了?”
随便她怎么想,知心好姐妹未尝不可,于瑜只想要杨楚放松下来,不要带着烦恼入眠。
“我们可以随便聊聊。如果你不想聊今天的事,可以聊以前的事,可以聊一聊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可以聊一聊下个月过年,放假几天有什么计划。”
“好啊,那我们来聊聊。”
杨楚抓起抱枕,在沙发盘着腿,舒服地坐下。
“我想跟你聊以前的事,我们交换故事吧。”
于瑜也学着她抓起一个抱枕,一比一复刻她的同款盘腿。
“行啊,交换。”
她先提问:“你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
“海里,海的最深处。我出生不久就被选做美人鱼特种兵了,所以我很小就离开了父母,随着另外的族人迁徙。我们生活在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地方,我被日复一日地训练着,为了族人伟大的任务。”
于瑜的“美人鱼笑话”,杨楚大多时候都乐意听。
她乐意陪他一起玩,但不是现在。
是他说“我愿意陪你说话的”,杨楚选择坐下来,便是做好了把真心放在桌子上跟他交换的准备。她想听到实话。
往沙发后一靠,杨楚想:既然他抱着取乐的目的,那她也不要当扫兴的人。
“我在陆地长大,是没有海的内陆。我的身世挺可怜的,家里虽然物质条件不错,但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了。妈妈活着的时候,我是家里的小祖宗,妈妈非常溺爱我,不论我要什么都满足我,不管我闯多大的祸,她都无条件地哄着我,让着我。她去世后,我的身边没人再像她那样对我。爸爸初中前没管过我,一下子管我的责任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懂正确的管教办法,我一不顺他心意,他就会拿出皮带抽我。”
听出了杨楚在说谎,于瑜没搭话。
他在思考,为什么杨楚对他有防备了。
她讲得很顺畅,言谈间不自觉地模仿起她口中故事原本的主人。
那样的神色傲气,那样的目中无人,如此,杨楚才感到安全。
“不过,这不影响我初中时的辉煌。凭借我出色的外貌,我一直是校园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人称附中一姐。不管是我穿的、我用的东西、我常去的餐馆,都能成为校园的潮流。我被校霸表白,他的小弟们喊我嫂子,对我毕恭毕敬;我跟校草暧昧,关于我的讨论帖常年挂在学校贴吧主页;校园的表白墙、树洞投稿,全部沦陷为我的个人论坛。”
吹牛嘛,杨楚也会。
她声音飞扬,笑容大到虚假。双手却攥着抱枕,紧紧地,攥着。
“学校学习成绩最好的女孩是我的小跟班,在我跟她玩之前,班上没人理她。小跟班每天早上来喊我起床,晚上陪我放学。我对她的帮助很大,我让她交到了我这个好朋友,她通过我,找到了自我,找到了自信。是我第一个跟她说,她父母对待她的方式不正确,她不是为了父母而活的,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是我第一个跟她说,你家小叔叔是很坏的坏人,他不该那样对待你……”
在源源不断的叙述中,她失去了语言。
她不知道于瑜有没有在听,但听不听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小跟班每天只会读书,读书都读傻了。而我对读书没多大兴趣,追我的人太多,排着队给我献殷勤,每天我光是谈恋爱都忙不过来……好啦,我的小时候就是如此风光,我讲累了。”
从沙发起身,杨楚一脸疲态:“你不急的话,我先洗漱。我要睡了。”
全神贯注听着她讲述的于瑜,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杨楚讲的这些故事,属于她的闺蜜岳芽;她本人,则是故事里那个傻乎乎的小跟班。
没给于瑜继续发问的机会,杨楚从客厅逃走。
洗手台前。
冰透的手被浸到热水里。
杨楚难受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镜子里的她已经29岁,是有着稳定工作,经济独立的女人。
她望着这张脸,却时不时地能看见,成熟女人面孔下那个15岁的,留着长刘海,满脸青春痘的学生妹。
——长大很辛苦,但长大了真好,再怎么样都比过去好。
拿湿巾仔细擦去玻璃上的雾气,她心中上涌的冷意总算暂时缓和。
杨楚给自己涂唇膏,往脸上拍爽肤水,抹厚厚的面霜,暗下决心:今天不能失眠,一定要争气一些,以最好的状态入睡,做个好梦。不能被于瑜说中。
她猝不及防地想到刚才自己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所有的梦对于我都是新奇体验,再糟的梦都比我的现实世界轻松,除了……除了,做梦梦见现实里发生过的事。”
事实上,工作后的杨楚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了。
高中时、大学时、她常常被困在那个梦里,很多次,她都在夜半惊醒,被吓得冷汗涔涔。
梦的内容一直是一样的,梦中的她每次都没有放弃过挣扎,可惜不管挣扎程度的多或少,到最后,她总是一遍遍完成相同的剧情。
在现实中,杨楚对于瑜有防备,选择守口如瓶。
可是,她梦的大门却没法上锁,始终为他敞开着。
这个晚上,杨楚十分争气地没有失眠,她躺上床铺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不过,是的,她又开始做那个她常做的噩梦了。
第24章 男穿女
接收到梦境正在生成的讯号, 于瑜迅速反应。
他的意识融入杨楚的梦中。这次,比梦的画面更快被接受到的是梦的温度,梦的声音。
他感觉到一股高温迎面扑来。宛如把身体放在炭火上烤,热得煎熬, 热得人动弹不得——不敢翻身, 怕皮肉被烫得滋滋作响;而不动的话, 则会感受到一种从内到外即将炭化的焦灼。
然后。
虽然非常微弱, 但耳尖的于瑜听见了令他雀跃万分的,期盼已久的哭声。
只听哭声, 不见其人。
杨楚在做一个让她极度难受,极度痛苦的梦。
梦开始变得清晰, 于瑜的意识被吸往一个固定的躯体中。
又一次,她在自己梦里给他安排了角色。
有“鱼头怪”珠玉在前。见过那等大风大浪的于瑜,这会儿一点儿都不虚, 他的新马甲再垃圾,还能有“鱼头怪”烂?必不可能。
况且, 今晚睡前,他们又没聊什么。依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法则,他也肯定不会变成奇奇怪怪的东西。
于瑜一套心理活动, 把flag全拉满了。
在新的身体中, 他睁开双眼。
眼前是闷热的夏日校园, 学生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
于瑜活动了一下四肢和头部, 很满意:感觉没问题,这次是个正常的人类。
就是,头有点痒。他挠了挠, 发现自己的头发扎着。
接着,腿有点痒。他挠了挠, 发现自己穿着小裙子。
认识到事态有些严重,于瑜立马找到反光物,打量他现在的形象。
好消息,他在她的梦里长得跟现实世界一样。
坏消息,他正穿着女装。
一个男学生路过,于瑜连忙把他逮住,问:“你好同学,请问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
“呃……”男学生犹犹豫豫地给出点评:“长相蛮可爱的,女同学?”
于瑜当场石化了。
这名可爱女同学,仿佛是和金刚芭比同一批次生产出来的:一米九个子、黑皮、肩膀宽大、肌肉壮硕、大腿紧实,他的头顶绑着两坨圆圆的双丸子,上身是白色的水手服,下身是粉色的百褶裙,脚上穿着带花花的小凉鞋……女同学都没脸提,裙子底下,他还穿了连体丝袜。
睡前,于瑜找杨楚谈心,她戏称他是知心好姐妹。
梦里,她直接赠他一个变性手术,合情合理。
“杨楚!”
于瑜豁出去了,陷入暴走。
“出来做姐妹!”
杨楚没找到,先有别的女同学过来,把他拉到旁边。
“于美鱼,你小声点。杨楚在老师办公室呢。”
“……”配套挺齐全,他的名字都改成女孩的了。
具有专业素养的于美鱼即刻接受设定,专注投身到任务中:“杨楚怎么了?为什么在老师办公室?”
“期末考试作弊了呗,”女生表情鄙视:“她带小纸条,被监考老师发现了。”
几个女同学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大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全校第一期末考带小抄?怎么可能。明眼人都知道,杨楚肯定是帮那个谁作弊的……”
“哦,那个谁啊。”她们脸上的鄙视更大。
“杨楚活该,非把自己弄得像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一样。”
“哎,杨楚给你做朋友,你要不要?”
女同学吐吐舌头:“不要。”
听到这儿,于美鱼果断离开对话,他不跟没眼光的人聊天。
径直走向教师办公室,他一眼瞧见里头有个低着头的小姑娘。
初中生杨楚很好认。
她比现实世界的杨楚青涩,模样倒是变化不大,差别最大的是气质。
小杨楚扎着朴素的低马尾辫,头上别着浮夸的,跟她风格完全不搭的亮粉色星星发卡。她看上去怯怯的,像一只惊弓之鸟。
年幼的背佝偻着,单薄的肩膀紧缩着,小杨楚还没学会长大后那种天崩地裂都不为所动的麻木淡然。一切向她涌来的信息,她都费劲地接受着,并给出即时的反馈。
老师正在用严厉态度跟她说话,杨楚吓得小脸煞白,双腿打颤。
教室办公室的一排玻璃窗对着走廊。所有学生从这儿经过,好奇办公室紧张的气氛,总会往里头看一眼。每一道投向杨楚的目光,都在令她的局促雪上加霜。
于美鱼走近了,见到有个女生借着大盆栽挡住她的身形,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外。
女生的刘海被星星发卡夹起,款式跟杨楚戴的那个是一样的,颜色却是清新的淡蓝色,她的穿着打扮走个性张扬的路线,所以那个发卡很适合她。不用看到女生的正脸,于美鱼也能猜到,那是初中生岳芽。
老师很生气,突然拿起教尺,用力地敲打起杨楚旁边的桌面。
偷看的人,不论岳芽还是于美鱼,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杨楚!你是我的科代表,我见你一向成绩拔尖,乖巧老实,我信任你,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换别的同学根本没有这种解释的机会,直接送教务处了。期末考作弊啊,你还是不肯说出纸条是谁传给你的?”
杨楚眼里有泪珠在打转,依然保持着沉默。
老师失去耐心:“行,你不说的话,那只能当做是你自己带的纸条了,你自己负起全部责任。你这科的期末考成绩要被取消。今天之内,喊你的家长来学校,跟你一起去教务处报道。”
“老师,对不起,”杨楚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妈在外地打工还家里的欠债,他们来不了啊。”
“你自己选的这条路。大考作弊,情节严重,不可能不叫家长的。家长来了,作弊的事大概率会全校通报批评,对你做个警示;家长不来,那你等着记过处分吧。”
对她彻底失望,老师不再同她多说,挥挥手让她出去。
“出去给你家长打电话吧。”
杨楚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办公室,脸色差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
于美鱼先岳芽一步跟了上去。
他近距离观察着她——要哭了吗?快了。感觉只要顺应事件的发展,她会在梦里哭出来的。
摸出收集眼泪的小贝壳,于美鱼叹了口气。贝壳因为他这段时间的懈怠,长期没被泪水滋润,纹路干涸到近乎开裂。这个梦,必须采集到眼泪,不能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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