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师父新收进门的弟子, 我们比你入门更早, 是你的师兄。”
嵇师兄不记得她,甚至连性情都有些变化,这其实在花盛妙的预料之中。
可是桑师弟——她忍不住看向三人中,除了回头以外,脸上的神情幅度甚至都没有一丝变化的桑师弟。
当桑明奇不爱笑时,他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容, 甚至会给人一种清贵而傲慢得近乎高高在上的感觉。
花盛妙略有些不适地轻声问道。
“这位……师兄,您也是鬼山的大鬼吗?”
桑明奇甚至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睨她一眼, 随即就如同不感兴趣般挪开眼神。
反而是三人中,她唯一不认识的,顶着两只毛茸茸狼耳,头发看上去如同挑染的银灰相间之色, 英姿勃勃, 身形高挑的青年人, 此刻主动凑了过来,露出开朗又自来熟的笑容, 热情问道。
“玉鬼不爱理人, 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我们都是鬼山的大鬼, 不过我们都不吃人的,你是师父新收进来的小师妹吗?你的气味好香,闻起来像花,又有点像人族,是师父教你这么变的吗?你可不可以也教教我?我也想变得像花一样香。”
花盛妙还没有沉浸在怀疑人生的感觉中太久,就看到眼前的热情青年,简直像一只热情迎接客人的巨型大狗一样,快要扑到她的面前。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了,和嵇师兄的初见。
可是现在的嵇师兄……
两道冰冷高大的身影,陡然挡在她的面前。
虞永晏的语气散漫而冷淡:“我师妹不太认人,见了谁都喜欢喊师兄师弟。她和你们,还有你们的师父没有半点关系。”
已经恢复了人形的剑鬼,看似礼貌却同样强硬地隔绝三人看向少女的目光。
闭目青年笑着问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见过一个身形高大的大鬼,和一个气息弱小的人族经过这里吗?”
开朗热情的狼耳青年不疑有他,立刻答道。
“你是说我们师父,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个大鬼吗?我知道他们去哪了,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然而比起缺心眼似的狼耳青年,嵇明洛与桑明奇模样的玉鬼似乎警惕得多。
他们挡在山道中,嵇明洛接连发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来找师父?”
“师父带回来的鬼物,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花盛妙艰难地从虞师兄和剑鬼两人背后挤出来,她忍不住看向“认贼作师”的嵇师兄。从嵇师兄冷漠而警惕的神情中,她瞬间感觉到了自己说动嵇师兄一起对付智鬼的难度有多大。
生怕虞师兄和剑鬼直接说出实情,嵇师兄和他们打起来,花盛妙抢先答道:“我的师兄,抛下我们独自离开了,我们是沿着他的气息,奔波了很远才找到这里的。他应该是那位被你们师父带回来的大鬼,我们想接他一起回家。”
少女祈求般看向三个大鬼中看上去最好说话的狼耳青年。
“你帮帮我们,好不好?”
狼耳青年看着少女柔软清透的黑瞳,再听到这一番动情的说辞,不知脑补了什么悲情内容,原本蓬松的狼耳陡然竖起,他面容上顿时出现了一种郑重地接下使命的神色。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师兄,劝他和你一起回家的。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一起去找师父。”
嵇明洛与桑明奇模样的玉鬼,似乎对狼耳青年这么快白给的表现有些无语。
但或许是少女恳求的柔软神情过于人畜无害,本来有些戒心的嵇明洛皱了皱眉,最后勉强应道。
“行,我带着你们一起去找师父。不过如果你们有什么坏心思,师父座下的弟子,可不是只有我们三个。”
狼耳青年欲言又止,看上去似乎有些想反驳嵇明洛的话,然而从头到尾极少表态的玉鬼陡然开口。
“跟着我们,不要走到山中其它的地方,这里很多处都是禁地。”
玉鬼一开口,花盛妙听着这完全是桑师弟冷淡版本的声音,有些忍不住了。
“这位……玉鬼前辈,请问您认不认识一位长得和您很像,叫桑明奇的人?”
狼耳青年无意识抖了抖他的耳朵,看向他身边的玉鬼。
“玉鬼,你什么时候失控过吗?是不是你又把人家的师弟变成玉石了?快把别人变回来。”
玉鬼面色不变,语气却似乎对聒噪的狼耳青年极为不耐。
“天鬼,闭嘴。你在禁地还没呆够吗?”
狼耳青年顿时耷拉下狼耳,像是听到了禁忌之词一样,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玉鬼冷淡转向她:“不认识。”
花盛妙在一旁听着他们交谈的话语,心中的不详预感越发强烈了。
智鬼的战力或许不强,可智鬼竟然能收下这一堆大鬼作为弟子,虞师兄和剑鬼对上智鬼,真的有必胜的把握吗?
而且玉鬼能让人变成玉石,嵇师兄又不知有着怎样的能力,那位看似热情无害,却有着天鬼之称的狼耳青年,难道实力更加恐怖?
花盛妙极为丰富的想象力蔓延开,她甚至都快想到他们一行人被抓起来,集体蹲大牢时的景象。
然而虞永晏与剑鬼除了将她更牢牢地护在中间之外,似乎对这三个大鬼都没有太过警惕的表现。
他们走过了山道,快要走入山顶的屋舍中,虞师兄与剑鬼放缓脚步。
花盛妙忍不住抓住了剑鬼的手臂,她试探性地写下询问的字句,问了问剑鬼的看法。
然而剑鬼侧身看向她,甚至毫不避讳前面三个鬼物地平静说道。
“他们不是大鬼,不必害怕。”
嵇明洛陡然停下,皱眉看向身后已经拉开距离的三人。
“你们刚刚说什么?我们算不上大鬼?你们难道想试试我们的实力吗?”
狼耳青年连忙挡在他们面前。
“明鬼,不要生气!可能是小姑娘有点害怕,她师兄在安慰她呢。你和玉鬼都不要这么凶,也多笑笑嘛。”
虞永晏冷笑一声,花盛妙暗道不好,果然虞师兄接下来就拱起火来。
“你们身上都没有怪物的血气,不会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吃过几头怪物吧?”
这次连狼耳青年都隐约感觉到了有些许不对,但他还是认真答道。
“按照鬼山的规矩,度过三次失控之劫,还能保持神智的鬼物,都是大鬼。我们三个都过了三劫,应该可以担得起大鬼之称。至于怪物血肉,吃多了有可能引发失控,师父不准我们随便取食。”
然而就在狼耳青年话音没落下之时,剑鬼身上的剑气陡然爆发,直直冲着三人而来。
与此同时,虞永晏变幻出如蛇似龙的庞大妖身,将少女护到他妖身一圈圈收拢盘紧的腹心之处。
花盛妙听到外界传来的可怕响动,她还有些茫然,他们刚刚不是还和嵇师兄他们有商有量的,准备一起去找智鬼的吗?怎么剑鬼前辈和虞师兄这么快就对嵇师兄他们动手了?
虞永晏金黄的巨瞳盯着一时还有余力反抗的三个鬼物,不忘安抚花盛妙。
“我们不知道这几个鬼物说的是真是假,不可能跟着他们进到智鬼的地盘再动手,万一智鬼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我们自投罗网就麻烦了。剑鬼很快就能捉住他们,师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花盛妙明白虞师兄和剑鬼的考虑确实有道理,她原本想请求剑鬼前辈留嵇师兄他们一命,但听到外界愈演愈烈的战斗声响,她明白不可能让剑鬼前辈在战斗中,还要冒着生命顾忌着留手,就为了生擒住敌人。
她只能看向一直跟在她身边,如同一个隐形人似的大师兄。
“师兄,你说——明鬼,玉鬼,真的是嵇师兄,桑师弟他们吗?”
孟春邈沉默得如同只是她想象出的一道影子,花盛妙陡然有种她在修真界与诡域边缘游荡的感觉。
大师兄,就如同是两界之中,唯一一个能清晰提醒她,不要迷失在诡域中的路标。
她忍不住靠近大师兄,轻声说道。
“师兄,如果剑鬼前辈,或者嵇师兄他们有陨身的危险,您可以出手,先留住他们的性命吗?”
至少在确定这些人真的是罪大恶极之辈前,她并不想看着这些她熟悉的人自相残杀。
听着少女格外轻的声音,虞永晏忍不住低下头。
“师妹,你在说什么?”
花盛妙刚想说没什么,孟春邈陡然伸出手,将她轻轻搂入他气息冰凉,却格外可靠的怀中。
大师兄苍白出尘的完美面容上,漆黑的瞳眸静静注视着她,言简意赅地应了一个字。
“好。”
花盛妙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淡淡的无奈。
她靠在在大师兄的胸膛上,忍不住小声控诉道。
“师兄,你平时能不能多应我一声?我都要以为我在对着一尊仙人像说话了。”
没想到孟春邈竟然真的回应了她的话语。
“会,死。”
花盛妙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会死?师兄你的意思是,你说的话,我不能听,听得太多了,我会死吗?”
然而孟春邈轻轻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按上他的胸膛。
花盛妙静下心,竟然捕捉到了大师兄的胸膛绷紧着,似乎心脏跳动,又像是有极为恐怖的东西要从血肉中破出的可怕颤动感觉。
“师兄,您怎么了?”
她担忧地搀抱住大师兄,希望他可以借力稳住身体。
孟春邈漆黑无光的眼眸紧紧盯着她,温柔缓慢的声音,与胸膛处鼓动的可怕血肉震颤,仿佛不是同一人发出的。
“可以——”
他礼貌地,如同最寻常不过地询问她的意见。
“给我,一只手吗?”
有过被大师兄索要眼睛的前车之鉴,花盛妙微微愣了一下。
她礼貌地笑了笑,故作镇定地准备强行收回自己感觉有点发凉的手。
“师兄,不可以哦。你要是饿了的话,我储物戒里还有点吃的。实在不行的话,您自己出去晃悠一下看看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花盛妙的语速越来越快,因为她感觉到大师兄的胸膛似乎慢慢变成她曾经穿越过的诡域之门的触感。
而她的手难以控制地穿过那扇门,像是陷进了她难以拔出的沉密泥沼,又像是穿越到了更为恐怖的地方,融进了无比庞大的怪物身体里,被它缓缓地吞食,融入到更深的可怕部位。
完了,这次连拒绝都不管用了。
花盛妙立刻让黑线也一同钻进大师兄的胸膛里,将她的手包裹起来然后猛地往外拔出来。
好消息是,她的手拔出来了。
坏消息,漆黑粘稠的,如同无数根混乱黑线缠绕伴生,像是世界上根本不允许存在的恐怖庞然大物,透过这道“门”的间隙,也跟着她的手,探出来了极为微小的触肢血肉。
然而仅仅是看到那漆黑触肢血肉的第一眼,即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某种就像存在于人类远古本能,从未如此清晰浮现出的危险直觉,就像停不下的防火警报一样疯狂踹着花盛妙的脑子,告诉她——
绝对!绝对不能——让这玩意从门里出来!!
虞永晏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声,他全身的鳞片难以控制地畸形生长着,金黄眼瞳中逐渐爆发又压抑着兽性的冰冷。
“师妹……走!我,要失控了!”
花盛妙隐约预感到虞师兄的失控,似乎和她从门里拽出来的那团怪物有关。
黑线艰难地试图与这怪物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抵抗,却虚弱得像个抵住门的孱弱婴孩。
而怪物探出的血肉之所以探出得如此缓慢,仅仅是因为——祂,不想挤坏那扇“门”。
大师兄漆黑的瞳眸静静注视着她,他的面容依然苍白而完美,却仿佛逐渐与那门后的怪物,那不该存在于世的无形难言的恐怖之象在一瞬间重合。
他注视着她,就如同祂在注视着她。
但祂对她足够仁慈与宽容,甚至愿意奢侈地地给予她选择的可能。
来到门后,抑或是——祂亲自跨过那扇门。
来自周遭空间的无形压力,如同试图挤压出灾祸源头的压力舱一样压缩着她所处空间。
花盛妙咬着牙,来自于血肉之躯对无可抵御天灾的顺从本能,让她几乎想要彻底放弃挣扎,然而她还是艰难地慢慢伸出手,少女的指尖触碰上大师兄苍白冰冷,不似活物的面容。
她张开口,迟缓却格外坚定道。
“师兄,把它,关回去。”
花盛妙感觉自己仿佛坠落到了深海之中,在她的耳膜被沉重海水堵住般的压力中,说出连她自己都有些听不清的话语。
“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少女明亮而焦急的黑眸如同灿星,盛着对孟春邈孤注一掷般的信任与亲近。
她被怪物血肉缓慢缠绕的另一只手,也试图抚摸上他的脸颊,漆黑月线已经快要堵不住孟春邈胸膛逐渐扩大的缺口。
而那怪物的血肉触肢,已经沿着少女的手臂,一寸寸逐渐包裹上她的身体。
“师兄。”
花盛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从门中探出的怪物血肉,她注视着祂的眼眸,却仅仅在注视着她所承认的大师兄,断断续续开口道。
“如果你,真的,变成怪物,我是不会,认一个,占据了师兄身体的,怪物,作大师兄的。”
祂温柔缓慢的声音,轻轻响起。
“大师兄,是什么?我……进来的时候,这只是一具空壳。”
花盛妙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果然,她最不愿意成真的那个想法,还是成真了。
从她遇到“大师兄”开始,她就注意到——“大师兄”从来没有真正喊过她一声师妹。
如果从她进入诡域的那一刻开始,她以为的所有熟悉的人,包括她眼前的“大师兄”,都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内里藏着怪物的邪祟,她应该怎么办?
空壳里原本的大师兄,难道是被这个怪物杀了吗?
许多个可怕的想法都在这个瞬间冲进她的脑海。
然而少女只是短暂地愣了愣,她的雪白面容沾染着外界滴落下的几分血迹,清丽异常的眉眼突然缓缓弯起,她笑了笑,即使清晰感知到怪物血肉缠绕而上,瞳眸也仍然澄净明亮。
“大师兄,是我,最亲近的师兄。如果您不是,我的大师兄,我就要去找——我真正的大师兄了。”
花盛妙试图说服自己她正在泡泥浴,她已经不想知道怪物的血肉已经蔓延到何处,但似乎她还能开口,或者可以说,怪物还在倾听她的话语。
她像是已经沉进了那片泥沼,又像是,已经被拉进了那扇门,但她似乎还能听得见她发出的呢喃声音,就像虫子落入网中发出的弱小嗡鸣。
“我的大师兄,最好了,他的洞府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要躲进那里,一辈子都不出来,让所有怪物都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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