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黄萌嘴上想要否认,但神情越来越明亮,又低头暗自压了下去。
石瑶说:“你若是不敢自己去,我陪你。”
黄萌张嘴要说,石瑶捏捏她的脸:“不着急,我最近空闲得很,你想清楚再来找我。”
黄萌比来的时候越发心事重重,石瑶将她送到门口,看到黄德从里面开门,礼貌喊了声黄叔,要转身离开时,黄德突然打开院门,示意她进来。
石瑶有些诧异,几次相处中看得出黄德是个严肃传统的人,不会同女子太过亲近,大概是不想让人说闲话,毕竟女子在这方面总是吃亏的对象。
猜出他要说什么,石瑶点点头进屋。
前段时间石瑶偶尔提起小蛮的事,都是用梦的形式同他搭话,可黄德每次都沉默不语,石瑶着急也没用,本来已经放弃准备想其他办法了,却不想峰回路转。
黄德将石瑶引进屋后皱眉沉默,石瑶等了许久,心中叹气,率先打破沉默:“她后来又找过我几次,我以为黄叔不想再听了。”
黄德神情复杂:“你来那天我阻止你住进去,你不听,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石瑶从其他人嘴里得知原身是突然出现在鬼屋的,现在黄叔说看到她来这里,看来是晚上来的,其他人没见到才会有那样的谣言。
她小心解释:“我那时,无家可归。”
黄叔没怀疑,只是眉心隆起:“你想知道什么?”
“她说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也就无法投胎,只能留在世间徘徊。”石瑶神色为难,“总不能让她一直出现在我梦里,老是找我要吃的吧。”
黄叔听到这话神情松了下,像是想起小时候总是向他招手给他塞东西吃的大姐姐,他低叹了声:“这事上了年纪的都听说过。”
“清台为了蛮姐的死外出寻找真相,寻了三十余载,最终只传回清台在途中暴毙的消息。你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事情过去四十多年,就算有线索,也早没了。”
石瑶说:“对活着的人来说,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年,并且时间还会继续往前走,五十年,六十年,可死去的人只会停留在四十年前,并且还将一直停留在那一天。”
“会帮她寻找真相的夫君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会探究她是如何死的,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话里内容却直白辛锐,仿佛小朋友戳破大人装睡的假象。
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就要学会忘记和妥协,和天地较劲儿,和自己怄气,和未知博弈,是没法平静生活的,这是大部分人的生存之道,没什么可唾弃的。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好奇,有人愿意去探寻她的死,都算不上一件坏事。”
黄叔:“她让你来的?”
石瑶:“她想投胎,和她夫君一起。”
常年干活的粗糙手动了下,黄德低沉说:“我记得,她是喜欢吃散糕的。”
第52章 52
石瑶觉得小蛮没什么不喜欢吃的, 毕竟半块馒头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黄叔沉默良久,从回忆里翻出当年的部分事实:“清台是附近少数会识字写字的人,附近村上镇上的人经常找他帮忙写信寄给在外的亲人, 那天也是如此。清台每次去镇上都会给蛮姐带吃的回来, 那天他快日落还没回, 蛮姐等不及, 说要去镇上接他。”
那天小蛮坐在门口山坡上,眼巴巴等着清台, 看见路过的小黄德朝他打招呼:“小灯啊, 喜不喜欢散糕?清台说他会带散糕回来, 你要不要吃啊?”
小时候的黄德喜欢板着脸,小小年纪总是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臭屁样子。小黄德最喜欢冲小蛮酷着脸,因为她总拿他当小孩子,用些可爱的称呼和吃的讨好他。
是的,小黄德觉得这个嫁过来的大姐姐在讨好他, 大概因为他是唯一能和大人平等对话的小孩。
小黄德这样想着, 便和往常一样拒绝她。
他大概不知道,小蛮印象中的小孩总是口是心非, 嘴上说不要, 可不管什么, 只要递到他面前就吃得特别香,于是她自顾自道:“你明天来这里,我们分着吃啊!”
说着她起身, 连裙摆粘上的草屑也不管,穿过刚刚修得平整的草坪大步往外跑, 笑着大喊:“接清台去咯!”
小黄德看着浅绿色裙子消失在蜿蜒的小道上,扭头往自己家走, 忍不住小声嘀咕:“明明是嘴馋了想吃散糕,清台哥才不用人接。”
黄德的印象里,这一天夜晚极其混乱。
他被急促的敲门声扰醒,不开心地打着哈欠开门,看到面色慌张的清台哥和急匆匆披上外衣出去的爹,娘推着他让他回房继续睡,后半夜的梦里全是各种听不清的喊声——那是村里大人提着灯在附近喊小蛮。
第二天起来村里空了大半,他敏锐地察觉压抑的气氛,出门时连他娘也没怎么说话,他看到山坡上站着很多大人的身影,在光秃秃的草坪上围成一堵迈不过的墙。
他费劲儿拨开,只看了一眼就被大人捂着眼睛拉回去了——清台跪在地上颤着手揭开染着血的白布。
被抱回去的小黄德只听到忽然痛哭的一声,是清台,他印象里文质彬彬的青年发出野兽般痛苦嚎哭。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回到家不知怎么,也嚎啕大哭起来。
小蛮死了,死得极其难看。
对村里人来说,这是一件犯忌讳不愿再提的事。
可清台却一次次敲响附近的每一户人家,问他们知不知道小蛮死前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森林,他问了一遍又一遍,开始所有人同情地配合说当天的事情,两个月过去,人们开始不耐烦,看到他来就关上门。
清台又四处寻找,小蛮尸体发现的地方,小蛮经常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直到他不知从哪里听到,说人含怨气戾气死去会变成鬼,他便去找能安抚鬼的槐树。当时的村长如何都阻止不了他栽下槐树,连同村民要将他赶出去。
小黄德看着不过几月便态度反转、变得陌生的大人们,挣开他娘的手,对着生气抱怨的人一个个怒斥:“三叔你找清台哥说让小万学识字时怎么不说清台哥自私?二奶奶你骂得最凶,可三伯五伯在外收到的信,哪一封不是清台哥帮你写替你读的?”
“还有你们,过年的春联喜字福字,让清台哥帮你们写,连纸钱墨钱都不给,清台哥没提一句,蛮姐也没说过,还有村长爷爷,村里每次有事就找清台哥拿主意,说他读的书多,有大知识。”
“你们都是什么狗屁大人,需要清台哥的时候就说他好,现在又赶他欺负他,呜——”
小孩的哭声混合着大人们尴尬的“算了算了”“回去吧”散开。
自这日后,村里的人开始不再往山坡后走,清台也长久地外出,只有一日日长大的黄德在他回来时会喊他清台哥。
在黄德印象里,最开始的清台清隽温和,斯斯文文的,对谁都宽容有礼,同身边人都不一样,他爹说这是书生气,读书人的气质。
可后来清台一次次外出,归来时只有满面风霜和枯瘦。妻子的离奇死亡带走这个男人所有的生气和温良,把他变成一只孤单的影子,在寒来暑往里靠着零星半点类似的死亡消息四处飘走。
那时黄德刚成亲不久,听说清台回来了要去找他,见他站在那棵大槐树前,枯瘦的手摸着同样粗糙的树干,许久未开口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小蛮怎么一次也不来梦里找我,是不是气我回来晚了,让你等太久?”
“你让我梦一梦,让我知道你好不好,是不是被欺负了,要是孤单了,我早点下来陪你。”
“我早该去陪你的。”
“有道人说横死的人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投不了胎,我就不敢死了,要是死了也见不到你,该怎么办?”
“小蛮,小蛮,你来找一找我,来看看我。”
黄德站在槐树后的墙边,听着声音里的干哑和哀求,再也没敢踏出一步。
再后来他见到清台更少了,最后一次见他,他两鬓寒霜地高兴说有眉目了,只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黄德见过活人被困在过去是怎样的,活不下去,也不敢死去。
他沉声说:“蛮姐不知道是被什么手段折磨死的,身上皮肉完好,骨骼却节节碎裂,凶手将尸体扔进山林,被野兽啃食,只寻回部分肢体。十年前清台在金鳞镇听见同样的死状,还没来得及调查就因病死在路上。”
金鳞镇?好像在哪里听过。
石瑶正这么想着,黄德补充说:“金鳞镇是萌萌外婆家,我曾托人问过,但那户人以为自家触犯鬼怪,不敢声张,很快一家搬走,不知下落。”
可能中元节小蛮和清台重逢的画面让她印象深刻,便是知道他们结局不好,也没那么难过。可当那些掩埋的细节被一一挖掘出来呈现在她面前时,心酸和难过汹涌而来。
比看十部虐心BE电影还要让人悲伤。
石瑶心情沉重地往家里走,见到来花林入口接她的花神,笑了下,过去牵着他的手,将脑袋搁在他肩头,花神低头看她:“怎么了?”
石瑶摇摇头,吸了吸他身上的香气,觉得心情好点,不愿讨论小蛮的事情,她进到院子去看花盆,那株不明品种的花还是郁郁葱葱的叶子,却半点不见花开。
偶尔看到那棵槐树,还是忍不住悲伤起来。
这天丹丹汇报花神庙的事情,神庙已经建起来,在小铃等人的引导下,已经有信徒开始去花神庙拜访。
“是老屠夫吗?”问完石瑶就有点后悔。
这其实不是石瑶第一次提及,上次她见过老屠夫后,又问过小铃和丹丹,但都是避开花神问的,最近总是想起小蛮和清台的事,不留神就脱口而出了。
花神侧眸看她两秒,点头:“是他。”
石瑶点头没再说。
花神忽然问:“为何关注这名信徒?”
“大概是因为,”石瑶思索着回答,“我没想过屠夫也有这样的柔情,不都说屠夫凶残冷血吗,有些意外。”
话虽这么说,石瑶还是私下找丹丹让她放弃老屠夫。
“放弃?为什么?”丹丹不解看向石瑶。
在寻找信徒的工作中石瑶虽然参与不多,却很关注,也经常查看跟踪状态的信徒档案,给他们提供建议,丹丹看得出,石瑶对花神的信徒很重视,就是这样她才不理解。
老屠夫是个很好的信徒,信仰高,用时间和生命浇灌出来的愿望,比百个普通的花贩都要强。
石瑶仍旧试图说服丹丹:“现在的花神并不急需信仰,东篱镇也有信仰波动,说明李萍也在聚集信徒,老屠夫信仰虽浓厚,却并不是必须的。”
丹丹:“那么你否决的理由是什么?”
石瑶:“只要满足老屠夫的愿望,他就会自杀,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弃小部分信仰,拯救一条人命呢?丹丹你不也是在犹豫吗?”
丹丹:“这不是否决老屠夫的理由。人类和神明的关系只是祈愿和响应,神明不需要考虑愿望本身带来的效应,那是人类该考虑的事情。”
提及信仰信徒话题,丹丹便会变得慎重而严谨,让石瑶很难突破她的界限。
丹丹的油盐不进让她生出急躁,石瑶将这种情绪掩藏起来,尽量平静道:“那能不能让老屠夫多活些时日?”
丹丹没多想:“这个没问题。”
老屠夫的愿望往后拖延了,石瑶仍旧无法安心。
对漫长的时间,石瑶曾经有过很多浪漫的想象,比如在漫长的时间里体验人生百态,种花种树看云看海,做一个恣意快活的人,比如学一门爱好并长久地钻研,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就像姚巧巧,她觉得巧巧就是个浪漫又认真的人,再比如,爱一个人,直到天荒地老。
所以她觉得时间很美好,也很绚烂。
可若将时间同等待和寻觅联系在一起,那便是充满苦楚与心酸的,老屠夫的等待,清台的寻觅,都将时间涂抹上沉重而压抑的色彩。
还有那只寻找爱人来世的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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