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保重身体,臣先行告退。”
珠帘轻微响动又很快静止,刘德全送完人后鸭身进入凉亭,视线掠及屏风之后碎了一地的瓷碗,还有冷却的汁药,已知太子今日又未服药。
这不服药,届时发病时怕是又……
刘德全皱着一张脸,不敢多言,只叫人来收拾。
不过须臾,两个宫女噤声退下,刘德全悄然打量了眼太子的神色,试探道。
“殿下,这亭子安排多位暗卫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今日那小儿能进来,是老奴擅作主张……”
“嗯,”
姜宴卿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倒是没想到,他无意听见了孤的身份。”
方才那模样,是吓得呼吸都忘了,姜宴卿唇边不觉漾开一丝弧度。
温润如玉的笑甚是柔和,可刘德全不敢多看,连垂下头,“那可会阻碍殿下的大计?”
“他迟早会知道的,一只被人豢养在温室里的猫儿掀不起什么风浪。”
姜宴卿意有所指,转而面色低沉下来。
“他和顾缨撞上了?”
“……是,”刘德全忐忑道:“果真如殿下所料,殷姝一住进那苍蝇聚集之地,那些个东西便忍不住内讧动手,倒是没想到邓允全竟被顾缨抢先一步杀了,误了殿下筹谋。”
那邓允全乃顾缨亲手安插进来的,本事绝不容小觑,本想借殷姝诱其至面前来为自己所用,岂料那顾缨今日竟抢先一步杀了!
“殿下,那顾缨当真乃生性多疑,殷姝那小儿,只怕现在已引起了他的怀疑。”
姜宴卿没说话,如玉长指摩挲着掌间宝盒,发出细微碎响,刘德全循声将视线落了上去,瞧清楚了自家主子手中把玩的是何物。
刘德全不禁腹诽,西厂送来这长命符,怕不是盼着自家主子早些入土……
“吩咐下去,”姜宴卿冷冷道:“放几个苍蝇进来,暗处的影卫无需动手阻杀。”
邓允全那颗棋子没发挥用处,那便再换颗棋子。
男子的眸间聚起的暗色未散,轻飘飘端起一旁的茶盏,送至唇边,抿了一口。
许久,刘德全闻见自家主子没由来吩咐了声,“走,去瞧瞧孤近来养的猫儿。”
第10章
湖面的寒风直直刮来,殷姝刚出凉亭,娇弱单薄的身躯无处遁形,陡然冷得一哆嗦。
“臣顾缨,拜见太子殿下。”
发出那句话还在那脑中不停的萦绕回想,带着他的思绪亦愈发的混沌。
“诶,走错了。”
刘德全眼瞅着人儿走岔了道,大发善心提醒了一句。
殷姝回过神来,见自己差点便要撞上那廊柱了。
她敛眸行了个礼,有模有样道:“奴才告退。”
“去吧。”刘德全道。
他亦有些不知所措,按殿下的计划,这小太监不应当在此刻便知晓太子的身份的。
他朝那凉亭中看去,隔着面前的白纱珠帘,内里还有一层琉璃屏,他窥不见任何,他攥了攥手中净鞭,转而低声朝殷姝道。
“注意点儿。”
只见已是花容失色的精致小少年闻见自己这话后,又是一惊,低声应了身,“是。”
风刮了起来,吹得轻纱飘舞,珠帘脆响,殷姝一路踩着栈桥离开,不敢回头。
她现在心里难受得紧,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紧紧攫执着她的心,比那馥郁的中药味还苦,她有些分不清此刻是难过,还是发现自己被“骗”的恼怒。
东宫向来是一切漩涡的中心,然当朝太子却久病卧榻,连着那皇帝一般不问朝政多年。
这也便纵容了天下如今的局面——厂宦独揽大权,大姜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已成民之所向。
可这痼疾缠身的太子和昏庸无道的辛帝又有所不同,他极少露面。
哥哥和嬷嬷都曾告诫过她,此人看不透摸不出秉性,自当要离得远远的。
可如今……
手腕间的灼痛蔓延开来,殷姝眼儿越来越红,她忘不掉方才太子那清冽俊面上似隔了遥遥的眸。
淡漠,疏离。
如今,自己不仅跑到人家地盘上来了,还傻傻的被挨了一击。
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漫无目的的走了段路,愈发委屈的想哭,却看见了长廊尽头立着的陶兆。
他也看见了她,连迎了上来,“小公公,怎么样了?”
殷姝连吸了吸鼻子,又拭去面上的泪,她不想让陶兆担忧。
“你来了,你没事吧?”
她极力掩着自己有些蒙蒙的声线,说:“殿下没事了。”
语罢,她察觉陶兆视线在自己面上落了片刻,似看出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出来。
但好在,他终是什么都没问,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小公公,您的帽子呢?”
殷姝一愣,抬起手在头顶摸了摸,那三山帽当真不见了。
可她连是何时掉的都不知道。
“要是刘公公看见了,要遭大罚的,”陶兆甚是惶恐。那可掉不得啊!”
殷姝回想一阵,心道不只是刘公公瞧见了,太子也瞧见了。
她咽了口气,没说出来,怕陶兆担心。
“小公公想起来了?”
殷姝“嗯”了声,“应当是从偏殿跑来这儿的路上便掉了。”
她方还想说自己这就去找,却见 陶兆已经跑开了,“你在这儿等着,找帽子的事交给奴才。”
声线随着人渐远,殷姝腿正有些疼,自是追不上去了,便想循一处地方坐着歇歇,顺便捋清些自己凌乱成一团糟的思绪。
此刻无风,湖面平静如镜,一个人不过才待了这一会儿,方才那股子好不容易荡去的涩意和难受又渐渐笼上心头来。
她没忍住回头望去,隔着遥遥凝望,那湖中一白映入视野。
隔得如此远,她已丝毫看不清内里景象。
顾缨若对他下手……
少女及时刹住,他这个骗子。他既是太子,顾缨怎会傻到明目张胆对他动手?
殷姝忿忿转过头,视线竟掠及那火红曳撒的男子负手出了凉亭。
殷姝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顾缨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步伐极快,似不兴而归,转眼间就快走至栈桥尽头,届时他顺着宫道转身,便能发现她!
殷姝惊措转过身,连寻着附近可藏身之地。
巡视一圈,可漫阔的湖堤无处可藏,唯有的便是那不远处的盘根踞节的老树。
苍翠的枝叶铺天盖地的繁茂,生得已是豪迈壮阔。
若是要爬上去,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受,在城北院子里,便有一颗巨大的槐树。
那时,每每她想父亲母亲,为了不让哥哥和嬷嬷发现,她便一个人偷偷爬上院子里那颗又高又大的槐树,躲在上面偷偷哭。
再大了些,嬷嬷要她学琴棋书画,她不想学,也爬上那颗槐树逃避。
如此蠢笨的办法,可嬷嬷便当真拿她没有办法了。
顾缨愈走愈近,来不及耽搁了,殷姝忍着膝上的疼痛扑哧扑哧爬了上去。
果然,不过须臾,皂靴踩在地上的悉索声愈渐弥大。
殷姝一颗心猛蹿,手无意识冒出了细汗,若在此地被顾缨独自发现,只怕自己是真的会死!
殷姝白着脸,心中反复默念祈祷,“快走过去”“别发现我”。
然天遂人愿,落在地面的矫健步伐渐渐默了,最终消于平静。
殷姝这下连呼吸都不敢了,她的心被溺水窒息般的恐惧狠狠攫制。
顾缨那人,定发现她了!
“下来。”
果然,底下传来低沉冷厉的嗓音,殷姝浑身止不住发颤,顿时浸入冰窖一般冰寒。
她僵硬着往下看,视野中尽是繁茂枝叶,依稀中,她似又看到了那一片刺眼的火红。
殷姝手脚钻心的冷,眼下这种情况,自己只能下去跪地求饶。
她咬紧牙关,手抚着树干脚往下探。
岂料,长时间在树上岿然不动,这一动才知脚已麻了大半,她脚底一滑坠了下去。
“啊!”
她并不指望顾缨能大发善心能接她一把,不过须臾,她直截摔在了丛间,发出沉闷的声响。
殷姝脑袋一震恍惚,强大的冲击让她觉得自己脏腑也要摔出来了,
还来不及喊疼,视野中一双粉红底精致皂靴稍近,巨大的阴翳似巍峨的大山般矗立在眼前。
“雕虫小技。”
头顶传来低沉阴冷到极致的声线,殷姝颤颤仰首,果真看见那凌厉狠辣眼神刺向她。
“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干什么?”顾缨抬脚踩住了少女的手,阴恻恻问:“想玩刺杀?”
殷姝眸中尽是恐惧,忍着泠泠泛红的眼儿尽是水雾,“督……督主,奴才冤枉!”
顾缨残忍笑了一声,脚上用力碾了碾,旋即,底下狼狈又可怜的小太监果然痛叫出声,眼角憋出了泪来。
“你到底是谁?”顾缨冷冷道。
一个寻常的小太监,可不会三番五次和他撞见,更不会在太子那人身边伺候,跟遑论身上处处透着诡异。
落在面上的眼神刺骨冰寒,殷姝又痛又怕,柔软白嫩的手心已被碾进了泥里。
她眼冒金星,觉得自己快要晕死过去。
“还不说?”
“呜……”少女艰难阖了阖干涸的唇瓣,细弱道:“奴才只是东宫里的一个奴才。”
“奴才?”
“……是。”
转而,顾缨冷哼一声,总算松开了踩住少女手背的脚,只见方才还白嫩凝脂的手心此刻已是一片红肿。
殷姝死死咬住唇,不敢哭出声来,视线中那皂靴总算移开了,可转而自己后领一紧,她被极粗暴提了起来。
“呜呜!”
刚从树上摔下来,如今一动,疼得似要断裂。
“顾督主,你要干什么?!”
殷姝声线颤栗,顾缨是要将自己带去哪了?
只见男子目不斜视,单手提着少女往前拖曳。
“督主!”殷姝没有办法,在贴钳中竭力挣扎,可她全是都是疼的,正悲戚要接受自己命运时,闻见一道清冽似清月映画般的嗓音。
“顾提督这是要将孤的贴身小太监带去哪儿?”
听到这声音的刹那,少女死死憋住泪意的眼儿顿时决堤,似断了线的珍珠般顺着面颊往下滚。
“殿下……”
殷姝极可怜的哭着,喊了一声。
只见清俊无双的男子缓缓映入眼帘,一席雪白锦衫之上勾勒的流云金纹摇曳生姿,真如高飞鹤翥一般的翩翩君子。
“殿下呜呜呜。”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从未想过他竟是龙骨凤髓的太子。
可眼下的他,本就病态的模样似更加严重了,冷白面孔毫无血色,连走路都由刘德全搀扶着。
才一会儿不见,他怎成了这副模样?是被顾缨下了毒吗?
“顾督主,还未离开?”
姜宴卿自是瞧见了顾缨手中钳覆的小太监,看见人如此模样,眸里多了些连他也不曾注意的嗜血暴戾。
只见顾缨神色微敛,睨了一眼殷姝,却仍未放手,旋即仰头眸光丝毫不惧对上姜宴卿的视线,缓缓道。
“太子,若是臣走快些了,也便不能发现这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了!太子您整日卧榻,自是不知奴才的那点儿心思,臣瞧着此人……”顾缨声线骤然冷厉,“怕是东厂派来的细作,想要行刺太子你!”
“殿下,奴才没有!”
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头上,殷姝纵是未曾涉足朝堂,也知道这罪名是要株连九族的!
顾缨!可真狠!
只见男子又道:“不如将此人交与臣,臣定抓回去严刑拷打,替殿下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顾缨的声音似冰刀般扎入心头,语罢,还用了手上力道——
“唔!”少女喉间被勒得极疼,眼底的泪止不住的流。
她憋了一肚子火,牙也恨得痒痒,如斯奸贼,倒真是无耻至极,竟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气压已低到零点,殷姝将求救的视线透向对面清俊韫玉的男子,眼下只有他能救她了。
“殿下……”
第11章
“殿下……”
泠泠日光无声照拂,已哭得似花猫般的小太监薄唇微阖,无声唤了句。
姜宴卿眉宇不觉微蹙了一分,分明未听见丁大的声音,可他的心竟有些不受控的微一收紧。
他并不确定这陌生的异样是否出自于顾缨手中的小太监,他移开视线,内里翻涌异色轻而易举便已尽是敛藏。
“行了顾督主。此人入宫不足半月,年纪稍小,贪玩了些,又不懂规矩,顾督主而今将至而立,堂堂男儿怎对一丁点大的孩子咄咄逼人呢?”
话音落下,连姜宴卿身旁的刘德全也是没忍住眼皮抖了抖。
既舍了那物件儿怎还算得上男儿?况且男子三十而立,正是儿女妻妾成群施展抱负的年纪。
而做了太监……这不是直直往人家隐晦处扎吗?
刘德全敛下眸来,心中赞道,自家主子当真是锋芒不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伤的敌是顾缨,而自损……损的是入宫大半生的自己。
果然这话落下,顾缨那嚣张不佞的面总算沉了下来。
“顾督主将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当做东厂的细作,”
姜宴卿冷眸微眯,唇角带了些挪逾,“是否太过杯弓蛇影了些?”
语罢,冷风骤来,两人视线交织,殷姝心中一紧,万一激怒了顾缨,他动手可怎么办?
这附近无任何护卫,宴卿哥哥侍旁的刘德全也是身怀嫌疑之人。
届时,可如何是好?
见小太监警惕四处望了又望,本就莹润白皙的面看向他后,更是僵白,姜宴卿大抵是猜到殷姝在忧虑何事了。
他不免觉得好笑,都已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担忧他?
姜宴卿视线移开,泼了墨似的幽眸懒懒落至顾缨身上,又道:“怎么?顾督主今日在孤这宫里头杀一个太监还不够?”
稍许,顾缨冷笑一声,在这三月阳春天里,顿时骤聚数根寒芒。
他道:“殿下说的有礼,是臣莽撞了。眼下天色较晚,臣便先退下了。至于这缺调/教的奴才——
“还望殿下您好生定夺。”说罢,顾缨手一松,殷姝脚下一踉跄,又落了下去。
火红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殷姝总算得以松了口气,这煞神终于走了。
转而,察觉有人在看她,她循着望过去,撞见一双深邃幽澈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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