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出来的,和真情流露出来的,自然是天差地别。
温眠更觉得这个“寻找替身”的计划没意思极了。
“就当是我没有这个缘分吧。”女子最后道。
来使们在看到她如今的神态后,亦是觉得和观云镜中的画像如出一辙。若是将这般相似的女子带去长留山,白帝定会好好赏他们。
这般想着,他们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因此带头的来使不甘心地继续请求:“小姐,若是你前往东陆,荣华富贵可是样样都有了,身处东陆第一仙门,连你也能踏入仙途,获得长生的。”
“可是我不想——”
“小姐,请你三思。”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隐带威胁。
来使这般强人所难的态度,令她难以避免地想起前世的自己。东陆的修士们向来狂妄自大,又自诩仙风道骨,行事基本都先礼后兵——先礼节性请求,若是不从,则强制性执行,总归是不肯旁人有半点忤逆的。
连那被全天下人夸赞的君凛,亦是这个臭脾气。
她虽与那女子素不相识,但眼见来使已经上手拉拉扯扯,终究是看不下去。
“不都说了不愿意去吗?怎么,东陆还要抢人不成?”
温眠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下,遥遥对着那桌开口道。
那头的来使忽听有人打抱不平,俱是转过头来,略带提防地看向温眠的方向。
不过在他们见到温眠身穿普通城民的衣物时,眼中的提防便转瞬化为不屑。
“既然不是修士,那就好办了。”带头的来使自得地想,“都是一介凡民,少一两个……仙门也不会对我们多指责什么。”
他转而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怎么都带着些不善意味:“这位小姐,既是开口相助,为何又要以面具遮挡?”
温眠看他一眼,反而觉得奇怪:“我是用嘴说话,又不是用脸,为何不能遮挡。”
她干脆站起身走至那桌前,挡住了来使企图拉扯女子的手。
“她说过,不愿去,你们待如何?”
来使见她态度强硬,脸上神色立刻变得不好,收起笑容道:“你今日非要出头?”
温眠暗地观察着他们的衣着,没见着任何仙门图腾。既是如此,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并非来自五大仙门。
东陆的仙门势力也就那五家最强,其他小门派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哪里能出什么修行奇才来。就连灌湘岭的修士们都半罐子水响叮当,筑基者寥寥无几,一次魔族过境便能使其全军覆没。
温眠心道这些人的修为应当算不上高,而她如今已经筑基,还有灵火加持,未尝不可一战,正好也以此来试试自己现如今的实力。
思及此处,她将手背在后边,朝着女子悄悄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那女子尚在犹疑,有些担心自己离开会对温眠不利,但很快温眠便回过头看她,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你先走,不用担心。”
或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笑容笃定又令人安心,女子犹豫片刻后,咬牙道:“我会去找人来帮你!”
她亦是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快速朝温眠道声谢后便匆匆离席。
两人的动静彻底惹怒来使,带头那人语气森寒地威胁道:“我数到三,你若是再不让开,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温眠神色淡漠,甚至未曾有所回答,但挡在女子前方的动作丝毫未变。
这在来使眼中,简直就是凡民对修士的狂妄挑衅。
带头的来使也不管数不数三了,径直出手,摘下腰间长鞭就要朝着温眠甩下!
温眠却是立时微笑起来——来使鞭上流转的灵气杂乱无章,挥动的手臂亦是绵软无力,这次攻击被她看在眼中,就跟慢动作似的。
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些人定是连筑基期都没有的。
而修士的登阶宛如天堑,从炼气突破至筑基,不仅仅是获得通往长生的敲门砖,更是在实力上能碾压炼气期。
这也是为何君凛年纪轻轻便突破至剑尊时,能名声撼动整个东陆的原因。
而今温眠忆起酒肆中阿烛对战城民的动作,抬手便从桌上拈起枚削果薄刃,腰身灵巧旋动,转瞬便至来使身后。
她以手肘往下用力,轻而易举便将那人摁在桌面上。
在其他几个来使的惊呼声中,她不慌不忙,以右手两指并夹着薄刃挪至对方脖颈,只须他微微侧头即会见血。
温眠学着他刚才的口吻,淡然道:“我只数到二,要么你带头离开,要么……我带着你的头离开。”
第24章 东陆来使(四)
按照东陆的习惯, 能进入仙门已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若还能穿上一身象征门派的图腾服装,行走天下都不带低头的。
可偏偏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 分明已经筑基,却把自己打扮成普通人模样。
这怕不是存心要来扮猪吃老虎吧?
带头那人在温眠手中吃亏自是不甘, 奈何如今锋利刀刃就横于要害处,他当然不敢动弹,只能勉强抬手朝身后的手下急急做出驱赶的动作。
眼见带头的来使轻易吃瘪, 其他人哪里还敢来招惹温眠,根本都不需要带头那人提醒, 自己就连连往后退去。
温眠措辞好的威胁都还没说完,转头就见那些人已经放下武器乖乖站好, 一时既觉得好笑, 又生出些……陌生的愉快来。
她从未有过这般感受。以往都是她受制于人, 整个人生都在被各种各样的人裹挟;可如今她才刚刚筑基, 竟然就能按照自己的喜恶行事。
她在攥紧来使后领转身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方才的感触,应当是自由。
只要有强大的实力, 就能获得自由。
她在这个瞬间忽然就理解了君凛,为何那个人执着于成为“拂晓晨星”, 为何从不肯将自己脆弱狼狈的一面示人。
因为足够强大本就是种无上权力, 而权力便代表着绝对的自由。
如今的温眠尚不知自己的心性快要进入某种危险的极端,手下的刀刃越是靠近对方, 她便越是觉得自己推衍出的结论即正确答案。
太好了。她无比庆幸自己今生保住了灵髓,只要她今后好好修行, 世间再无人可左右她。
然而她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在这初次对战中犯下轻敌的致命错误, 当她见来使们再无战意后,便轻而易举地松开禁锢住带头那人的手。
电光石火间,那带头的人猛地一个转向,朝着温眠狠狠撞了过来!
温眠一怔,以为他是要再度攻击,下意识便伸手去挡住对方手中的长鞭,不料来使根本没有继续反抗的打算,反而是抬起左手一扬,将她的面具反掌打飞。
锐利的镶金边缘于温眠眼角留下道红痕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来使的动作,吃惊地瞪向对方,当即掀掌引入灵气,将那人推出几米远。
可来使的目的已然达到。
他本意只是想瞧瞧这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修士到底长何样,寻思着待回去后可唤人来寻仇,可等到他看清温眠的容貌后,反而有了意外之喜。
来使没有去管温眠一掌击来的内伤,噙着满口鲜血忙不迭打开观云镜,将温眠的面容与镜中悬赏任务的画像仔细核对。
太像了。一阵狂喜席卷而来,来使激动得脸都涨得通红。
自白帝发布悬赏任务后,整个东陆的人都想找到令长留山满意的替身,从而得到攀附仙门的机会。
但从来没有人能找到,如温眠这般相似的替身。
“简直……一模一样。”带头的来使喃喃道。
他随即又摇摇头:“不,不对,眼睛的区别还是很明显,若是君凛不满意可怎么办?”
他身后的手下连忙上前出谋划策:“不管如何先带过去,虽然性格脾气都不似任务中描述的样子,但我还不信能有旁人寻着更肖似的女子!”
温眠越听越是心寒,再试图去将面具戴上,也已是来不及,因此只能趁他们尚在讨论时,寻着空隙飞速离开茶肆。
“她跑了!快追!”几个手下急得跺脚。
但带头那人现下却是不慌了,摆摆手笑道:“不必急于一时,我们迟早能找到她。”
分明方才也是他丝毫不肯让茶肆中的女子离开,如今替身的更优人选出现,他却轻易将人放走,就连来使手下的人都看不明白。
而后便听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施施然道:“她身上有追踪蛊的气息。”
“追踪蛊?”手下惊诧地重复,忙问,“这不是鸦津渡的东西么?难不成她是鸦津渡的人?”
来使恨铁不成钢地斜睨着他:“我当初便是从鸦津渡出来的,能不知晓对方是否传承自巫教吗?应当是她曾遇到过鸦津渡的人,这才导致身上被下追踪蛊。”
他说着便笑得越发自得:“我虽已不再身属鸦津渡,但追踪蛊虫,我当初还是带了些出来的。”
他微微抬手,便有一只幽幽发绿的萤火从他袖中缓缓爬出,狠狠地在他食指上咬下一口。
萤虫的腹部因吸食血液而一起一伏,很快就连发出的微光都变成暗红色,看上去像晦暗鬼火,十分诡异。
来使在手下惊怖的眼神中解释:“一旦不再是鸦津渡的人,蛊虫便不会认主,只能以血作为交易。”
他见萤虫已经吸食饱腹,便手臂一抬,示意萤虫在半空中辨析温眠离去的方向。
“但好在追踪蛊皆是一脉相承,但凡母蛊留下气息,所有的子蛊都能按图索骥,这次……不怕她逃得掉!”
手下听后皆鞠礼惊叹:“还是大人想得周到!那我们现在——”
来使又是抬手阻拦,凝视着温眠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嫉恨神色:“我们打不过她,去把叶公子叫过来。”
·
彼时温眠尚不知晓自己陷入怎样的危机,但面具掉落已是既定事实,只要那个悬赏任务还在,她就极有可能被东陆的人寻到,带回长留山。
“这里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温眠心情格外沉重。
没想到就算是千里迢迢赶来西域,都还逃不脱长留山的追捕,简直就像个宿命中的诅咒一般。
她同时亦觉得迷茫,如果连西域都不能继续待下去,她和阿烛还能去哪儿呢?
还是说,她得把自己这张脸毁掉才能算彻底摆脱?
温眠逃离得匆忙,茶肆薄如蝉翼的刀刃还被夹在她的两指之间。现下她一边往回赶路,一边低头望去,无数个沾着血的念头充斥于脑海。
或许她应该往自己的脸上划几刀。再或许……刚才她应当杀了那几个来使灭口。
但在这些可怖想法生起的半秒之后,浮现在眼前的,又变成阿烛俯身凑近她的容颜。
于是阴鸷偏颇的想法从脑海渐渐散去,温眠又渐渐冷静下来。
如果是阿烛,他会杀掉那些人吗?温眠不禁猜想道。
她在此刻正好瞧见两人长租的庭院,忙加快脚步赶过去,猛地推开门唤道:“阿烛!”
但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她心中焦急,又转而跑出门外,赶至隔壁的庭院门口。
温眠急促地敲着大门,转而又发现分明早上牙人还居住的庭院,现如今大门都是从外侧以沉沉铁锁锁住的,显然牙人也已经外出。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继续等阿烛回来,还是先离开熔金城?
温眠咬着嘴唇,一时间心乱如麻。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
只听风声从头顶呼啸而来,熟悉的灵气威压沉沉压于肩头,温眠缓缓抬头,瞧见原本澄澈无云的晴空如今竟然阴霾密布,隐约能见紫电从暗云中一闪而过。
以雷霆作为攻势的,放眼整个东陆,也只能找出长留一家。
温眠脸色一寸一寸苍白下去,心中顿时只剩下绝望的情绪。
如果是长留山来人,她和阿烛,定然都是躲不过的,那还不如……直接把这张脸毁去,叫他们彻底放弃算了!
思及此处,温眠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拈着那片薄刃便要往自己脸上划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横探出,牢牢锢住她即将自残的动作。
“阿烛?”温眠惊喜侧目,却在看到来人后,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
“不要命了?何故如此偏激?”许久未见的叶风和正谴责地看着她,脱口而出道,“我们是名门正派,又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温眠眼神空洞地瞧过去,发现除了近在眼前的叶风和,还有一众穿着长留山紫电纹衣物的修士正围在不远处,方才那几个来使亦是混入其中,正以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她。
她不过刚刚筑基,竟要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抓她?
温眠简直觉得讽刺得好笑。
她透过面前的叶风和,似乎便看见前世自己身受重伤躺在君凛寝殿,听他为自己辩驳两句的光景。
就算叶风和本性不坏,但人心向来偏颇,若是将她和君凛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进行抉择,叶风和的选项毋庸置疑。
“若是我说我不愿去东陆,你们能否放过我?”温眠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叶风和沉默片刻,只避重就轻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留在长留,我君凛师兄会自行选择一位,之后剩余人都可得到重重嘉奖,回到家乡。”
他试图说服温眠:“你就当是去东陆游玩一番,也并不一定……会被选上的。”
温眠听得几乎要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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