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孩的不远处, 有一个被孤立出来的破败部落,温眠眨眨眼,清晰看见了部落中的妖族俱有着猩红眼眸, 嘴角齿边凝固着血迹,俨然都已失去神智, 是被放逐到了此地。
那些妖族不断朝着身边的同族发起攻击, 而但凡有其一被被击倒,便有一群妖族涌上, 以牙齿将跌倒在地的同族啃噬干净。
温眠看得屏息,很快就见妖族散去, 只留下了草地上残缺散落的白骨。
她就是在这个瞬间明白过来,为何殷玄烛会不愿以真面目见她, 为何他又始终想要从她身边逃离。
因为……若是殷玄烛深知自己也会变成这般模样,那么他最为痛恨的人,一定是他自己。
再然后,温眠只觉得灵髓微微发烫,令她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她的神识渐渐回归,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幽蓝花汁,地底怪物,温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君凛竟然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要使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控制她!
可是……他到底要控制她做什么事呢?
温眠现下虽神识清醒,但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五感亦是被遮蔽,只能听到朦胧的声音隔着水膜似的,含糊不清地从耳边传来。
外界似乎很吵,有很多人在说话,只可惜她一句也听不懂。
隔了好久,她才听到第一句清晰入耳的话语:“眠眠,帮我杀了他,好吗?”
那是君凛的声音。
温眠顿时心头一阵恶心,恨不得反手捅他几刀——这人竟是要控制她杀人!
要杀谁,又是在什么人面前杀,这些尚且不知,但温眠唯一清楚的是,君凛就是要以这种方式彻底毁掉她。
“但凡获得星点力量,就生出了弑神的野心。”这是君凛先前讽刺她的话,没想到如今这人就打定主意要她跌入尘埃,身败名裂。
若是真到那个地步,君凛便觉得温眠会向他服软了。
但这个计划十足可笑,温眠暗自咬牙。哪怕是死,她都绝对不会再向君凛屈膝。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厌恶情绪太过强烈,她竟然渐渐恢复五感,看清楚周遭的一切。
只见眼前画面旋转,温眠看到巨大的刑架高高竖立在不远处,而被缚在刑架上的,正是殷玄烛。
“阿烛……”温眠嘴角颤了颤,可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来。
她眼瞳微微挪动,再往身侧的君凛望去,这才看到他脸上势在必得的得意笑容。
原来这就是君凛的目的——有什么能比被所爱之人杀死,更痛苦的死法呢?
同样的,有什么能比……杀死所爱之人,更痛苦的活法呢?
“不要!不要!”温眠在心中疯狂大喊,但如今自己的身躯就是君凛的提线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紧握长弓,将箭对准了殷玄烛的心脏。
也正是因为这个瞄准的动作,让她的视线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殷玄烛的面容上。
她看到殷玄烛安静又妥协地放松身躯,唯有一双异色瞳深深注视着自己。那双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悲伤,唯有安宁与纵容。
于是温眠又想到了梦境中看到的小孩。
或许,殷玄烛在那般小的时候,就已经预想了自己从容赴死的结局。
“放箭,眠眠。”君凛毫不迟疑地开口。
“不行!不能这样做!”温眠再度大喊,自虐似的想要运转灵髓,强迫自己气血逆行。
如果非要在此处杀掉殷玄烛,还不如她自己先死了,断绝君凛的控制!
她的负隅顽抗起了作用,哪怕君凛已经下达指令,温眠的手指却依旧死死扣在弦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君凛有些诧异地挑眉,再回过头看向温眠,露出一丝兴味的笑容来。
“果然还是这样的你比较有趣。”
他两步靠近上来,微微躬身保持与温眠平视的动作,死死盯着温眠的侧脸,再度下令:“眠眠,杀了他。”
身体就要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温眠再度运转灵髓,只感觉脊梁处传来滚烫的温度,神识往内探去,便见一只由火焰形成的飞鸟正盘旋在灵髓周围。
这就是上神印记吗?
温眠来不及思考,眼看扣在弦上的指尖就要松开,一鼓作气让灵气直接在体内经脉中倒流。
她的指尖被细细的弓弦划破,皮肉都被勒得外翻。而由于气血逆流的影响,她鼻尖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眼眶也刺痛起来。
她感觉到脸颊传来温热的痒意,视线也渐渐带上抹薄红色,这才意识到是血从眼眶中淌了下来。
而后有更多的温热从口鼻溢出,刚才的反抗令她受了严重的内伤,血正在汹涌地倾泻出来。
君凛的语气更冷,视线也冷:“眠眠,你就这么看重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他的声线极低,应是生怕被旁人听见:“我很嫉妒,眠眠。你看看我,你现在先看看我。”
但连这个命令,温眠都根本不想执行。
她就是要让君凛知晓,她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绝非能被他轻易摆布!
如果今日局面僵持无解,她宁愿让自己再被灵火焚身一次,也绝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思及此处,温眠当真就要引灵火而出——反正不是没这样做过,死有何惧!
可就在她即将行动的瞬间,刑架上的殷玄烛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被捆绑着的手蓦地动了下,朝她微微抬起。
在温眠失去意识这段时间,殷玄烛受了不少的伤,如今双手都伤痕累累,血不住地滴落而下,在刑架周围形成一个血红的水洼。
温眠当然知晓他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受制于君凛,就是针对殷玄烛最完美的人质,只要她尚未脱困,君凛就能对殷玄烛生杀予夺。
可是……可是殷玄烛明明努力了两世,才堪堪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血泪还在不住地从眼眶淌下,温眠视线依旧停留在殷玄烛身上,便见殷玄烛的手指微动,朝她做出几个手势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哑语来同她交流了。
[杀了我,眠眠。]
[我犯下了杀孽。]
[这是我应有的结局。]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温眠眼眸骤缩,极缓慢地深深吸气,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痛裂开来。
灵髓中的火鸟发出长长一声清唳,就在这个瞬间,温眠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凛冽的风雪席卷而来,吹乱了她的鬓发,衣袍的广袖在罡风中猎猎作响,宛若飞鸟的两只羽翼。
温眠的脸庞被冻得失去血色,如今在月色的衬托下,晶莹得宛若冰雕。
她面无表情地缓缓转身,箭尖也因此偏移方向,最后对准在面露惊诧的君凛身上。
“如果是为了他,我可以背弃整个东陆。”温眠在烈风中安静地想道。
下一瞬,箭离弦,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朝君凛直直而去!
君凛眼神俱碎,像是心死一般无意躲开,任凭那支箭深深埋入自己的肩头。
——温眠毕竟才摆脱他的掌控,动作难免会出现偏差。
但就这样一个变故,已经被仙门百家都看在眼里。
在场的修士们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怒喝道:“仙门叛徒——”
于是所有人都像是惊醒一般,怒不可遏地将手中法宝皆对准温眠。
“仙门叛徒!”
“红颜祸水!”
“先杀了那妖族,再杀妖女!”
温眠对那些怒骂不闻不问,依旧沉静着脸,以水凝出箭羽来,这次却是对准了仙门百家的方向。
这个挑衅的攻击举动,令在场修士们更觉耻辱,恨不得将她生啖其肉。
眼看一场恶战就要开幕,符婴终于猛地睁开眼睛,侧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符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紧抓住巫颉的衣襟,哭喊道:“哥哥,帮帮她!”
就凭符婴这句话,巫颉立马振袖而起,他身后瞬间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轻易便挡下所有修士的进攻。
她话音未落,在迟花街的偏僻巷道中发出惊天声响,一道磅礴剑光破空而来,挡在了想要率先近攻温眠的刑秋池面前。
浩瀚剑意迎头劈下,直接将刑秋池按压着往地面坠去,怎么都爬不起来。
遮蔽容颜的笠帽碎裂坠落,刑夙月祭出一柄长刀,往地面劈斩而去,刹那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想要杀她,先过我这关!”
“眠眠。”君凛的声线又在身侧响起。
温眠收起茫然神色,看向君凛的视线冰凉刺骨:“你还想再中一箭?”
君凛脸色苍白,朝她无奈地笑了起来:“我算是彻底知晓了,眠眠,你是想我死的。”
温眠不再答话——她对眼前这人的下作手段警惕不已,绝不允许自己再次上当。
于是水箭离弦,刺中了君凛另一侧肩头。
“还不躲?那下一箭会直接要你的命。”
君凛像是不觉得疼痛,依旧淡淡道:“要我的命,又如何?你们可以离开,那么她们呢?”
说罢,他侧目示意温眠再去看抵挡修士攻击的符婴和刑夙月。
“为了个半妖,拖她们下水,让她们身败名裂,温眠,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直到这时,温眠脸上的神色才松动,怔然望着两位友人的背影落下泪来。
君凛说得没错,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她不能连累别人。
或许人生来便不可能真正自由吧,只要世间还有牵挂,只要心中还有念想之人。
温眠闭了闭眼,再看向君凛时,却又带上了笑意。
“那我便选择问心无愧的结局。”
说罢,她飞速运转灵髓,径直朝着殷玄烛的方向掠去!
“温眠!”君凛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急忙想要抬手去抓住她,可温眠的衣袖仿佛飞羽从他指尖略过,令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殷玄烛看向她的目光也带着惊讶,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微笑着张开双手,像是在朝她展露迎接的怀抱。
于是温眠也笑了起来,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之中。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你。”
温眠想着殷玄烛方才的示意,终于给出自己的回答。
如果天不遂人愿,非要让有情人受磋磨,那至少……让他们能同眠同死吧。
她轻柔地将手覆在殷玄烛的后背,引出灵火烧断困缚在他身上的藤蔓,两人紧紧相拥,往地底深渊跌落而去。
第71章 涉水长河(一)
在殷玄烛最初的记忆中, 他只是东陆上的一缕幽魂。
他不知自己的来处,也不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身轻如浮萍, 季风将他推至哪里,他便走到哪里, 看遍几千年的沧海桑田。
而后一夜,月落流浆浇在他身上,于是他拥有了血肉, 化身成小孩的模样,降落在东陆大地。
被帝流浆受肉的身躯无任何蔽体之物, 他降落之处在极寒的北境,草叶在凛风中剧烈倒伏, 叶片锋利的边缘不断在他身上划出细小的伤口, 血珠渗透出来, 引得从草原上迁徙而过的妖族频频侧目, 不断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殷玄烛根本不觉得痛,只好奇地去打量渐渐靠近的妖族。
他们有着相似的五官和身形,殷玄烛便懵懂有了初步认知——自己是这群来者的同族。
但他从未入世, 因此根本读不懂妖族眼中的嗜血和贪婪,那分明是狩猎的前兆。
“别打他的主意, 你也不想这么早就被流放到堕妖窟吧?”好在一只手拦在殷玄烛面前, 挡住了他看向妖族的视线。
他听见有人回答:“你看他的眼睛,是异色的, 他身上有人族的血脉。”
“是啊,既然是人族, 就算吃了他,也无伤大雅吧?”还有人附和道。
也有更凄凉虚弱的声线传来:“我们都走这么久了, 还没找到部落的踪影,再不吃点东西……会饿死在半路上的。”
离殷玄烛最近的那人沉默许久,最后还是不肯让步:“哪怕他身上有人族的血脉,但他身上亦有妖族的血脉。同族相食,是堕妖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于是争论的声线弱了下去,唯有不甘的视线还频频朝殷玄烛望来。
他不明所以,只听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叹了口气,蓦地狠狠推了他一把。
“滚!非我部落之人,不要在此地停留!”
殷玄烛摔倒在地,尖锐的草屑扎进他的掌心,很痛。
他空茫的视线从这群妖族脸庞上扫过,却因初为人形,并记不住分毫。
那人见他还不动作,又做出驱赶野兽的动作:“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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