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外面的那个阿流,本体是他延伸出来的一枝藤蔓,本就是承载了他所有负面、妖异、暴戾特质的存在。
明明没有说话。
其实她自己很清楚的,让喜欢她的阿流重新沉入水底,而她自己则孤身离开这样的结局,如果可以的话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她更希望一切都回到原初,回到她的阿流还只是一个有些狡黠调皮,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又无比喜欢她期待她的天真模样。
这样,他们就能一直幸福生活在小夜岛上了。
即使他只是所谓的藤蔓,是本体的衍生,她也只认他一个。
就算偶然来到这里遇见了真的阿流,她也会很自私地转身离开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从来都不是纯洁无瑕的,她本就是自利又虚荣的。
不然,当初也不会轻易就被所谓“假”的阿流“骗”了。
那个时候,谁喜欢她,谁能让她做小夜岛主人的未婚妻,她就靠向谁。
而且她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她的阿流绝对不像眼前的这个阿流说的,都是为了欺骗她,利用她这么简单。
不然,他大可以在他获得正式身份的时候,就把她这个弱小却又知晓他秘密的人处理掉了。
而他没有,他选择继续和她待在一起。
在没有条件纵容她虚荣欲望的同时,也一直照顾她的情绪,一直都努力压抑自己那些会令她害怕的一面。
所以,她是不在乎什么真的假的。
她甚至更害怕的,是阿流这样下去最后会招致天罚,又或是被海域中的其它种族仇敌联合围剿报复。
其实她早已想过,阿流要是能像从前那样,只待在这片小小的水域中,让她每天来陪着他都可以。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为他担惊受怕,也为自己担惊受怕。
是的,她终究还是恐惧最后有这么一天,阿流杀红了眼,就连她也不认得了。
所以,在那些糟糕的结局都还没有出现之前,让这个“真”的,更温和的,更理智的,也更心软的阿流回来,是最好的选择。
大概吧,她其实也不确定,但她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流见明明依然是这样的态度,也不多说什么了。
而他也确实如明明推测的那样,会更加心软仁慈,即使假的阿流将他困锁在深潭这么多年,还取代了他的身份,他也承诺明明,等到那个阿流完全没有能力反抗之时,他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在他们之间的“交易”谈妥之后,明明便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现在就回到主楼公布这一切?
阿流却摇摇头说道:“岩洞之外,是不允许有两个阿流同时存在的。”
“两个阿流?”明明没忍住反问道。
阿流知道明明的意思,既然外面的那个是假的,他才是真的,那就不存在什么两个啊。
如果说是同时存在两个的话,那是不是表示,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真的意思呢。
只是相对而言是假的而已……
在这点上,眼前的少年并没有躲闪。
“是的,现在就是有两个阿流。”
“所以,我才需要泽明姐姐你的帮忙。”少年也久违地呼唤了少女的名字。
如今小夜岛主人的身份是不明的。
但小夜岛主人未婚妻的身份是确定的。
对于两个阿流身份的判定,判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要看小夜岛主人的未婚妻认定的是哪个了。
到时她认定哪个,哪个就是她的未婚夫,就是真正的阿流。
而这就是为什么,不论哪个阿流都无法轻易摆脱她的原因。
必须要承认自己是她的未婚夫,才能变成真正的阿流。
这对于眼前的少年来说,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一件事,他竟然要承认自己不喜欢的女孩是自己的未婚妻,由此才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
且将来还要为那个代替了他身份胡作非为的阿流负责,必须要和她结婚什么的。
但明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点,所以直接先一步作为筹码用来跟阿流交换她的阿流了。
因为确实是这样的。
如果是眼前的这个阿流,她根本就没有成为他未婚妻的机会。
是那个替代了他的那个阿流喜欢她,所以她才能成为“阿流”的未婚妻。
而这,说得更深入些,大概就是神灵的意图了。
或许神灵大人是更希望她选择喜欢她的那个阿流的。
或许神灵大人是更希望得到一个能为祂征战不休,能为他们一族开疆扩土的后嗣的。
所以才将选择权交给了她的。
祂可能以为,她一定会选择那个对她好的。
毕竟有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对她的所有欲望都百依百顺的爱人,不好么?
既然都已经是自私的人了,又何必管那么多是非正义呢。
所以,她最后的下场不仅会让喜欢她的阿流失望,也会让神灵大人失望吧。
……
要在不惊动外面阿流的情况下,让他回到小夜潭这里彻底揭开他的身份,只能在朝海节的祭神仪式上进行。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回到小夜潭这里。
而明明所要做的,就是在小夜潭这里,作为神女殿下去审判,去选择她认为是真正的那个阿流。
在这之前,为了迷惑外面的阿流,被困在小夜潭中的阿流会主动进入水下那已经失去囚锁能力的藤蔓牢笼中。
维持他还未苏醒的模样。
而明明虽然已经答应了小夜潭中的阿流,会证明他的身份。
但后面那段时间,她在与她的阿流相处之中,还是最后挣扎过的。
她希望阿流不要再沉浸于杀戮征战中了,希望他能够在小夜岛上多陪陪她,她也不需要那些繁华热闹的宴会,就他们两人普普通通安安稳稳的好不好?
或者阿流喜欢旅行吗?
阿流现在变得那么厉害又强大,已经不怕外面的敌人伤害到他了,那他们就一起到小岛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好不好?
等玩累了,再一起回来。
越是临近朝海节,明明就越是焦虑又频繁地希望阿流能够听她的。
可阿流每每回应她的,都是无奈又温柔的拥抱。
对她笑着说好,却又难以掩盖那始终萦绕在他身上的血腥气。
就这样,一直到朝海节那天。
朝海节那天的夜晚。
明月与乌云相伴,在海面上共生。
明明盛装妆扮,提着一盏坠饰着珍珠与玉石的油纸灯站在了岩洞口。
浓黑的及腰长发披散在身后,犹如海面波光粼粼的银饰流苏自她的额前垂在了她细软白皙的面颊之下。
眼尾与唇间,都染印上了庄重的红色,与摇曳的火光交辉。
身上穿着轻盈的层层薄纱,像是深海的鲛人望着天上绚丽的云霞织就的,但因为还透着一层灰蓝的海水,所以颜色就自然沉了下来。
再缀上了古朴的玉石与内敛的珊瑚珠,行走起来,与古书岩画中来自深海的神女无异。
神秘而又尊贵。
在一众人恭敬而无言的注视下,明明提着灯,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那样,坚定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去。
……
对于阿流来说。
非必要的时候,他是不愿意再回到小夜潭这里的。
因为深潭之底,沉睡着他的过去,他的——
“真实”。
虽然他并不是“真实”的那一方,但他始终相信自己做得比那软弱的“真实”要好。
他也一样是格拉族的后代血裔。
一样能威慑这方圆百里海域的族群,让它们能够窥探他先祖当年的勇猛善战。
从此再也不敢轻易进犯他们一族的领域。
他觉得自己是无愧于神灵后嗣,无愧于小夜岛主人这个身份的。
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臣服于他才是的。
可为什么,当他自岩洞之上,一步一步向下回到小夜潭这里的时候,那个本应该沉眠在潭水之下,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竟然早已站在水岸边等着他了。
可笑的是岛上那些长老们,似乎也做好了判断,都选择站在他的身侧,以示在他们心中,这位才是真正的小夜岛主人。
这阵仗看起来也不是一天就能规划好的事了。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阿流不再多想。
而且他不认为,如今的这个阿流能够打过他。
当初在水里他就输给了他,那么今天也一样。
对于早已等待多时的阿流来说,这一战也是他必须迎上的,不论是对他的先祖还是对他的臣民,他都必须有所交待。
一个是小夜岛主人的本体,一个是在外征战多年的分体。
一个心怀顾念,不愿将其彻底销杀而始终留有一线。
一个毫无顾忌,深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恨绝之中。
明明最终看到的,就是这样势均力敌不分胜负的场面。
而阿流看见明明并没有因为看见这里有两个阿流惊讶,就已经清楚今晚的计划,也有她的一环了。
这不是他自欺欺人想回避就能回避的。
尤其,那几个长老还惊恐地围在她身侧,让她快下决断。
只要她说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真的那个就能彻底压制住那个假的了!
到时候小夜岛和这片海域都能迎来太平了。
可明明并没有回应那些焦急的长老们。
她提着灯,始终看着她的阿流。
此刻小夜潭中,大家都停了下来。
两个阿流也垂下了藤蔓,不再打斗了。
而是在她身前的潭水中,一边各站着一个就这么看着她。
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就应该做决定了。
她也知道自己应该选谁。
因为此情此景,就已经说明她和他们是一样的,就是在围剿那个“假”的阿流啊。
可是……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本应该伸出来指认的手,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就连提着纸灯的手也一直在颤抖着。
所以她看着她的阿流,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泪意渐涌。
明明让她得到这份指认权利的是她的阿流。
明明那么喜欢她的是她的阿流。
可如今她却要告诉大家,这个阿流是假的。
她……她该怎么开口。
明明是想说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了,像是哽在喉咙里。
倒是让眼泪落了下来。
但就是在她眼泪落下来的时候,那个她始终看着的阿流,神情从不甘愤恨到愣住,到最后逐渐化作了无奈。
他眉目柔和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那些黑浓的暴戾之气如丝线般自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消散。
随之而来的,是他水下的身体也开始逐渐消融在了潭水之中。
“姐姐是想让阿流回到水中吗?”他问。
可明明根本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回答:“好吧。”
他知道,她总是怪他从没听过她的话,所以他这一次就听她的。
他没有输。
他从来都没有输过。
他只是想听姐姐的话而已,他那么喜欢她,所以不想她再那么难过了。
他是不会逼她说出那句她根本就不愿说出的话的。
因为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真的啊。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快看!融了融了,他融了!他果然不是真的!”
明明这才骇然扑了过去——
她看见,即使没有她的指认,为了不让她害怕难做,她的阿流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自己融化在了潭水里……
阿流?阿流!
阿流——
……
小夜岛主人的真假事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小夜岛以及周边的海域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切由假的那位造成的损失,真正的小夜岛主人也会肩负起责任来。
该道歉的道歉,该补偿的补偿,该重建的重建。
只是那位小夜岛主人的未婚妻,因为并没有表现出与假的那位真正的割席,所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小夜岛上的人,都不认同她继续保有这个身份了。
就连秋家也以她为耻,身为秋家精心养育大的女儿,她竟然与假的那位站在一起。
假的那位之前是什么品性,她难道不清楚么?!
明明什么都不会再解释了。
在事情彻底交待清楚之后,她就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她离开这里,是应该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觉得自己甚至都没有必要再去见如今小夜岛真正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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