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如今无论是镇上还是县里,已然乱了,物价疯涨,百姓没有粮食吃,人人惶恐,粮铺门前骨瘦形销,拿着银钱都买不着一粒米。青州内乱,但咱上头那位什么王爷却野心勃勃,控盐掌粮抓人,那官道上,日日都有私兵扮做土匪掠人,无论家属如何去县衙报官都没用,明眼人都晓得他们是被谁抓了去。”
陈二牛脚底板阵阵发凉,他说物价疯涨,他心里还没啥感觉,反正他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回镇上,他是馒头都舍不得买一个吃的穷鬼。何况家中有粮食,只要不是日常所需的盐价涨到吃不起的地步,他心里触感都不咋深。可一听外头在抓人,抓人啊,几十年前外头打仗征兵也是四处抓人,这可比什么物价疯涨能吓唬人多了。
他顿时是冷汗直冒,结巴道:“青天白日的,谁,谁有这么大胆子在官道上抓人啊?”
这就是憨人能问出的话,卫大虎瞪道:“动动你的脑子想想,除了那个辰王还有谁?”
“他抓人干啥啊?”陈二牛还是闹不明白,在他心里,王爷那种天上的金贵人物,要多少伺候的人没有,只要他开口,多的是人愿意给他当奴才。
卫大虎气笑了,干脆和他明说:“因为他想当皇帝!”
“什么,他想当皇……”陈二牛惊得拔高音量,被卫大虎一脚踩熄后头的话。
冲院里的人摆摆手,卫大虎放弃和他长篇大论分析了,恨铁不成钢道:“我就和你说几件事,第一个是上回跟你说带大哥他们去县里干活那事儿是假的。第二个是世道不好了,我们青州的辰王狼子野心想当皇帝,现在他还不敢明面上征兵,所以在私下偷偷抓人,而等他能明面上征兵时,我们青州就要开始打仗了,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了。第三个,也就是最重要的,我有条后路,你是我兄弟,我不愿丢下你,我猜想你也不愿去打仗,去了战场就是九死一生,你若是没了,铁牛还这么小,他们母子咋办?”
陈二牛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结实的臂膀,手指崩得老紧,可谓是谈打仗而色变。无人不惧打仗,无人不惧征兵,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汉子,叫他插秧割稻干农活,他哼哧哼哧跑飞快,但叫他打仗,妈呀,兄弟你有啥后路,可千万记得带上我啊!
“大虎,大虎我,你有啥后路,我先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你……”陈二牛脑子一团麻乱,已经语无伦次了,只晓得紧紧抓着卫大虎,他是憨,但也晓得大虎愿意和他说这些,定然是愿意带上他的,就是不晓得有啥顾虑。
他不去打仗,他不能去啊!他家铁牛还那么小,还有他婆娘,看着老厉害泼辣一人,其实也会在受委屈的时候躲着人抹眼泪,他们家不能没有他。
“你知道我们家是猎户,我爷我爹我,当年我爹从山下下来,这些年虽然住在山下,当我家在山里有老屋。前些日子,我就是带着大哥他们去山里建房了,我家,我岳母一家,我两个舅舅家,几家人一起。”这也是卫大虎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对他坦言,就像他所说,他和陈二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初周家人打上门,除了他,陈家再无人站出来,之前是只想着存粮,但这回去县里看到外头的情况,在他看来,青州打仗是迟早的事儿,只要打仗,必定是征兵,若是一户出一个男丁,他和陈二牛必定都是要被征走的,还有陈三石,只有大哥和二哥能择其一。但无论是谁上战场,那后果都不是大舅母能承受的,何况是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征兵,他必是不愿。
既然如此,那除了躲,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带上了两个妻弟,带上了两个舅舅家的兄弟,若说这村里还有谁让他放不下,那就只剩一个陈二牛。
甚至连三叔公家,他都没有考虑过。
他是和三叔公亲,但和三叔公的儿子孙子关系泛泛。叫他们家囤粮,已是他所能做之最,更多的就没有了。
“二牛,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明说,我这人不是啥老好心的人,也没有拯救世人于水火想法,经了周家打上门一事,我对村里人寒了心,连囤粮这事儿都没露出半点口风,所以山里建房子这事儿,我是瞒着所有人的,包括你。”
陈二牛点头,呐呐道:“那你现在和我说……”
“就是把你当兄弟,想相信你,不忍心看你未来真被抓去打仗填尸坑。”卫大虎说,“我说我心眼小,是真小,只能容得了你们一家三口,多一个人都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二牛抿唇,他咋可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会儿脑子最清醒:“大虎,你就是我亲兄弟,我谢谢你愿意拉我一把,我陈二牛不对天起誓,我就对你起誓,若我不识好歹,做出啥对不起你的事儿,就叫我陈家绝后,全家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重的毒誓,他拿了全家人起誓,包括他最疼爱的儿子,和最护着的婆娘。
卫大虎脸上露出一抹笑,大掌狠狠拍了拍他的肩:“可别说这些话了,我是要你发誓?我只要你脑子清醒,啥事该干不该干,心里要有数,别关键时候糊涂。这顿羊肉汤锅你就放下心喝,吃完这顿饭,等山上雪化,路好走些,你就和我进山去,建房子的家伙什都是现成的,就在我爷那屋旁边我还留了块空地,到时候我给你搭把手,你把房子给建起来。”
陈二牛忙不迭点头,冲他笑得憨憨的:“谢谢你了,大虎。”
“谢啥,反正再不许惦记那些破事儿。”俩人说开,卫大虎心里也觉得畅快,冲他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婆娘若心软,我可就把你们一家三口丢下山,你也别怨我。”
陈二牛一个劲儿点头,咋可能怨他,关乎全家生死,指不定他婆娘比他还心急呢。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们两口子这些年已经做到无愧于心了,在生死存亡面前,他们自己的家永远高于娘家。
“吃饭啦!”桃花站在院子里叫他们,不晓得他俩在偷摸说啥,已经在那里待上好一会儿了。
羊肉的香味儿从灶房里飘出来,老大一锅。
大家伙都不讲究,连桌子都没摆,大人小娃排着队,只有二舅这会儿已经喝上了,他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吸溜得滋滋作响,那声儿传到卫大虎耳中,闹得他五脏庙直打鼓。
“说话也不晓得找个好点的地儿,别以为现在是冬日茅坑就没味儿,忒不讲究了你们。”二舅一脸嫌弃,见他们要往灶房钻,立马站出来维持秩序。“自家人也不能插队啊,去去去,都排最后去。”
“羊汤好喝吧?”卫大虎没去排队,排啥啊,他有个贴心媳妇,哪像他二舅,还要自个拿碗去舀。
看着挤挤攘攘的灶房,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娃子们乖巧捧着碗,大人则围着灶台舀羊汤,瞧着便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画面,真让人开心啊。
“那可不,滋味美着。”二舅把碗往他跟前递了递,不是让他喝,就是是让他瞅瞅,“就说你媳妇厨艺好,也不晓得她咋熬的,瞧瞧这汤,奶白奶白的,咸淡正好。一勺下去,萝卜骨头带羊汤,再撒上几颗葱花和一小搓芫荽,哎哟喂……”他说着便嘬了一口,美得长叹一声。
寒冬里,小娃子们被冻得脸蛋发红,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衣裳里,可就是这么一碗有滋有味的滚烫羊汤,他们用小手颤巍巍捧着,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喝。
天老爷诶,咋这么好喝啊。
卫大虎原本还能稳住,这会儿是半点不成了,队倒是不用排,人人手里都捧着碗,连老实排队的陈二牛都端上了。
他一进去,桃花便笑着递给他一碗已经放了葱花的芫荽的热汤,里头还有萝卜的一块羊蝎子。
滚烫的碗一入手,卫大虎的心立马便安稳下来。
“你的呢?”他端着碗没喝,而是看向媳妇。
桃花指了指灶台,那里放着呢,她笑道:“你还担心厨子饿着啊?喝你的吧。”
卫大虎嘿笑一声,这才低头抿着碗边儿吸溜,入口的热汤鲜美浓郁,喝着不觉得膻,但闻着却有一股浓郁的羊膻味儿,若是不好这口的人,怕是会嫌弃掩鼻。
好在这满院子就没有一个闻不住的,四面八方都是滋滋声,急得还没吃上骨头的小虎上蹿下跳。
夫妻俩没出去,就在灶房里喝羊汤说悄悄话。
“你们说啥呢,在后头待老半日。”桃花看着院子外头拉着媳妇说话的陈二牛。
“外头的事儿和山里的事儿。”卫大虎靠着灶台,这位置老好了,扭头就能拿着勺子,还排啥队啊,他就是第一个!
桃花点点头,轻声道:“招娣挺好的,人也不糊涂,铁牛也乖巧,招人喜欢。”
“嗯。”卫大虎说了叫陈二牛进山建房子的事儿,“回头我们也要慢慢把家里的东西往山里挪了,衣裳被褥家伙什,一次拿些,免得到时候慌乱。”
桃花心头一拧,这是已经要开始搬家了呀。
“那娘她们……”
“不回去了。”他说,“过几日吧,就说狗子闹着不走,要在姐姐家耍,多走几趟,慢慢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回头全拿去山上。
桃花攥紧了碗,今日他回来便忙活,他们一直没找着机会说话,她是不晓得如今外头是啥情况的。但眼下也不用他细说,她都明白了,都已经开始琢磨往山里搬家了,形势咋可能会好。
所以他这次把娘她们接来,就没打算再让她们回去。
要开始往山里走了。
第116章 116
◎吃锅子(修了一下刷新可重看噢)◎
中午这顿饭吃得是没有一个人上桌。
桃花在灶房里待了一会儿后, 便和卫大虎一道去了院子,她去了妇人那里头,卫大虎则去了汉子堆, 两边各有各的热闹
锅里的羊肉汤,吃完便自个去舀,甑子里的米饭也是如此,都不要主人家招呼,吃的就是一个放松自在。小娃子们尤其喜欢这样, 两手捧着骨头啃得哼哧哼哧,不但能边吃饭边耍, 还不用担心被爹娘骂,快乐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悠闲的午食时光,风寒呼啸中,人手一碗滚烫热汤。
小娃子们围着院子呼啦啦跑,妇人们则搬了个小桌到院里,又用盆盛了好些个羊肉羊杂和汁水饱满的白萝卜, 几碟子蘸料, 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在蘸料里滚上两圈,冒着热气的肉卷着米饭,一口送入嘴里。
米饭,辣子、葱花、芫荽、羊肉混合在一起,多重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吃完再喝上一口浓郁鲜美的羊汤, 那滋味……桃花享受地眯起了眼, 再没有比这更满足的了。
陈二牛两口子说完私密话, 吴招看着坐在小马扎上的桃花和蹲在汉子堆里大声说笑的卫大虎, 一双眼都红了。
她走到桃花身边,用脚勾过旁边一个没人坐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后,猛地喝了两口已经有些变凉的羊肉汤,低声道:“桃花,感谢话我就不多说了,就一句,以后不管啥事儿,你和大虎只要开口,我和二牛就没有一个‘不’字,你们说啥我们听啥。”
“你说这些干啥呀!”桃花见她手头的碗里羊油已经凝固,这是汤都凉了,凉了还吃啥,大冬日吃的就是那口热汤,她放下自个的碗,强行从她手里把碗夺了,去灶房重新给她舀了一碗。
吴招娣接过她递来的热碗,双眼热气氤氲,在桃花的注视下,她噗嗤一声笑,侧首把眼角的泪花给抹去,越擦涌出来的泪越多:“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她一向是个性子好强的,眼下却有些忍不住了,她有四个亲妹子,但却没有一个逢年过节问候关心过她,反倒是桃花和大虎,非但没有因柴火的事儿疏远他们,甚至还愿意带上他们,拉他们家一把。
二牛啥都和她说了,她不懂大人物的野心,就听进去外头现在在偷偷抓壮丁,日后打仗还要征兵,被征走的人下场如何,只听村里老人说几十年前家家挂白就晓得。她和二牛想法一样,不能被征走,不成的,他们家离不得二牛,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她和铁牛该咋整?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看婶子,死了男人的日子是咋过的?她这还都是好的,因为桃花嫁了个好人家,若是没个能给她撑腰的女婿,这会儿不是在钱家两个继子手头讨生活,便是带着小儿被分出去,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可能是如今的清闲日子。
何况,眼下世道还没乱,再是艰难,日子都还能过。
可乱世之中,妇人和小娃便如那砧板上肉,无论性子再泼辣强悍,她都护不住这个家。
卫大虎愿意拉上他们家一起去山里躲灾,还给他们在祖屋旁边留了块地儿建房子,她如何能不感激?如何能不激动?
大虎的顾虑她都懂,她比二牛那憨货更晓得轻重,她这些年被爹娘妹子们彻底伤透了心,她发狠地想,若是眼前有一条生路摆在眼前,她便是亲自压着爹娘走另一条道,都要把路让给二牛和铁牛,他们父子才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
她是宁愿自己死,都不会叫别人阻了他们父子的生路。
“桃花,你跟大虎说,他担心的事儿永远不会发生,我们两口子会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这事儿定不会叫外人知晓。”吴招娣一抹眼泪,笑着说,“二牛虽是个嘴上不把门的,但大小事儿还是能分清,你们尽管放心便是。”
桃花见她眼角的泪是怎么也止不住,她脸上没有任何悲伤难过,就是忍不住,也控制不住,她看着心里也难受,安慰道:“可别哭了,赶紧喝汤,再不喝待会儿又凉了。”
“嗯,喝汤。”吴招娣笑着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背过身去,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赵素芬看了眼女儿,桃花对她摇了摇头,招娣是她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她想到那日李家姑娘回村寻求娘家庇佑,跪在村长家门口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她男人更是被人讽刺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当时李家人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自家姑娘,在李春英孤立无援的时候,是招娣站了出来。
那么坚强的一个女子,如今却泪流不止,可见她内心翻腾的情绪有多汹涌。
眼下什么都不用说,大家心里头都明白彼此的情谊。
吃完饭,方秋燕和吴招娣包揽了洗碗的活儿,她们还不要桃花动手,赶她去院里耍。桃花没得法子,拗不过她们,她也没出去,就坐在灶膛口烧热水,这么冷的天咋可能叫她们用冷水洗碗,多遭罪,没必要省这点柴火。
卫大虎挑了三条肉出来,用棕榈叶穿着,要一家送一条。大舅和二舅哪里愿意要,还有陈二牛,吓得是直摆手,还送啥肉啊,又吃又拿像什么话:“不要不要,给啥肉,你们自己留着吃。”
“瞧我这肚子,溜圆。”陈二舅故意鼓起肚皮,啪啪拍了两下,声儿老响亮了,“都装这儿呢,还要啥肉,你自个留着罢。”
“听你二舅的,拿啥肉啊,又吃又拿没这样的说法。如今天气冷,肉不容易坏,吃不完还能熏成腊肉,回头馋油水了也不缺这一口。”大舅母冲他瞪眼,挥手冲正和他们狗子叔恋恋不舍的两个孙子招呼,“鸭蛋鹅蛋,走了,回家了。”
鹅蛋还不愿走,被他爹一把捞起来扛在肩头骑马马。
鸭蛋见此也嚷着要骑马马,陈二石弯腰一把抱起侄子便往肩头上放,大笑道:“走咯,骑马马回家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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