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家村,周是大姓,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家都姓周。周满仓的爹是周氏族长未出五服的亲戚,只要族长偏向周满仓,其他的族人便动不了他的房屋田产。
这也是当年赵素芬被逐出周家还能放心把儿子留下的原因,她知道周满仓的日子不会好过,却又能过得下去。他和桃花不同,李家人在桃花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敢全家上门赶她们母女出李家,除了桃花是个女娃的缘故,还因李家和周家不同,那就是群眼皮子浅又蠢又毒的货色,桃花非但守不住家业,还会被他们扒拉着吸干骨髓血。
周家不同,周家是大族,枝繁叶茂,他们能延续至今自有一番公正规矩,周满仓在周家能活得下去。
但周氏的容人之量仅限于姓周的人,赵素芬带不走周满仓,周氏也容不下她,她只能带着桃花另寻活路。
“族长大伯看不上家中这几亩薄产,他最是公正不过。”周满仓笑着说,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族长管着这么多族人,遇事若不公正,便没有族人会信服他。他家已经三代单传,他若是长不成,他家便是彻底绝了户。
族长或许不在乎他家是否绝户,但他不允许是在他管辖的范围里、因为族人的逼迫而绝户。有些事情不能开这个头,否则就如堤溃蚁孔,再也堵不住了。
这些话还是林大爷教他的,他说不用怕,你只要姓周,日后好好长大立住了,你家的东西,就是个坏掉的桌椅腿,外人都伸不了半点手。
桃花看着周满仓稚嫩的脸,明明还是个孩子模样,可他却已经懂了许多大人才会明白的道理。她忍下心头繁杂的情绪,笑得十分欢快:“看满仓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姐姐心头好生欢喜。”
周满仓垂下脑袋,他避开了她脸上的笑容,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不敢看,许是他的内心带着并不纯粹的、对他人人性丑恶的幻想,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姐姐的笑容。
他觉得族长愿意帮助他,是因为他家几亩薄田族长大伯瞧不上眼,因为瞧不上眼,所以他愿意当一个公正的人……还能博个好名声。
夕阳不知何时挂在了西边,天色将晚,桃花和卫大虎起身告辞了。
周满仓留他们在家用夕食,桃花用夜间赶路不安全为借口婉拒了。
她哪里舍得吃弟弟家中的口粮,她生怕自己吃一顿,满仓回头会饿一顿肚子。他如今年岁这般小,又有多少力气能使在田地里头?今年也不知下了多少粮,缴了税后够不够一年的嚼用……她心里忧心忡忡,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桃花和卫大虎离开时,天色已微微暗沉,许多人家的灶房上头都已经飘起炊烟。
傍晚时分天气不热,许多在家待了半日的婆子此刻都聚集在村里闲唠嗑,家中有媳妇忙活夕食,她们此刻悠闲着呢,见周满仓送桃花和卫大虎出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直盯着夫妻俩瞅,张嘴便问:“满仓,这俩人谁啊?你家还有亲戚啊?”
这话说得忒气人了,旁边有个老头吹胡子瞪眼骂道:“你这张破嘴是忒不会说话,咋叫你家还有亲戚啊?这村里哪家不是沾亲带故的,咋就没亲戚了?你是死了还是咋地?”
老太太听他咒自己死,好悬没和他干起架来,还是旁边一个婆子听见周满仓说这是他姐姐姐夫,那人才突然想起周满仓还有个亲老娘和亲姐姐呢!桃花也是在周家村待过好几个年头,当时虽然还是个小娃娃吧,眼下瞧她脸盘轮廓,是有那么些眼熟。
婆子盯着桃花瞅了好一会儿,手头蒲扇可劲儿拍大腿,嗓门高得不得了:“是叫桃花吧?满仓的亲姐姐,居然这般大了,这是嫁人了吧?身旁那个是你男人?哪个村的?长得也忒高壮了些,乍一看真是唬人!”
好几道目光落在卫大虎身上,卫大虎面不改色,他肃着脸站在桃花身旁,周身气质因常年进山打猎手头沾血的缘故,瞧着十分不好惹。
好些个婆子没见识过这等人物,对上卫大虎的眼神便觉得骇人,根本不敢再多瞧,心里直嘀咕我的个乖乖,没想到周满仓竟然还有个这么唬人的姐夫!
本以为是个破落户,亲老娘带着亲姐改嫁,留下他这屁大个孩子在村里谁都能踩两脚,身旁也没个亲人帮衬。
可谁知道呢,啧啧……
三人顶着村里人的打量和嘀咕声出了村,桃花见满仓没有停脚的意思,似乎还想送他们一段,忙道:“天色不早了,就送到这里。趁那野鸡还活着,你回家拾掇拾掇,反正都是要吃的,不如趁活着滋味好些。”
周满仓停下脚步,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
桃花见他闷不吭声的,脸上也没个笑容,她心头明白这是不舍了,或许还有几分不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桃花故意逗他:“咋地,是打算把姐姐送回家,回头再一个人打着火把摸黑回来?”
被她戳穿小心思,周满仓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大虎一眼:“不是。”
卫大虎是看明白了,他是真想送她姐回婆家啊。
他大笑着狠狠伸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像在揉趴在村头睡大觉的猫,根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改日得了空,我再带你姐来瞧你。眼下听话,自个回家把野鸡收拾吃了,别留着过夜,又不是多稀罕的玩意儿,下回再给你猎两只来吃个够。”
周满仓连忙摆手:“不,不、不用再拿东西,你们人来便好。”
“人一定来,你尽管放心就是!”卫大虎大笑着挥手,实在受不了这黏黏糊糊的场面,又不是不来了,这般舍不得作甚啊?
他干脆利落抓住桃花的手,拉着媳妇便走了。
周满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啥也看不见了,才慢吞吞转身家去。
夫妻俩紧赶慢赶,踩着月色回了家。
卫老头已经吃过了,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动静,在屋里喊了他们一声,说锅里留了饭。桃花应好,和卫大虎一起去灶房,各自舀了一碗饭菜混合煮的杂粮饭,一个坐在屋檐下埋头刨盆狂吃,一个站在灶房门口小口小口艰难吞咽。
爹的厨艺那真是一言难尽,杂粮饭吃得桃花险些没噎住。
卫大虎吃着没滋没味的杂粮饭,心头不得劲儿得很,扭头对桃花道:“那日的鱼好吃,明日带你进山捉鱼,回头咱们继续烧鱼吃。”
桃花点头:“好,再摘些你说的野果子,回头给两个舅舅家送些,三花可爱吃果子了。”
“嗯。”卫大虎点头,“多摘些,回头给岳母和满仓那里送些去。”
听他这般说,桃花心头一阵甜蜜,她想到之前在周家村时他肃着张脸的模样。平日里,他无论在家或在村里,与人相处都是带着笑,哪有这般不好相与过?
她不由问道:“今日在周家村,你怎那般严肃?”
爹煮的饭食实是难吃,卫大虎嚼吧两下胡乱咽下肚,三两口就把盆刨了个底朝天。他起身去院里打水,闻言随口道:“满仓一个人在村里过活,免不得有人见他好欺负使绊子,眼下就让他们村的人家晓得,周满仓有个不好招惹的姐夫,谁若敢欺负他,可有人上门寻他们麻烦!”
他可晓得哪个时候该笑,哪个时候该凶。
桃花捧着碗,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心头就跟被灌了蜜似的,甜得她吃饭都是香的。
她不知晓什么样的男人才叫好,是家中有泼天富贵,还是家中有良田千亩。但她想,总归都是比不过她男人卫大虎。
他有几个果子都惦记着她的娘与弟弟们,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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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进山◎
八月秋高气爽, 太阳暖而不烈。
桃花一大早起来煮了一锅杂粮粥。
说是杂粮,其实就是豆子混着大米熬煮,豆子比例多一些, 和村里那些个用麦糠野菜混着一小撮米熬煮的真正杂粮粥简直不是一回事儿。
就这,桃花也心疼够呛,这哪里算是杂粮啊?就是豆粥嘛,她在钱家煮饭放的都是糠麸,这会儿豆子放的多些, 卫大虎都频频望过来,好似觉得这粥不对劲儿啊, 豆子放多啦。
桃花才不管他,给灶膛填了火,手脚麻利开始烙饼子。她烙了一篮子的野菜饼,野菜是爹寻的马齿笕,焯水后剁碎,再调些佐料便可, 简单得很。
朝食吃些野菜饼, 再给爹留一些午间吃,剩下的她准备带去山上。按照卫大虎早晨进山夜晚才回家的习惯,大概一整日都要在山里度过,吃食便要备着些,以免饿肚子。
用了朝食,卫老头从堂屋门顶的木架上取下两个新背篓,一大一小, 递给他俩, 嘴里嘱咐卫大虎:“进山仔细些, 莫要去掏那些洞吓你媳妇。”
卫大虎接过, 把小背篓放进大背篓里,自个背在身上:“知道了。”
卫老头点头,没啥可说的了,扛起锄头便去翻旁边那块地。桃花把吃食裹好放到卫大虎背后的背篓里,叮嘱道:“爹,午食都在锅里,饼子在灶头的盆里,你把上面的盖子揭开就行,按时吃饭啊。”
“晓得了。山路难行,你自个小心些。”卫老头头也不回道。
桃花点头应是。
她以前也是上过山的,杏花村后头也有一座山,她经常和村里熟悉的姑娘们上山挖野菜拾柴火。若遇着下雨天,村里人更是抢着上山采菌子回家熬汤喝,雨天寒冷,往菌汤里放些许肉沫,煮出来的肉末菌汤滋味鲜得能叫人吞下舌头去。
桃花素日里老听他们说进山难,进山难,山中野兽横行危机四伏,但她没想过他们家后面这座深山竟是这般难行。再难走的山都有一条被人出来的路,便是曲折狭小野草横生,好歹有个下脚的地儿。
可眼下她走的这路,与其说是山路,不如说是卫大虎踩出来脚印。
他走在前头开路,桃花便跟在后头踩他的脚印子。
“小心些,踩着我的脚印走。”卫大虎时不时回头嘱咐一句。
桃花点头,她走得艰难,两侧的野草比人的腰还高,路也是滑的,她不但害怕摔跤,还怕茂盛的野草丛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她害怕这些软塌塌的动物,光是想想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虽有卫大虎在前头开道,桃花心头依旧怵得慌,手头木棍总忍不住去抽打脚下的草从,希望能把有可能蛰伏在草丛里的蛇惊走。
深山里的树木比外头要粗壮许多,湿润的土地是肉眼可见的肥沃,太阳当空的时段,只有几缕光线从遮阴蔽日的树叶缝隙中露出,照射在爬满青苔的石头上。
偌大的山林里,四周幽寂,只有他们两人行走的脚步声。
桃花有时候听见身后响起动静,攥着木棍的手会吓得收紧,随后疑神疑鬼扭头四下张望,属实怕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进过这般深的林子,以前和村里人上山拾柴,也只敢在山脚那一片活动,若是遇到啥事,只需张嘴一喊,山下的人都能听见,属实叫人安心。
如今行走在茂林空旷的深山里,时不时听见一声不知是野兽的嚎叫,还是别的声响,她有一种掉入深渊、周围空旷无人的恐惧。
即便身旁有自个男人在,桃花仍忍不住害怕,她忍不住问道:“大虎,到了吗?”
“快了,穿过这片草丛就到河边了。”卫大虎连忙安抚。
桃花实在受不了四下安静的氛围,想和他说说话驱散心头的害怕,可又担心在会不会惊扰什么,她也不懂到底能不能随意说话,心头憋得一阵难受。
卫大虎感觉到了,干脆回头抓着她手头的木棍,俩人一人抓一头,牵着她走:“莫要怕,山脚下没啥野兽,我特意带你走的这条路呢,可安全了。”
“山、山脚下?”桃花一脑门汗没空擦一下,听到这话没忍住拔高了音量,从进山到现在快两个时辰,走了这般久腿都要废了,怎地还在山脚下??
卫大虎忍不住笑出声:“傻桃花,不然为何人人都说深山危险?这山远比你想象的更大更辽阔呢,我日日在山中行走,都不敢说自己‘进山’了,许多危险地界便是我也不敢轻易踏足,这山啊,厉害着呢。”
为了缓解她对身处环境的不安,他轻声与她说道:“这山中最危险的反而不是横行的野兽,而是崎岖的地形。利用地形,便是遇着大虫我也是不怕的,反而是危险的山路,步步都是未知,你永远不知脚下哪里有个深坑,悬崖峭壁哪里能够行走,若大意失足掉下深渊,人死在里头化成白骨都没人晓得。”
他从来不认为深山里最危险的是野兽。
分辨不清方向,分辨不出野菜菌菇野果是否有毒,不知深山里四伏的危机,这些远比一头站在你前方的野兽要危险得多。
有些危险是能肉眼瞧见的,但更多的危机是你看不见的。
那日若是没有在半道遇到陈三石和李大郎,只要这两人进了山,卫大虎别的不敢说,他能肯定这两人指定得迷路。莫说打野猪了,让他们俩在山里转上两日,便是运气好没有遇见狼群和野猪,他俩也会因为饥饿误食毒果,运气再差些,直接就踩着个不知名的深坑掉里头,直到死都没人能找得到。
桃花听他说起山中种种,心头愈发害怕,都有些后悔随他进山来了。
“不过你别害怕,这一片我都熟,你便是掉进坑里,我也能把你拉上来。”卫大虎安慰她。
桃花一点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因为腿软浑身累,脾气有点冲;“你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吓唬我?”
卫大虎还没见过媳妇发火呢,有点新奇,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怵:“只是告知你山中危险,警惕些莫要不当回事儿,也不要离了我身边,莫要见到野花瞧着美,就好奇伸手去摸,有毒的。”
“你可不要说了,把我吓着下次不陪你进山了。”桃花抬手抹了把额头大淌的汗:“到了没呀?”
“到了。”
说话间,卫大虎一把挥开两侧茂密的野草,桃花的视野随之一片开阔。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响彻在前方,她先前定是累得头昏脑涨了,竟然没有听见水流声。
眼前的景色叫桃花好一阵呆滞,视野之内是一条流动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太阳照射在水面上,闪耀着粼粼波光。视野再远些,是一条瀑布,水流便是从上方倾斜而下,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砸向地面,溅起的水花落在瀑布下方的深潭里。
对,还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潭。
溪水便是从深潭里流出,小溪蜿蜒犹如一条游行的龙,只知从上方何来,却不知通向何处。
桃花已经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住了。
她从未见过瀑布,瀑布这个词,还是身旁的卫大虎告诉她的,他说:“那瀑布下的水池深不见底,里头有大鱼,你不识水性可千万莫要去那里,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就糟了。”
桃花听罢连连点头,傻乎乎望着前方,呐呐道:“我定不去那里。”
卫大虎把背篓丢到小溪旁,蹲下鞠了一捧水咕噜噜灌下肚,解了口渴,他干脆脱了脚上的草鞋,整个人跳入下游,横躺在溪水里,享受着水流的冲刷,凉爽包裹全身,他舒服得直叫唤:“爽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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