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向她伸出了手。
江流水搭上她的手,如释重负道:“我回来了。”
“不,”昭昧握起她的手,说:“你一直都在。”
这一场战斗,若没有江流水的配合,断不可能这样顺利。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她左右了赵孟清对李璋的战局,便是后来昭昧的计划,江流水亦处于极重要的一环。
如李素节计划的那样,她们没有与任何一方结盟。
明面上与李璋亲近,实则借李璋求助之机光明正大地举兵入境。而江流水先将赵孟清拦在门外,后令姊姊败退而逃,不过为了控制赵孟清抵达的时机,以配合昭昧迎敌。
赵孟清兵势过强,无论昭昧还是李璋,都无法独自应对,然而一旦合谋,赵孟清倒下的瞬间,她们又将面临李璋势力的飞速成长,因而最好的办法便是,鹬蚌相争而渔人得利。
李璋举全军与赵孟清相抗,彼此消耗战力,而昭昧只需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与李璋兵马合力,穷途末路的军队将立刻士气高涨,向赵孟清发起猛攻。本就经历长久消耗的赵孟清抵不过双方联手,自然败退,而李璋的兵马亦大受损伤,无力再战,这时昭昧只需要将一切“意外”归咎于赵孟清,便可占据高地而坐收渔利。
如此一来,李璋必死,赵孟清与她则彼消此长,局势陡转。
过了一阵,钺星也走了出来。
血迹从她的刀锋流下,不多时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洼,那是房间中所有彼方知情者的性命。
除了宋含熹。
想到这儿,昭昧回眸,想见她是什么光景,不期然见李素节往此处走来,不禁诧异:“你怎么……”
李素节苦笑:“她不愿见我。”
“为你没有救她?”昭昧皱眉:“势当如此,她有什么可怨。当真要怨,也该是我直接杀了她。”
“不是。”李素节低眸,轻声反驳。
“那怎么不见你?”昭昧为她不平:“怪你不与她站在一起?”
李素节摇头,显然不愿再提,只问:“能为她唤一名医者吗?”
昭昧没有立刻回答,李素节又道:“她如今这般,也做不成什么了。”
昭昧答应了。
李素节便没有再提宋含熹,按部就班地投入到战后处理当中,到第三日上,城中情况已基本稳定,而远追赵孟清的曲芳洲,也带队回归,押上数量可观的俘虏和首级。
昭昧却第一眼见到她身上的伤:“怎么这样严重?”
曲芳洲遗憾道:“我曾与赵孟清交手,可惜,未能将他擒获。”
昭昧不禁笑道:“赵孟清若那么容易擒获,你我这般谋算,倒显得小题大做了。”
曲芳洲也回之一笑。
昭昧原本有事情安排曲芳洲去做,但她伤成这样,自然医治最为重要,便召唤河图。
河图从纷繁复杂的战后事项中脱身,来找昭昧,汇报了城中的情况,尤其关注了李璋的几位重臣,道:“崔玄师已软禁府中,派士兵看守。”
“做得很好。”昭昧说:“现在另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河图道:“请您吩咐。”
昭昧道:“召集本州刺史及校尉以上武将,到此处厅堂会和。”
河图大惑不解。
战后理当论功行赏,可参与此战的不说刀锋上武,单是李璋兵马,就涉及汝幽颍三州,如今昭昧却只召集颍州人手,委实奇怪。
她不禁确认:“只是颍州?”
“只是颍州。”昭昧面上浮出几分戾气,道:“且前后五年任职者,皆在此列。”
第116章
非但河图莫名, 那些收到消息的颍州将校们同样摸不着头脑。
论功行赏当然该有他们的一份,但这单独会见又是为了什么?
思前想后,仍没有头绪, 再考虑法不责众,这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多半也不是为了什么罪过, 只能往好处想,便觉得自己身为颍州将校, 在汝幽二州推进不力导致赵孟清兵临场下的时候,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凝聚力,硬生生拖住了赵孟清的步伐,挨到公主前来救驾,这或许便是他们将要得到额外犒赏的理由了。
如此,便按下心头蒙昧未知的不安, 前来赴会。
一切仿佛如他们所料, 偌大的厅堂上, 放了几十张短桌,桌上已摆放清酒——怎么看都是庆功的模样。只是饭菜还没有上来,他们先到了,而公主到得比他们更早,正居上首,问河图道:“厨子找到了吗?”
河图点头, 按下看向众人的冲动, 亦掩住了复杂的目光。
前几日还以为将要阵亡,今日就得以享受宴席, 来人脸上多带着得胜的笑容,先与昭昧见礼, 再彼此寒暄,无人提起死去的李璋,提起李璋刚死就摆这样的排场。
李璋死得不清不楚,谁也说不清他究竟被谁所杀,但脑中但凡浮现出一点怀疑,都立刻按下不提,只要明面上为他们提供改弦易辙的充分理由,谁也不会那么没脑子地深究。
横竖对他们这些“大周诚臣”而言,李璋死了,选择公主也是顺理成章。
渐渐的,坐席将满,却仍不见有人上餐,大家不免又泛起嘀咕。
这时,昭昧开口:“诸位。”
所有声音都静下去。
昭昧郑重道:“此番获胜,保得大周基业,尤有赖于在座诸位勠力同心,故请诸位赴此筵席,以表感激。”
一番谦让与歌功颂德之词不约而同地响起。
待场面稍微安静,昭昧又说:“想必诸位好奇,既然宴请诸位,为何至今仍未开席。”
附和声止。昭昧道:“实则为今日这一餐,为表感激,尤其为示诸位不计辛劳、同担艰苦,我准备了一道特殊菜色,欲与诸位同享。”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又想不出哪里奇怪,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敢问公主,是何菜色?”
昭昧抬手击掌。
自门外传来数道有些沉重的脚步,仿佛几人同时扛着庞然大物,再联系昭昧发言,许多人脑中浮现出了烤猪烤羊的滋味,香气似乎就萦绕在鼻尖,却听周围一阵冷气倒吸,霎时自幻想中脱出,向当中一看。
所有人都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只有当中那活物挣扎着,堵住的口中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
那哪里是猪羊牲畜?
那分明是人!是颍州刺史,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
所有人面色煞白,心惊胆寒。
有人怒道:“公主,你这是何意?”
“素闻人肉鲜美,而在座诸位皆喜食用,尤以颍州刺史为甚。”昭昧不紧不慢道:“今日便请颍州刺史为尔等上菜。”
“啪嗒”一声,不知谁手中筷子坠落。
偌大厅堂,再不闻一声细响。
昭昧慢条斯理说:“又闻人肉烹调极考验厨师手段,我便请来昔日为诸位烹饪的厨师,想必这一餐,诸位皆该满意。”
“碰!”
有人拍案而起:“你欺人太——”
话未出口,河图刀鞘一拍,将他按回座位:“胆敢对公主无礼!”
突然,门外铿锵作响,火把骤然,显露出甲胄在身的一排排士兵,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再没人拍案而起。却有人自席后蹿出跪地道:“启禀公主,当日赵孟清携大军前来攻打,围城数月,城中粮绝,刺史方杀妻壮志,实乃无奈之举!”
此番话说得颇为巧妙,既言当时苦衷,又指明是刺史所为。他一开口,其她人纷纷效仿,道:“正是,此事实出无奈!”
“此事自然不怪你们。”昭昧微微一笑:“只是念及大周百姓竟遭此屠戮,实在令人痛心,不严惩祸首不足以申明法度。”
她向河图示意,河图摘下刺史口塞。昭昧问:“颍州刺史听诸位辩驳,可还有话想说?”
“我不曾杀无辜百姓!”颍州刺史凛然耿直道:“军为护民而生,我如何不懂!纵是到了粮草断绝的地步,我亦不曾动百姓半根汗毛,所杀者亦是我结发贤妻,何罪之有!”
“她是你的贤妻,你杀她便不算杀人。如今你是我的诚臣,”昭昧勾动嘴角,道:“我杀你,想必亦在情理之中。”
“我不服!”颍州刺史大叫:“我大败赵孟清,守得颍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却为我情急杀妻而要我死罪,不过妇人之仁!我不服!”
“你自然不服。”昭昧笑了:“如今便叫你见识一番,何谓妇人之仁。”
她收敛笑意,表情冰冷:“河图。”
“是。”河图将颍州刺史嘴巴堵住,又把后方一人向前一推,那人踉跄扑倒,口中呼喊不迭:“饶命!饶命!饶命!”
“我可以饶你性命。”昭昧微抬下巴:“只要你做这一件事。”
厨师看了眼刺史,正对上他凛然目光,吓得一个哆嗦:“公主救我!”
“他如今被绑得严严实实,你怕什么。还是说……”昭昧问:“你愿代他受过?”
“不!不!”厨师忙不迭道:“我全听公主的安排!”
公主的安排便是由河图将一把尖刀送到他的手中,说:“既然当初在座诸位分食了那血肉,那么今日也该如此,便请厨师为他们分膳——一个人也不许少。”
厨师持刀的手哆哆嗦嗦,迟迟下不去第一刀。
昭昧悠然道:“如何,当日刺史吩咐时你做得到好,如今到我这里,就做不成了?”
“不,没有!”厨师说着,手起刀落,就削下刺史一片皮肉。
刺史疼得大叫一声,口塞亦挡不住他的战栗和痛呼。
那场景血淋淋地映在所有人眼中,而那块饱满的肌肉则落入盘中,呈上了当先第一人的案头。
他“哕”一声作呕。
“不好吃么?”昭昧托腮,闲闲地问。
那人作呕不止,间歇挤出声音回答,亦不成句。
昭昧笑道:“人肉本就腥臭,我也不曾想你们竟然爱吃。”
那男子将将从恶心中缓和,伸手向腰间摸去,才想起进屋前武器已被收走。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公主恩典。”
有了第一刀,便有了第二刀,有了第一块,便有了第二块。厨师已经完全麻木,只有一块块肉送上不同人的案头。
呕吐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昭昧听得久了,只觉得乏味。
他们当初能吃下那女子的肉,如今却开始作呕,这呕得哪里是人肉?
他们呕的是被架起来千刀万剐的颍州刺史,呕的是刺史身后被杀鸡儆猴的他们自己。
厅堂上恶臭阵阵,已经难以立足。昭昧自高台走下,目光示意河图。
河图亦眉头皱得老高,见状也跟随而出,取而代之的,钺星抱着刀走了进去。
她自然是什么臭都不怕的,还能自顾自地啃着香喷喷的肉饼。
昭昧出了厅堂,凉风扑面,才觉得平静下来,没走出几步,抬头时见到李素节,不由得站住。
今晚的事情她没有和李素节说起,但也不可能瞒住。
河图等人仍守在那里,只有昭昧一步步走过去,到她身边。她们漫步到流波之上,扶着桥栏看水中那汪皎洁月亮。
许久,昭昧说:“你要怪我吗?”
李素节摇头:“不。”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昭昧道:“见他们的嘴脸,便觉得可恶之极。”
还狡辩说什么城中粮绝。
是,城中粮绝,可杀妻子一人,难道能喂饱全城士兵吗?
便是做成肉汤,一人也喝不上一口。
他哪里是为了饱腹?他为的,只是靠杀死至亲而激起的那股士气而已。
而那样能杀死后能激起士气的人,只能是他的妻子。
“是。他并不可怜。”李素节说:“当初既然那样做了,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
“可你刚刚分明不是这样说。”昭昧道。
李素节道:“我什么也没说。”
“你是没说!”昭昧扬声道:“可你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
李素节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昭昧堵住她:“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素节道:“这件事不该由你动手。你的手,是不该用来做这种事的。”
昭昧气势咄咄:“哪种事?”
李素节道:“他们在此地经营多年,你初入颍州便得罪他们,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后患。”
“所以,”昭昧逼视她:“还是不该这么做是吗?”
“不。”李素节说:“只是不该由你来做。”
“不该由我来做?”昭昧讥笑:“那该谁来做?除了我,还有谁能做!”
李素节低声说:“我。”
“什么?”昭昧似没听清。
“我。”李素节直视她,说:“还有我能做。”
昭昧死死看着她,吐出两个字:
“荒谬!”
第117章
李素节什么性情, 昭昧能不知晓?
这样的事情,便是旁人都未必做得出,李素节却要自告奋勇。昭昧听得, 只觉得可笑。
可李素节仍在解释:“你来做,那只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但我来做, 却未必出自你的授意,也就有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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