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见她还是那样瘦,死气沉沉的。
微顿片刻, 很快笑道:“孩子的百日宴, 女主人没有去招呼, 反倒在这里躲清闲。”
迎熹瞥她一眼,刚想起身行礼, 她挥手道:“不必。”
可迎熹还是跪下, 其余人亦乌泱泱跪下, 向她行礼。
江柍摇头道“都起来吧”,又去看孩子。
她见这小孩皱皱巴巴,倒不如之前王依兰的孩子白净好看,只笑着说:“瞧这小模样, 真真惹人喜欢,不知道叫什么?”
乳母道:“回公主的话, 小姐唤作‘克柔’, 小名叫‘七月’,因是七月生的。”
中原女子,以“柔”取名并不为奇。
而这孩子的名字, 偏生叫“克柔”。
“哦?”江柍动了动眉头, 转头看向迎熹, “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吧?”
迎熹瞭起眼皮看过来,眉宇间仍是一团死气:“你倒懂我。”
江柍略一思忖,收回目光,将带来的一把金锁,送给克柔。
又逗了逗孩子,才去罗汉床另一头坐下,问道:“为何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她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迎熹只闷头不语。
江柍却非要个答案不可,便问迎熹的侍女:“你来说。”
春儿瞥了迎熹一眼,犹豫几瞬,方才说道:“主君本是要取‘柔’字,可小姐却说,‘柔’字不好,太懦弱太顺从太卑微,不如改叫‘克柔’,克懦弱克顺从克卑微。”
春儿话落,迎熹自嘲一笑:“你定觉得我可笑。”
这样说着,抬头一看,竟猝不及防与江柍眼底的欣赏撞了个满怀。
江柍眼睛亮晶晶,似装满了星子,事实上,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发自内心地高兴过了。
她说道:“你们都下去,我与夫人有话要聊。”
众人依言退下。
只剩迎熹和江柍二人相对而坐。
江柍说道:“我看你没有精神,眉眼间也没有求生的意志,又见你从我进门起就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仿佛是厌她至极,可这‘克柔’二字,就让我恍然大悟,你还活得下去。”
迎熹凝望着她,不动,不语。
江柍又道:“真正的心死,是万事归零。可你还有恨,你恨纪敏骞,也恨自己。可那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与你最亲最亲的人,你到底还是爱着她的。那孩子身上带着你的祝愿,也带着你对自己的渴望。”
话未说完,迎熹已是落了泪:“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对不起母后,也对不起孩子,我现在死也不能死……”
“你糊涂啊!”江柍正色道,“什么叫死也不能死?俗话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如今那些伤害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求死?方才我还觉得你有血性,这会子倒又迷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总这样矛盾,岂非日日遭受折磨。”
迎熹先是被江柍凶得愣住了。
而后咧嘴,又是无声恸哭。
江柍见她这样,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迎熹到底是十七年来被保护的太好,没有遭受过任何风吹雨打,意志软弱些也是有的。
何况有些事,似懂非懂是一回事,彻底想明白是一回事,想明白又能付诸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柍想起一件事来,缓了缓开口道:“福王的事你听说没有?”
迎熹微愣,眼神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江柍叹道:“人人都道福王疯了,还裸着甚至跑出王府,在大街上与乞丐抢食,甚至当众如厕……可我始终觉得,这背后应该与宋琅脱不了干系,现在朝中与福王曾有过交情的官员无不惶然。”
迎熹听到前几句,惊讶骇然地张了大嘴,半天说不出话。
江柍观察着她的神情,又道:“迎熹,你想报仇吗。”
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
碧霄去见太后,她来见迎熹。
这才是她今日的真正目的。
她看了眼窗外,确定安全后,起身走到迎熹身旁,直视着她的眼睛。
压低声音道:“此刻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了不是吗,唯有我还能有机会,救你,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女儿脱离苦海。”
迎熹红着眼睛看向她,不太懂她的意思。
江柍又道:“你只用做一件事
迎熹瞪着眼睛,忘记眨眼,忘记呼吸。
听江柍充满蛊惑的声音响起:“我会想办法,让皇兄发现这些信。”
一出离间计。
迎熹听懂了,却满是惊骇无措,久久未动。
江柍直起身子,睨着她,选择以一个简单的借口解释这一切:“陛下想强纳于我,我只能自救,让太后重掌大权,大家都好。”
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她转过身,在离开之前,又道:“我只是提议,愿不愿意全在你。”
“……”迎熹愣在那里。
江柍推门出去。
举头望了眼太阳,今日倒不冷,也无风。
有个侍女见江柍如此,便机灵一笑,问道:“今日天气好,正巧前厅还未开席,不如公主到园子里逛逛?我们院子的翠竹长得极好。”
听到有竹子,江柍心下一动。
扶銮殿里种遍人世间最好的潇湘竹,千百竿交映着,遮掩了宫墙,饶是万物凋敝的冬天,也轰轰烈烈地绿着。
她来了兴致,便随那小侍女,往园子里去。
来到竹林,虽已经有心理准备这里的竹子不会比扶銮殿里的那些好,但还是小小失望。
她招招手,屏退众人,只留星垂月涌在竹林入口处守着,独自沿着小径往那竹林深处走去。
星垂月涌自然也想到扶銮殿的潇湘竹,知晓江柍定然回忆起往事,便依言没有跟过去。
江柍兀自往前走,低头搅着帕子,好像什么都在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还未走几步,只听有人唤:“爱爱。”
好熟悉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小厮打扮的沈子枭,正站在那竹叶纷飞处。
这一刻,沉默震耳欲聋。
江柍犹然在惊诧之中。
沈子枭却已经张开双臂,笑着看向她,等待她飞奔入怀。
那眼神好似在说
江柍骤然明白这都不是梦。
她泪如雨下,想动弹,却动弹不得。
沈子枭蹙眉,忍下一股翻涌而来的痛楚,走上前去,将她深深地,深深地抱进怀里。
手劲之大,好似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把她嵌在身体里,再不能分开。
江柍死咬着唇。
人在哭到难以自抑的时候,很难不发出声音,她快把嘴唇咬破了,还是有抽噎声溢出来。
沈子枭把她轻轻放开,见她如此,低头吻上去。
他想用自己的唇,堵住她难以自抑的破碎。
炽烈的亲吻,带有几分胆战心惊的战栗,和失而复得的珍惜。
唇舌相碰的那一瞬间,熟悉的感觉都回来了,他们好像从未分离过。
他们互不放过,用力而坚定,思之若狂地渴望着对方,这种感觉几乎令人眩晕窒息。
爱到浓烈时,即便下一刻便死去,也心甘情愿。
上苍既不能给他们细水长流,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不能给他们阳光普照,就一同堕入永无光明的深渊。
既不能长相厮守,那便死于相思。
走投无路的时候,心动和心碎是同一滋味。
不知吻了多久,还是沈子枭没有彻底地意乱情迷,艰难地放开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说道:“我这次来得仓促,宫里不容易进,只好混入府中,借百日宴碰碰运气,还好你来了,还好我的人把你指引过来。”
原来引路的侍女,是他的线人。
江柍看着他,好一会说不出话。
蓦然想到什么,才问道:“你的头发,都变回来了?”
沈子枭目光一沉,叹道:“你还是知道了。”
江柍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说道:“那是自然,你可不要瞒着我,我什么都知道的。”
沈子枭笑:“哪里敢瞒你,我的头发早就黑过来了,浅碧的医术你能不知?”
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又道:“我来看你,除了想你,还有事要嘱托你。”
江柍见他语气严肃,便道:“你说。”
沈子枭道:“在此之前,我还要问你,如今你对晏昭之战是何感想?”
江柍知道沈子枭一统天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这才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郑重道:“凉州一役我的责任已尽,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过问。你若赢,我还是你的妻子,你若输,我自会终身不嫁,为你守一辈子的坟。”
沈子枭蓦地眼睫一扯,差点落泪。
江柍又道:“不过无论昭国结局如何,宋琅杀了思渊,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了。”
她神情凛然,有一种肃杀的恨意。
沈子枭微微一怔。
无论多少次听到思渊的名字,他的心脏都还是会尖锐疼痛。
他想了想,道:“宋琅这个人心性邪佞,阴鸷偏执,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若被他发现,会比旁人伤他百倍,他也定会千百倍报复你,这太过危险,你切勿轻举妄动。”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宋琅心里有你,你要好好活着,若走投无路,哪怕委身于他也无妨。”
江柍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沈子枭刚才说了些什么。
其实她待在宋琅身边,迟早有一日要面临这个问题,一块肉放在饿狼身边,狼吃不吃,只是早晚而已。
他这是怕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忽然又哽咽了。
他像是发现她的变化,忙笑说:“不许再哭了,乖,我的话你务必记住,再要紧的事都要紧不过性命。哪怕你与他生子,来日那孩子也会被我当心肝宝贝护着,你切勿为了迂腐的贞洁,丢掉了往后的希望。”
其实即便沈子枭不说,江柍也不会为了守节,而罔顾自己的性命。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允许宋琅碰她分毫,一想到宋琅要用沾染了思渊鲜血的那双手碰她,她就由内而外感到恶心。
她吸吸鼻子,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公主一个人在里面吗。”
江柍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外头忽然响起了宋琅的声音。
第128章 惊魂一刻
◎幽会差点被宋琅抓包!◎
江柍和沈子枭对视一眼, 一个目光幽暗,一个眼神锋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江柍忙道:“你还能走得了吗。”
沈子枭手掌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松开, 闻言安抚地拍了拍她, 道:“我既然敢来, 就走得了。”
“迎熹, 迎熹?”宋琅在呼唤江柍,且声音愈来愈近。
江柍扭头看了一眼,同时伸出手去推沈子枭。
沈子枭望着她, 手腕忽然用力, 又把她紧紧拥进怀里:“我不想走。”
江柍骤然鼻酸。
却不得不推开他:“你怎么像只赖皮狮子狗一般, 快走吧,何愁没有相见那日。”
沈子枭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弯着腰, 闭着眼, 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后。
又听宋琅喊:“迎熹,你在吗。”
他眉头一皱,忍痛睁开眼睛,黑瞳中泛着肃杀的冷光。
终是松开了她。
目光恋恋不舍地凝睇着她的眼眸, 极快的在她脸颊印下一吻,而后转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
密密匝匝的翠竹很快掩盖了沈子枭的身影。
心电急转之间, 江柍往前走了一步,故意踩到裙子,任由自己摔在地上, 手腕处擦破了皮。
宋琅和一众宫人恰好在此刻出现。
见她趴在地上, 蓦然一惊, 忙跑过去:“迎熹!你怎么了!”
宋琅急切把她扶起来,低头一看,见她早已哭花了脸,小花猫似的,顿时又生气又心疼,但更多还是哭笑不得:“朕去你宫里找你不见,才记起今日纪府百日宴,若非朕心念一动跟了来,还不知你竟平地也能摔倒,要人怎么放心?”
江柍故作不经意,将擦破了油皮的那只手举起来,边用另只手往伤口上扇风,边呜咽说道:“我没事的琅哥哥。”
宋琅微怔。
她竟叫回他“琅哥哥”?
这个称呼,饶是听了千百遍,宋琅还是会心头一动。
宋琅心里狂喜,面上终是收敛住了,继续数落她:“还说没有事,都流血了,女孩子家最爱漂亮,你的皮肤又这样细嫩,若是留了疤,你往后又要生闷气,心疼的还是朕。星垂月涌怎么做事如此不当心,竟让你一个人出来闲逛,合该送去掖廷,吃上十个鞭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随他进来的星垂月涌,忙不迭跪下。
“哎呀,别。”江柍道,“是我自己想逛一逛,闲这么多人跟着叨扰我清静,关她们何事?我正是怕你罚她们,才不敢声张,自己坐在这悄悄哭来着,若非你寻过来,此事早被我遮掩过去了。”
“好哇,看来从前也有这样的事,你都替她们糊弄过去了是不是?”宋琅这样说道。
江柍已是极不耐烦,不愿继续在此地与他周旋,便讪讪一笑,说道:“好了,我裙子也脏了,手也破了,琅哥哥还不大发慈悲,让我去屋里上个药。”
宋琅摇头叹了叹,才对星垂月涌道:“再有下次,你们小心脑袋。”
星垂月涌都被吓了一跳,连连道是。
宋琅扶江柍往外走,江柍转身的时候悄然往沈子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风轻轻,唯有树梢的竹叶在沙沙晃动。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殊不知沈子枭正在那层层叠叠的密林之后,望向他们,看到宋琅扶江柍离开,他垂下的拳头紧握。
江柍在迎熹房中简单处理了伤口。
只是皮外伤而已,宋琅却闹出了大动静来,惹得来吃酒的客人都来拜见请安,极个别没有来的夫人小姐,当场便被宋琅点了名字批评,可来的人太多,他又嫌扰她休息,最后只好打道回宫。
临走之前,迎熹为江柍整理仪容。
迎熹默默为江柍饰唇,梳发。
江柍在镜子里看着她,难以形容的气氛在空气里流动着。
这一次她们二人默契地沉默下来,再没有交谈。
有些话说一次,就足够了。
江柍出了门,宋琅也从前厅回来。
他方才去前厅,吃了一杯酒,也算全了纪敏骞的面子。
他道:“一起回吧。”
江柍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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