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熹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她怎会觉得这样的大雪夜,宋琅闹出许多动静来把她传召入宫,会好心把母后放了?
她看着宋琅的看似阴柔,实则暗含些许锋芒和杀意的眼眸,唇角轻轻弯起,竟笑了起来。
可这笑,却是苦笑:“皇兄,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宋琅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将手肘搁在腿上,双手交叠在眼前,这样看着迎熹。
似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又歪歪脑袋,看向太后:“母后,朕做得绝吗?”
太后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懂,不语。
宋琅慢慢转回头,摩挲着指间干涸的血渍,道:“也是,可能是太绝了吧,那朕再给母后一个选择
迎熹惶然抬头,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
竟与江柍有关?!
太后终是说了话:“宋琅,哀家知道你恨哀家至深,你得知哀家与江柍在背后联手,为斩草除根,必定不会再留哀家一命,人固有一死,哀家不害怕,只是迎熹,她到底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若连她都不放过,爱爱来日必定更加恨你。”
宋琅的笑意猛地敛住,深重而尖锐的愤怒,狰狞地爬上眼眸,他忽然吼道:“爱爱,又是爱爱!她用她自己威胁朕便也罢了,你这样利用她牺牲她的人,怎么死到临头还敢拿她来威胁朕?!又凭什么觉得,朕会被你威胁?何况她早就恨上朕了,你以为朕会怕她多恨一点!”
情绪一旦泄洪,便再也收不住。
他指向迎熹:“谁说她从未伤害过朕,她的存在便是对朕最大的伤害!”
迎熹泪如雨下,哽咽道:“皇兄,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闭嘴!”宋琅厉声道。
怎么谁都要来问他这个问题?怎么人人在问他时都是这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难道她们都觉得,在这深宫的争斗和折磨之中,他只有出淤泥而不染才正确?
可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错误?
他只知道,他走到如今的地步,命运从未对他仁慈半分。
多数人长大成人,不过是肆意奔跑的时候摔上几个跟头,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命运拿着刻刀,捂住嘴巴,一下一下镌刻而成。
既不知他的苦,何必怪他的恶。
既然怪他的恶,为何不教会他善。
“朕最恶心的就是你。”宋琅对迎熹说。
他看着迎熹脆弱的面庞,只想冷笑:“你被她教的如此单纯善良,你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她爱你的证据,你被保护得多么好,连和亲这样的大事都有人替你而去,她为了你的平安喜乐,让江柍赔上自己的性命去替你牺牲,为了做戏做足,她烧了大半个皇宫几十座宫殿,烧死了几百条人命,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半分不忍?”
迎熹愣愣看着宋琅,说不出半个字。
“你五岁那年生病,她抱着你一夜都不阖眼;七岁那年出水痘,她去济慧寺拜佛,三千阶梯,她三叩九拜上去;你十二岁,只无意间提起想吃母亲做的菜,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为了你下庖厨,差点切断自己一根手指……”
宋琅回忆着,渐渐平静下来,语气比之前轻很多,也寂寞很多:“你过得幸福顺遂,便以为这人世间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能被母亲宠溺着,无忧无虑长大。”
说到这,他自嘲起来:“而朕,在你五岁生病那一年,发高烧几乎见了阎王,半夜醒来惊厥欲死,宫里的嬷嬷去请太医,却发现太医都在你的宫里,就这样苦挨着,直到高烧自己退了;还有一回,朕与你同在御花园投壶,你自己绊了裙子不小心摔倒,她当时没说什么,后来竟寻了个错处,让朕两日没有吃饭……这些你可知道?”
迎熹看向太后,想要问询什么,可太后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止不住泪流,视线模糊一片。
宋琅见她这般,心里没有想象中快慰,却也不似从前回忆起这些时那么痛苦了。
他嘲弄一笑,对迎熹道:“时至今日,朕已经敢大方承认,朕是个冷漠,残忍,卑劣至此的人。可那都是因为,朕从未得到过你所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爱与祝福。”
“所以阿璇呐。”宋琅鲜少地叫出迎熹的名字,“你总以为你是对的是吗,可换你过朕这样的日子,只怕你早已活不下去。”
“你的干净纯真,从来都是踩着别人血淋淋的苦难才变得高尚,你一点都不无辜。”
“……”
雪在天地间纷扬,扑簌簌如柳絮纷飞,可天空并不阴翳,月亮仍旧高高挂着,亮堂堂一片,雪色如霜。
屋里的火盆里噼啪响了几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宋琅也不希望她们母女说些什么。
她们或许仍不觉得自己曾怎样伤害过他,或良心发现,真的对他忏悔一番,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得到温暖,此刻也不再需要。
他转头看向太后,眼眸里烛火点点,燃起一片昏暗的亮:“说到底,朕本来也能得到最寻常的母子之情,如果温仁皇后没有死的话。”
太后岿然不动的身体终是轻颤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瞬间的失态,她很快冷静下来,扭头直视宋琅的眼睛,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太后当年拉拢淑妃,离间淑妃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陷害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令她遭先皇废黜,在温仁皇后身怀六甲的情况下被打入冷宫,又买通宫人,让皇后娘娘孕中不调,于冷宫中诞下陛下之后便撒手人寰。”
宋琅复述这一切,这些话不知藏在他心里多少年,以至于他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雁过尚且留痕,何况是一条人命?当年伺候过温仁皇后的宫女阿宁,与给冷宫送饭的小黄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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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后来她被你害死,可那小黄门虽是个阉人,却对阿宁用情至深,终于在朕十二岁那一年得以见上朕一面,冒死把这件事告诉朕。”宋琅直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叫温仁皇后为母后。
太后的面容变得极为古怪,好似是怨恨,又好似是痛快,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又好像被回忆远远抛弃了。
她静静听完宋琅的话,脑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最后只剩一个叹息般的总结
杀母之仇,已是世上哪怕最低微的乞丐也不能忘记的仇恨。
偏生宋琅还认贼做母。
过得好也便罢了,偏偏又过得如履薄冰,数年担惊受怕,隐忍克制。
太后闭上眼,心想,是该做个了结。
她开口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哀家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温仁皇后是哀家害的,不过凡事有因才有果,哀家害温仁皇后,是因为哀家的第一个孩子就折在温仁皇后手里!”
第135章 太后之死(下)
◎“哀家愿用一死,来换迎熹活着。”◎
“谁最初入宫的时候不是干净得如白纸一般?当年哀家也没想过害人, 本想远离是非,守住自己便好,可是这宫中从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当年温仁皇后用计谋令哀家遭先帝误会厌弃, 又害哀家屡次降位, 甚至害死哀家第一个儿子, 后宫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哀家被人逼迫至此,又怎能不反抗?”
太后看着宋琅,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半分后悔或愧疚。
旧事重提的这一刹那, 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那些害她的人无不深埋地底成为一抔黄土,可她仍然觉得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日, 那尖锐钻心的痛苦, 依旧在胸膛里阵阵回响。
她看着宋琅, 第一次在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悲伤:“你以为你的遭逢都是平白冒出来的吗,不,你只是母债子偿而已,可哀家才是第一个无辜之人, 若当初温仁不害哀家,哀家又怎会一步步走到现在?”
宋琅紧抿着唇, 瞳孔紧缩, 一声不吭看着太后。
他只知道太后害死温仁皇后,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温仁皇后也曾对太后痛下杀手。
但他并不意外。
他看着太后瘦削下去的脸庞。
她是极为周正大气的长相, 就算是她最落魄的时候, 也仍旧威仪不减。
其实他从不觉得太后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后宫中厮杀出来,坐到了太后的宝座上。
这条路荆棘丛生,她怎会不经过千锤百炼?
可他还是恨。
他甚至讨厌太后方才对他说了一堆话理直气壮的样子。
怎么,伤害有了理由,就不算是伤害了吗。
还是说,正因有了理由,才更加肆无忌惮。
“你们都不必说了。”迎熹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和痛苦,什么对什么错,不过是各人站在各人的角度上,偏狭的目光罢了。”迎熹手背一扬,擦干了泪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勇气,就这样直视着宋琅,再没之前的脆弱与担忧,而是一脸赴死的无畏:“皇兄,母后一路走来不容易,你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唯有我,好像太过容易顺利了些。”
纪敏骞的心不知为何紧揪起来,拧眉看向迎熹。
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迎熹下一句话,几乎让他觉得天崩地裂。
她说:“我愿意替母后去死,只愿前尘往事,到迎熹这里,就做个彻底的了结。”
“不可!”太后与纪敏骞同时说出这句话。
宋琅的目光一凛,不可置信地看向纪敏骞。
太后反对,他能理解,可纪敏骞又有什么理由阻止迎熹去死?
宋琅心里陡然滋生一股嫉妒的戾气,他问道:“敏骞,你何出此言。”
迎熹也转过头去,似乎也在期待他会回答些什么。
纪敏骞默了许久。
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如轰隆隆的闷雷,伴随闪电劈在心头。
他早已知道,他对迎熹再不是最初的简单利用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他不可以让宋琅也发现这一点。
“方才陛下说话的时候,臣的脑中,就反复回想起儿时的事情。臣想到初入宫那天,母亲把臣送到宫里,告诉臣,以后臣都要住在宫里,不能再回家去了。臣哭着追在母亲的身后跑,母亲也哭得厉害,就当母亲差点忍不住要回头再抱一抱臣的时候,臣被几个太监扛回了宫,臣在太监的肩膀上挣扎哭喊,看见宫街上的母亲哭得瘫倒在地,随着太监的步伐,臣却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母亲变成一个乌黑的小点,再也看不清晰……”
回忆起这些,纪敏骞哽咽了。
他吸吸鼻子,直到把这泪意逼回去,才继续道:“太后还记得臣的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太后眼睫颤了颤,看了纪敏骞一眼。
纪敏骞泪眼婆娑:“二十七岁。”
他道:“我母亲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自我入宫之后,母亲就郁郁寡欢,若非因为太后将我强行召入宫中,让她日夜担忧,她也不会早死。”
外头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风在高空中打着唿哨。
那些雪花都往一个方向偏,斜斜地落下。
纪敏骞停顿许久,将心里翻涌的坏情绪都克制下来,才又开口:“陛下,臣至今感谢曾经在宫中您对臣的照顾,若非是您,臣不可能安然活到出宫归府。”
宋琅听罢,神色缓和下来。
身为帝王,每一种感情都尤为珍贵,他与纪敏骞之间或许由各在其位不得不产生的小心思,却归根结底,早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纪敏骞虽是为了迎熹才说出这一通话,但他的每句话也都是真心。
当年他身为天子伴读,太后惩罚宋琅不许用饭的时候,往往也会捎带上他,而宋琅两日不能进食,他便是四日。
好在宋琅总是会在第三日时悄悄给他送饭吃。
宋琅说,他知道挨饿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的好兄弟也受这个罪。
再坏的人,也总有真情,或多或少罢了。
所以纵使在宋琅掌权之后,种种暴戾恣睢,阴晴不定,他也仍愿做他的左膀右臂。
其中有对利益的考虑,也有对天子的惧怕,但也包含了对年少挚友的真心。
年少的情谊,真的能支撑一个人,走得很远。
纪敏骞很快收回思绪,现在不是忆往昔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迎熹,又道:“所以臣说‘不可’,是因为臣认为太后必死!”
迎熹看着他,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没有那么强烈,倒显得她比往日黯然不少。
纪敏骞一字一句道:“于情,方才陛下与臣所说的种种都是太后必死的原因!于理,太后祸乱朝政,还政之后还贼心不死,试图反帝把持朝纲,实在不能久留于世!”
“哀家祸乱朝纲?”太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宋琅,你若不是个睁眼瞎,不妨自己看看你亲政一年多以来,这个国家被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宋琅的面容在明晃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从纪敏骞和太后的言语中,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比如,纪敏骞是否想救下迎熹都不重要,对于女子的爱绝不可能大过纪家阖府上下。再比如,太后被困深宫,却还是对外头的局势了如指掌,说明她的势力仍旧不可小觑。
宋琅淡淡问出来:“所以,母后还是不肯对朕说明你在朝中的势力,都是谁吗。”
太后瞥过来,一笑:“陛下应该知道,哀家心性好强,虽然输给了你,可又怎会甘心认输?哀家可以死,但哀家不可能放弃那些追随哀家的人,哀家就是要有人继续牵制你,让你日夜难寐,让你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背后与你对着干的人究竟是谁!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宋琅的眼皮陡地跳起来,一股寒意由内向外冒了出来。
他抽走旁边神鹰队的佩刀,直抵太后的咽喉:“你找死?”
他眯了眯眼睛:“你就不怕朕杀了迎熹!”
“陛下不会的。”太后笑得意味深长,“陛下或许可以杀了公主迎熹,却不能杀了江家独女,毕竟江家父子还在为陛下打天下,你若杀了她,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伪造成意外,却难以对江家人交代。”
宋琅握刀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寝袍的衣袖如流水般滑下,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揭露了他此刻是多么艰难才忍耐住心中怒火。
太后平静地望向宋琅:“陛下倒也不必动怒,不如哀家为你指一条明路
她直勾勾盯着宋琅的眼睛,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哀家愿用一死,来交换迎熹活着。”
“母后!”迎熹猛然摇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
太后却始终不曾看她一眼,仍旧紧盯着宋琅,似在豪赌,也似博弈。
宋琅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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