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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天下——周晚欲【完结】

时间:2024-02-16 18:52:38  作者:周晚欲【完结】
  又不仅仅是芥蒂。
  甚至还有几分轻视又夹杂羡慕的复杂。
  是因为沈子枭吗?
  “青云姑姑不用解释,本宫怎会多想。”江柍笑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宫中夜宴也已备好。”
  “那便一同前去吧。”谢轻尘又看她一眼。
  这一次,她从谢轻尘那一瞥里捕捉到了那淡淡的轻蔑。
  她有点纳闷,又有点生气。
  亏她以前还傻兮兮地对人家的冷脸陪笑。
  这个谢轻尘都是怎么对待她的?
  除夕夜宴设在琼楼。
  江柍和谢轻尘乘肩辇出行,前头有八个小黄门手提金纱贴金灯笼导路,另有八个手拿琉璃玉柱掌扇灯的宫娥紧跟其后,队伍后面另有手捧唾盂、水罐、果垒、掌扇、缨绋等用品的宫娥,迤逦好长一支队伍。
  琼楼早就装扮得如天上宫阙。
  缤纷彩缎扎成的彩灯全都点亮了起来,层层堆叠的灯火,如海浪般涌出汩汩璀光,照亮了大片夜空,殿内亦是五颜六色的光彩交相辉映,连燃烧的蜡烛都如粗大的椽子一般,远看近看皆是一片锦绣斑斓。
  江柍与谢轻尘进到殿中时,席中几乎满座,连被禁足的沈妙仪都来了,江柍与谢轻尘品阶不低,她二人还未走到席间众人便已乌泱泱跪了一地。
  谢轻尘拂袖落座,让他们平身,江柍亦言,无须多礼。
  话刚落,只听一声:“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众人刚坐下,纷纷又起身行肃礼。
  江柍跟在众人其中,只道:“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今日过节,无需多礼。”
  崇徽帝看了一眼江柍,很快收回目光,又走上前来,亲自把谢轻尘扶了起来。
  谢轻尘淡淡说道:“臣妾多谢陛下。”
  江柍没想到她对崇徽帝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淡,莫名想起周朝时那不爱笑的褒姒。
  这么想着,不由又悄然瞥了眼谢轻尘,呼吸却猛地一滞
  虽是一眼,且是极不容易察觉的一眼。
  但江柍这个自小便要练习如何虚与委蛇之人,自然能读透了,谢轻尘对沈子枭的这一眼,露出了极其不易察觉的小女儿情态。
  江柍一时不知谢轻尘究竟是天生便不爱笑,还是把笑意都留给了一人。
  更不知谢轻尘与沈子枭是否有什么过往,对沈子枭的在意是出于男女之情还是别的什么。
  她暗自思忖着,起身落座皆心不在焉。
  “喂,父皇喊你呢!”
  沈妙仪把江柍的游思唤了回来。
  江柍只见众人皆望着她,不由脸热了一下,忙向崇徽帝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失仪了。”
  崇徽帝穿一袭朱红色团龙窄衫常服,手里把玩一串小叶紫檀念珠,髭须比上回见要短了些许,或是因家常打扮的缘故,看着比往日要亲切不少,他问:“想什么如此出神,不妨说与朕听听。”
  江柍大脑一团乱麻,恰好瞥见沈妙仪,便说:“儿臣方才见撷华公主鬓边的梅花不俗,在想是什么品种。”
  众人闻言便都瞥向沈妙仪。
  沈妙仪微愣,抚了抚鬓旁的梅花,似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装不在意,说道:“这是玉蕊却绿梅。”
  崇徽帝便道:“你们女儿家都是爱美的。”又看向沈妙仪,说道,“朕只当你平日只爱穿红着绿,喜爱的也都是轰轰烈烈的花朵,不想你雅致起来,竟也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
  沈妙仪得到崇徽帝如此夸赞,脸上的笑已藏不住,忙起身谢恩:“多谢父皇夸奖。”
  崇徽帝又道:“可见你七哥让你在宫中看书绣花是正确的,你理应继续保持。”
  沈妙仪的笑意顷刻便僵在脸上。
  她从前也有被沈子枭禁足的时候,崇徽帝只当是寻常事一桩,却不知背后还有江柍的缘故,这才稀松平常讲出来。
  沈妙仪只觉心肝脾肺都郁结到一处了,偏看向江柍时,只见这人轻挑了眉心,遥遥一笑,别提多得意,她更是气得眼冒金星,无处发作,只好喝闷酒去。
  江柍也不是故意挑衅沈妙仪,只是沈妙仪看她那一眼实在无礼又怨恨,她轻轻回击罢了,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收回目光,江柍不由瞥了沈子枭一眼。
  他自来后便没正眼瞧她,这会儿亦端坐着。
  他这样的人,笑与不笑总是自带三分威严的,今日偏生穿了公服出门,委貌冠玄衫朱衣,愈是成熟稳重,愈显疏离不可攀。
  大殿内响起《倾杯》之曲,崇徽帝举起第一杯御酒,众人饮毕,宴会正式开始。
  殿内设有乐棚,最前面一排乐器方响,往后则排列箫、笙、埙、篪、觱篥之类的管乐器,两端亦设琵琶和箜篌,最后一排便是鼓。
  《倾杯》过后,教坊司的人戴着傩舞面具,上殿跳起傩舞。
  江柍下首坐着骞王夫妻二人,舞跳得正热闹时,王依兰双手高擎玉斝向江柍说道:“臣妾祝太子妃娘娘新岁万福。”
  江柍便端起桌上的白釉鹦鹉纹茶盏:“本宫以茶代酒。”
  王依兰疑问道:“娘娘怎么不吃酒?”
  江柍只笑:“还望王妃恕罪。”
  沈子杳闻言,便笑说:“此刻酒肴罗列,金樽满泛,人人都吃酒,怎么娘娘不吃?”
  江柍悠悠瞥了眼沈子枭,说道:“还要守岁,恐不胜酒力。”
  沈子杳却注意到她低下了头的眼神,笑道:“莫不是有人下了禁酒令吧?”
  作者有话说:
  俗云“月穷岁尽之日”……除夜这里是出自《梦梁录》。
  乐器排放那里是参考的《东京梦华录》
第24章 引路
  ◎隔着飞雪遥遥相望◎
  江柍闻言只是垂下螓首。
  她虽没言语, 可瞧这情状,沈子杳便什么都懂了。
  他转而向沈子枭说道:“殿下,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 你是怎么唬住娘娘, 让人家连酒都不敢喝一口?”
  沈子枭只淡淡说:“她自己不愿喝, 与孤无关。”
  沈子杳就笑:“诶, 既然如此,我可差人给娘娘筛酒了?”
  沈子枭浅淡一笑:“但凭四哥吩咐。”
  沈子杳便看了眼江柍身侧的月涌,说道:“给你家娘娘满上。”
  江柍见状便捂住了酒杯:“不是本宫不愿喝, 只是不胜酒力, 唯恐殿前失仪。”
  她是打定主意了, 除非沈子枭亲口允诺让她饮酒,否则她是绝不会喝一滴的, 梅坞那日, 他的禁酒令言犹在耳呢。
  沈子杳刚要说什么。
  只见殿前又有人来了, 是谢绪风。
  江柍下意识望了眼沈妙仪,只见她忽地坐直了,握杯的手,指尖泛白。
  谢绪风向崇徽帝跪拜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安康,请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崇徽帝便把左手的念珠随意摔在右手掌心, 闲适说道:“本就是朕临时起意, 想听你吹箫,怎能怪你来迟?”
  崇徽帝话落,分列于御前两柱的教坊色长便叫礼乐停了。
  谢轻尘举斛对崇徽帝说道:“臣妾不知今日竟能见到绪风, 实在大喜过望, 先敬陛下一杯。”
  一入宫门深似海, 妃嫔甚少能够见到家人,而谢轻尘今日已接连见过母亲与胞弟,怎能不欢喜。
  崇徽帝笑道:“谢恩就免了,先听绪风吹上一曲才是正事。”
  谢轻尘也淡淡地一笑,问谢绪风:“你今儿准备吹什么曲子?”
  谢绪风垂首道:“陛下娘娘一听便知。”
  话落,便取出他的杏花疏影箫来。
  琼楼里雕木蟠龙,金栏彩幕,灯火通明。
  正殿两旁席座皆是亲王宗室,谢绪风站在大殿中央,层层叠叠五色斑斓的灯火仿佛被他吸引,悉数投射于他身上,他一袭紫色大科绫罗官服,却偏生让人觉出“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出尘意味。
  寒风微荡,烛火摇曳,大殿内外一片肃然。
  一串音符悠悠飘荡出来。
  这是江柍第一次听谢绪风吹箫。
  箫声响起,她的心就沉了下来,恍若置身春日江南,暮色已晚,她一人临江晚眺,见熏风拂涟漪,吹散了倒映于波心的残阳。而后只听他的曲声稍有凝滞,转瞬后又回归婉转,似是圆月升起,遥挂于青山之上,月光照拂下来,花枝投下婆娑影,如此幽静,倒让她生出淡淡的乡愁来。
  谢绪风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张若虚的名诗,素有“孤篇压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独奏,用箫声演绎的还是头一回,倒是更显清丽悠扬。
  一曲而毕,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龙颜大悦:“‘谢逍之曲天上有’此话名不虚传!赏!”
  谢逍乃是谢绪风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枭的名讳,后来才改叫“绪风”,此前沈子枭念谢绪风当得起一个逍遥的逍字,便准许他无需改名,另用“绪风”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为号,称“霁川居士”。只是众人仍忌讳着,还是轻易不唤谢绪风的本名。
  崇徽帝将自己的御酒赏赐给谢绪风。
  沈妙仪叹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让人回味无穷,‘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真是妙极了。”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又转而问向江柍,“方才见太子妃娘娘听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会被人点到,连忙一笑,说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么?”沈妙仪有些情急。
  谢轻尘也问:“太子妃有话直说便可。”
  众人无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扫了眼谢绪风,见他亦凝望着她。
  任何一个演奏者,无不关心听众对其评价,想来谢绪风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禀父皇,儿臣只是听出国公爷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二句时,似乎气息不足。”
  众人皆是一怔,一时间面面相觑。
  沈子枭这才在今晚第一次转头看了江柍一眼。
  却没有说什么。
  沈妙仪自是愤愤难平,连规矩都忘了,说道:“怕是娘娘想显出自个儿与众不同吧?怎地就你听出错处,满殿的人都未听出?”她顿了顿,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
  一直未语的沈子桓忽而插话道:“难不成父皇的耳力还不如你吗。”
  此言可正是触到关键之处了,言外之意是说,你江柍出尖冒头,竟越过陛下去,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大殿森然的让人发冷,星垂和月涌都打了个抖,忧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释。
  谢绪风忽然向她一揖,说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风寒,气息大不如昨。”
  这个被评价之人却偏偏最是潇洒谦逊。
  语毕,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礼道:“陛下怎会听不出微臣之错,只是体恤微臣罢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谢陛下。”
  崇徽帝眯了眯眼睛,只是未语。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说道:“父皇,请容许儿臣把话说完。”
  崇徽帝便问:“你还有何言?”
  江柍笑道:“儿臣是想说,此曲甚妙,但于儿臣心中,此曲却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两个气息不稳之处。”
  谢绪风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见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着御座旁的一瓶洒金梅,缓缓说道:“就如这瓶梅花,因着是活物,纵然花枝错乱,也有肆意生长之美。”转而又望向御座之后的屏风,“而那屏风上绣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饱满,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说到此处,江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正如国公爷的箫音,太完美反倒是不完美,美中不足反倒是完美,我正是在那气息缭乱之处,听出曲中真挚之意,万般动容,久久回味。”
  “……”江柍话落,大殿内依旧鸦雀无声。
  谢绪风自知不该如此直视江柍,可他早已在她的话语中失去自我,忘记移开目光。
  一个人何其有幸才能觅其知音?
  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震撼,恍若烛花爆裂之时,那一刹那的炙热,密密麻麻塞满了胸膛。
  崇徽帝的思绪却被江柍一番话拉到很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他尚年轻,她也还未死。
  宫中画师于秋菊宴中切磋画艺,众妃嫔围在一张张画幅旁,无不考量对比谁人画作更胜一筹。
  唯有她,静静赏着菊。
  他问她为何不去赏画。
  她平静说道:“画是死的,花是活的。”
  那时候他还未读懂她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
  等他读懂了,却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孤僻廖淡。
  他是恨她的。
  更恨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像她。
  崇徽帝看了眼谢轻尘,从前也就只有她的性子,勉强像她三分。
  谁知今日,竟有一个品性与眼眸都与她相像之人。
  他饮了一口酒,压住了心底的失落。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啊,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界。”
  江柍向崇徽帝颔首:“父皇谬赞。”
  崇徽帝又看向沈妙仪,说道:“听者不分大小,你啊,还是没长大。”
  沈妙仪亦被江柍之言折服,可心里仍别扭着,闻言只好低下了头,说道:“儿臣受教了。”
  谢绪风向江柍行礼:“多谢太子妃娘娘赐教。”
  崇徽帝感慨道:“绪风的箫声堪称世间一流,想必平日里赞许之言自是不绝于耳,却仍能不矜不伐,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在座皆身居高位,身旁自少不了恭维之人,尔等需谨记,在千万句称颂之中,那一句批评,可抵万金。”
  众人闻言,无不起身跪拜,高呼“谨记在心”。
  崇徽帝看向江柍:“你亦提醒了朕,日后应从谏如流。”
  江柍连忙屈膝行礼:“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崇徽帝便让她平身,又将他桌上的一盘荷包里脊赏与她吃。
  殿中又响起《采莲曲》的乐声,两百余名妙龄女子,身着碧绿或淡粉色的舞裙,且歌且舞登上殿来。
  崇徽帝行第二遍御酒,又问身旁的内侍:“烟火花炮都架好了吗。”
  内侍答道:“回陛下的话,早就备好了,只等陛下下令便可点燃。”
  崇徽帝点头:“叫人一并放了吧。”
  于是那内侍遣了另一个小太监出去,不过片时,各宫苑便响起了爆竹烟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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