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枭几乎瞬间就稳了下来,他转身往门外走,有些话不必多说。
沈子枭穿过重重廊庑,来到西厅。
晁适早已在厅中等候,丫鬟为他奉上茶水,他本想拿起喝上一口,看到沈子枭,又急急放下,起身行礼。
沈子枭先一步,托起他抱拳的手臂:“晁将军不必多礼。”
晁适却执意要跪,说道:“老臣无颜见殿下。”
沈子枭便问:“晁将军何出此言?”
晁适几欲痛哭,说道:“老臣本以为与殿下结亲是板上钉钉之事,谁知小女自从在猎场结识琥珠公主之后,竟羡慕起她可抛头露面,统领军队,这下说什么也不肯嫁人了,害得殿下要亲自求陛下退婚,实乃老臣之罪!”
原来晁东湲竟是这样与晁适说的。
她将退婚一事悉数揽于自身,竟在最后时刻,全了他的颜面,全了东宫与晁家的体面。
沈子枭对那个女子不免生出一丝欣赏,就如往日他欣赏杨无为和孟愿一样。
沈子枭弯腰把晁适扶起,由衷说道:“晁将军,你生了个比男子都要出色的女儿。”
晁适起身,抬头望着沈子枭。
却没想到沈子枭忽然向他作了一揖。
他一惊,竟愣在原地,忘记该有的反应。
沈子枭抬眸,眉目间一片平静,语气却极为郑重:“亲疏远不在是否结了连理,孤不愿说那些拗口的场面话,只想你知道,孤知晓你满门皆是赤胆忠心,晁家既把身家性命押于孤这里,孤必定会让晁家赢的漂亮。”
晁适手指慢慢地握紧。
他本因女儿的任性之举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可听到这些话,他又好像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看着沈子枭。
彼时那个青涩微薄的少年郎,终于在朝堂历练之中,有如高山巍巍,坚毅而强韧。
他心底里涌上来一种奇异的感动:“老臣必当誓死效忠殿下,不负君心!”
“……”
送走晁适,沈子枭大步回到谢绪风书房。
他进门便问:“杨先生可有解毒之法?”
杨无为摇头苦笑:“微臣行走江湖,歪门邪道在下自是在行,可又怎能解这宫中秘药之毒呢?”
沈子枭神情虽然平静,却难掩眼角眉梢几分黯淡:“好,孤知道了。”
没有人比谢绪风更能体会沈子枭内心的波澜。
他压下心头细细密密的疼痛,说道:“事到如今,先用膳吧。”
闻言杨无为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去城南宝聚斋淘些字画。
众人没有见到他转身之后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午膳过后,东宫那边总算来了消息。
郑众激动跑来,嘴唇颤抖说道:“蛇出洞了!”
话刚落,只见一道影子从眼前闪了出去。
“咣当”一声,门被大力推开,撞到了墙壁上。
沈子枭几乎是飞奔出门骑马。
谢绪风和叶思渊也是急慌慌往门外跑。
从谢绪风的书房到大门好长一段路,国公府的丫鬟仆人们,看到这三道闪电似的影子嗖嗖地从眼前跑过,都是又惊诧又迷惑。
尤其是这国公爷,平日里最是温文持重,走路时双脚的间距好似都量过一般,谁曾见过他这样匆匆忙忙的样子?
纷纷猜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骏马奔若流星。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东宫。
这边沈子枭刚下了马,轻红便迎上来:“我和雾灯暗中蹲守,正巧她去厨房,下毒时被捉个正着!”
“把人带上来。”沈子枭不甚关心,甚至没问下毒之人是谁。
扶銮殿正院里。
郑众给沈子枭搬来竹椅,放于开满了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下。
沈子枭倚着青缎椅袱坐于树荫下,隐隐可以听到远处嘈杂的闹市声。
轻红把人带了上来。
高树关上了扶銮殿的大门,墨雨几人牢守在外面。
沈子枭看清来人,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第79章 江柍中毒(下)
◎幕后主使,真相大白◎
欢儿被五花大绑带上来。
她的口中塞了布条, 正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双目迸射出强烈的恐惧,额头上的撞伤已结痂, 又因猛烈的挣脱而裂出新的鲜血来。
沈子枭却气定神闲, 手上把玩着从前江柍给他的戒指, 问道:“蚊虫太多, 为何不焚香。”
众人只觉云里雾里。
雾灯反应最快,忙去殿内端了鎏金香炉出来。
她拿了专门熏蚊蚋的直条香,比普通线香要粗上两倍, 如女子的小拇指般大小, 刚点上准备插进香炉中, 又听沈子枭吩咐:“轻红,拿给欢儿用。”
轻红走上前来接过雾灯手中的香, 来到欢儿身边。
未知的恐惧, 让欢儿双眸瞪大, 连连摇头,抖如筛糠。
沈子枭淡声说道:“她不是忠心么,那便让她的忠心成为印记,永生跟随于她。”
轻红意会, 便把那根香狠狠往欢儿额上结痂处一摁,“滋”的一声, 皮肉烤焦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种细细麻麻的疼, 却放大了绵绵密密的恐惧。
欢儿不断挣扎,泪水与额上的血水混合着落下来。
郑众和高树上前摁住她。
她额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发出含糊却痛苦的嘶吼与呜咽。
待轻红把这根直条香用灭了, 沈子枭才一勾手, 命人拿掉欢儿口中的布条。
“受过苦了, 可以说实话了吧。”沈子枭摩挲着戒指上的云纹,模样慵懒,“谁指使你?”
虽懒散,却笃定。
谢绪风补充道:“你所用之毒,世上极难得,不是你一个宫娥可以得到的,谁人指示你?”
欢儿当日撞墙寻死,一半是因忠心为主,另一半则是害怕江柍害死宋瑾后,日后也不会给她好日子过。
因此心志并不如表面坚定,更没有那么视死如归。
此刻被沈子枭抢先用了刑,而沈子枭又这样淡淡的,淡得莫测高深,让人心慌十倍,她的心防早已崩溃。
她张张口,眼泪却比话语先流淌出来:“殿下饶奴婢不死,奴婢才能说。”
“孤以太子之位起誓,只要你说实话,便饶你不死。”沈子枭这样说道。
欢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沈子枭的话现如今她不信也得信,便干脆争取这一线生机:“是墨雨,墨雨给我的。”
沈子枭一怔:“墨雨何在?”
高树忙说:“她在门外守着!”
高树本就因江柍的病情焦躁难耐,说罢便飞奔至门口,打开门,只见墨雨已跪在地上,像是早已料到发生了何事。
高树二话不说,薅起墨雨的衣领,把她拖到沈子枭面前,又狠狠掼于地上。
墨雨挣扎着从地上直起身子,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好,先给沈子枭磕了三个响头,才说:“殿下当初买下卖身葬父的奴婢,给奴婢一口饭吃,奴婢本该效忠殿下,无奈贪财好利,被人收买了去。奴婢一直很煎熬,此事被殿下发现,奴婢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沈子枭听得不耐烦:“你背后之人是谁。”
墨雨抬头直视沈子枭说道:“是贵妃娘娘。”
谢绪风脸色一变,睫毛抖了抖。
叶思渊顿时先炸了毛:“我看你是攀诬贵妃!”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气质出尘,不与人争的谢轻尘不会行此恶事。何况,她可是谢绪风的姐姐啊,谢绪风都这样好,他的亲姐姐又怎会如此恶毒?
沈子枭许久都一言未发。
淡蓝的晴空上,太阳明晃晃的,刀光一般刺目的光亮,漏过交叠的树叶落在他的眼皮上,好似有灼热的火焰在他瞳孔里细细跳跃。
若是平日,墨雨定会因沈子枭的面色而心悸。
可此时,许是知道人之将死,她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敛眸说道:“此前奴婢只是帮贵妃娘娘留意府中大小事,每十日便假借给府中送菜的菜贩之手,传信出去,直至前不久才首次接到要害人的命令,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无颜活在这世上。”
话还没落,她便抽出发髻上的金簪,狠狠朝脖颈处刺了下去。
大片的鲜血飞溅而出,在阳光下就像一粒粒破碎的红宝石般闪耀着诡异却动人的光芒,而后又哗啦啦落了泥,在地面上慢慢晕开。
雾灯离墨雨最近,一半的脸颊上都染上了温热的血迹。
恰是她有疤痕的那半张脸。
平日温和谦顺的面庞,因染上血腥而变得凄厉可怖,乍一看上去,竟像是她亲手杀了墨雨一样。
雾灯淡漠地瞥了眼墨雨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她刚才本有机会救下她,却没有上前。
墨雨已死,沈子枭没有犹豫,便说:“把墨雨拖出去,先不要埋,至于欢儿……”
他没什么语调说道,“孤赏她不死,喂她服下她给太子妃所下之毒,让她自生自灭。”
沈子枭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神,冰冷地宣读了对她们的审判。
雾灯看着他,胸膛里好像烧了把火。
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对这个人改观。
但近几日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承认一点
只是他的爱太过危险,被他爱上,也意味着被嫉妒,怨恨,愤怒找上门来。
可是……
公主所踏上之路,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他的爱固然危险,却也最为强大。
雾灯不得不承认,他是最有能力保护公主的人。
而与他相比,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是那种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四肢都被冻僵了,却忽然走进一间温暖的屋子后,极致的冷热交替,让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的感觉。
她涌上两行热泪,鲜血在她的脸上模糊。
高树把欢儿拖了下去。
欢儿挣扎嘶哑喊道:“不要啊!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不要……您杀了我吧,不如杀了我……”
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在门口。
沈子枭又问浅碧:“你可找到解毒之法?”
浅碧说道:“奴婢找了一夜的医书,终于找到记载
“乌瑙河不是在朔月国与回纥中间吗?”叶思渊问道。
琥珠眼睛一亮,对沈子枭说:“那你带她去回纥啊,既能快些解毒,又以防你不在身边,又有人害她。”
沈子枭定定望着一处,许久才看向谢绪风:“孤会向父皇秉明此事,墨雨便是人证,但孤不会说出贵妃娘娘,绪风,你进宫找她一趟,替孤带话给她。”
谢绪风凝望着沈子枭。
沈子枭从椅子上起身,拂了拂微乱的袍角,说道:“你问问她,她这样做,是为孤的帝王之路扫除障碍,还是在为孤的称孤道寡之路扫除障碍?”
他转身往殿内走,身后是阳光下游离的尘埃,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无论是哪一种,今后都不需要了。孤从未要她效忠,今后也望她为自己而活,不然,孤怕她变得面目全非,到地底下,老公爷见了她,认不出。”
谢绪风就这样伫立着,直到沈子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稍晚些时候,下雨了。
整座皇城仿佛披上了一层昏暗又压抑的轻纱。
随喜给谢绪风撑了伞,地上潺潺的雨水还是沾湿了他的衣摆,凉风扑面,渗进了他的神情里。
随喜从没在这张温良和煦的脸上,见过这样寒凉的神色,只觉得,虽已入夏,凉意却比凛冬更盛,直直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穿过一道长长的宫墙,终于来到谢轻尘所居的宫殿。
还未到廊下,谢绪风便跨步上前,撇了身旁的伞。
谢轻尘身边的姑姑青云,正在门前候着,谢绪风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至门前,掸了掸雨气,方才随她进殿。
谢轻尘的宫殿布置得十分雅致,多以字画玉器装饰,连插花的瓶子也多以素白、天青色为主,里面的花自然也多是栀子、茉莉这样的素淡小花,只门口的青绿鱼缸颜色浓烈些,可里头的莲花,仍是白色。
谢绪风入了偏殿,与谢轻尘隔着一架玻璃屏风相见。
他如常行了个礼,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句:“你们都先退下。”
宫娥们有序退下,听到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谢轻尘才起了身,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
她没有让谢绪风平身。
因此得以俯视着他,纤长的睫毛如鸦羽般轻颤,在眼睑下投出一缕晦暗的影。
谢绪风等了很久都不见她的动静,因心乱如麻,索性也没有太讲规矩,直接抬头望向她。
只见她一张脸毫无血色,惨淡的白,像抹了石灰的墙。
“怎么,我现在很丑吗。”谢轻尘没有语调,也满不在意,“我是用装病的办法让陛下心软,他才破例让你进宫探视我的,丑些反倒逼真。”
谢绪风瞭起眼皮,直视着她:“贵妃娘娘聪慧过人,如何能不知,美丑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内心。”
谢绪风以“素秉丹诚雪无暇”闻名于世,谢轻尘一直都觉得,再没有比这七个字更能概括他的了。
“素秉丹诚”是他的心性,“雪无暇”是他给人的感觉。
他的脸天生清隽温煦,不笑时如明月高洁出尘,笑时则如春风融了坚冰,可他此刻的眼神竟如刀枪剑戟的冷光,从未有过的尖锐锋利,直把人的心一刀刀划出血痕来。
谢轻尘却只平淡地笑了一声:“你递消息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这在五年来还是头一回。所以,我没有琢磨太久,便知道你是为了她来的。”
在深宫中挣扎五年,再愚钝的人也能学会对反常的事情警觉,何况,谢轻尘并不笨。
她在还没听谢绪风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只看他衣袍上的雨迹,就知道,她料想得没错,他果真是知道了什么。
否则,素来一丝不苟,洁净无尘的谢逍,如何肯让自己的衣襟上沾上雨渍?
“人是我害的,你想怎么着。”谢轻尘居高临下扫视着他。
谢绪风只觉得她面目全非,忍了忍,终是问出了这句:“你为何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因为我厌恶她。”谢轻尘敛起笑,再没一丝表情。
和单纯的嫉妒不一样,她对那个女人,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
谢绪风心中一痛,还是问:“为什么……”
谢轻尘神情淡漠,语气却有些尖锐:“就因你从前绝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谢绪风喉咙里像吞了把针,密密匝匝地疼,让他说不出话来。
见他痛苦,谢轻尘像失意已久的人痛痛快快饮了一大口烈酒般,前所未有的畅意。
67/127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