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并不因他的目光而露怯,慢条斯理装扮好了,才同他去用膳。
桌上摆着若干碟精致小菜,江柍胃口一般,只吃了半碗枣儿熬的粳米粥,那些小菜基本是沈子枭用的,除外他还吃了一碗鸡髓笋。
用过饭后,二人便要进宫谢恩。
大晏如今的皇帝崇徽帝,已过天命之年,他一生册封过两位皇后,第一任孝惠皇后在世时与崇徽帝可谓是伉俪情深,曾为他诞育四个子女,后因种种原因,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公主一人,而孝惠皇后也最终因难产薨逝,距今已有二十年了。
沈子枭的生母孝章皇后乃是崇徽帝的第二任皇后,她原是宫中浣衣局的奴婢,一朝得幸便被封为美人,入宫次年便诞下皇七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沈子枭,沈子枭满岁时她被册封为后,荣宠之势冠绝后宫。
只是好景不长,她仅当了四年的皇后,便因触怒天子而被废黜,同年与世长辞。
她的葬礼自然也并不隆重,只入殓妃陵,尚未入土,崇徽帝便下令把她生前所有画像悉数烧毁,生前所用之物亦悉数砸碎掩埋,除了她曾居住过的昭阳殿外,她的其余痕迹都被抹消。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宫闱秘事了,江柍也不得而知。
如今算来,孝章皇后已去世十五年了。
十五年来,后位空悬。
如今后宫事宜,皆由贵妃谢轻尘掌管。
谢轻尘是谢绪风的庶姐,其父是几年前已去世的中书右丞相魏国公谢韫,据说,她曾于五年前在济水泛舟时被崇徽帝偶遇,遂纳入宫中,是继孝章皇后之后最受宠的妃嫔,位同副后。
太后也曾给江柍看过她的画像,可谓是清丽无双。
因着后位虚悬,沈子枭便领江柍来谢轻尘的宫中见过众嫔妃。
江柍是太子正妻,依礼是不需对妃嫔们行跪拜大礼的,谢轻尘也没有太立规矩。
她性子看上去是有些孤傲冷僻的,应付这等场面也不热络,连夸奖江柍亦是淡淡:“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太子妃娘娘倾国倾城,今日你一进来,我便觉得蓬荜生辉。”
江柍便说:“贵妃娘娘才是绝世容光。”
二人没有故作亲切,虽是心知肚明的客套话,却不给人惺惺作态之感,倒显出几分诚心。
聊了几句,谢轻尘又问:“听说你在路上遇险了,没有受惊吧。”
江柍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并未受惊。”
“听说是国公爷和叶思渊前去迎接的?”插话的是一个梳双螺髻的少女,穿粉色裙裾,如芍药花般艳丽。
江柍认出她是沈子枭的亲妹撷华公主沈妙仪,便笑了笑道:“是。”
沈妙仪闻言便有些不开心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正说着话,崇徽帝身边的内侍来传旨,说要请太子携太子妃娘娘去太平殿用午膳。
于是沈子枭和江柍便起身告辞了。
他们走后,满屋宫嫔也就都散了。
只有沈妙仪留下,噘嘴对谢轻尘说:“就凭她,也配让国公爷亲自去迎么。”
谢轻尘只看着门外众人离开的方向,没有言语。
沈子枭和江柍乘舆来到崇徽帝所住的上元宫。
宫人们已在太平殿布下午膳,崇徽帝并未在殿中,内侍回禀说:“陛下还在垂拱殿处理国事,请殿下和娘娘稍候片刻。”
沈子枭说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退下了,江柍才好端起茶来喝,沈子枭见她喝得急切,便笑问:“渴了?”
江柍嗔他一眼,说:“何止。”
沈子枭没意会,端起一碟蜜枣糕来,问她:“吃不吃?”
江柍说:“不饿。”
沈子枭问:“你不是说‘何止’?”
江柍就等他问呢,闻言便懊恼了起来,实际是在故意调情:“我浑身酸得厉害。”
沈子枭一愣,豁然反应过来:“原来一早晨你都因为这个在使性子。”
江柍绞着手指,不说什么。
沈子枭便用一根手指勾起她的小指头,淡笑道:“这原不是我的错,怪你太勾人。”
他竟在陛下寝宫里说这样轻浮的话,她怛然失色,忙转头觑了觑周围,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才放下心来,甩开他的手,垂首说:“你可真无耻,什么事都能赖到我头上。”
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他的眸色却淡淡的,然则开口却还是哄着她:“既如此,那今夜我温柔些就是了。”
她心一沉,暗骂这人死淫贼。
面前却嗔他一眼,羞赧道:“今夜我要自己睡呢。”
她这样望过来,他哪里能不做出反应来,眼眸中即刻染上柔情。
他知道这人需要哄,刚要说什么,忽闻外头传来
二人立即变得正色,走出殿来迎接崇徽帝。
“参见父皇。”二人并肩跪下,施以大礼。
崇徽帝站定,看了江柍许久,才说:“平身吧。”
他的声音低沉,自带威严。
江柍抬起头来。
见他身穿红底淡黄色的团龙窄衫常服,腰围玉龙九片,神色虽淡,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沈子枭的眉眼像极了他。
眼睑微微下伸,眼尾微翘,漆黑的瞳仁如黑宝石般镶嵌在眼眶内。
深邃,莫测,幽暗。
暗藏血影刀光的犀锐,收敛鹰隼虎豹的侵略。
只露出些微生杀予夺的掌控力。
江柍起身之后,崇徽帝又把江柍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目光中有许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
她不自觉露出疑惑的神色。
崇徽帝这才挣扎着回神,对沈子枭说:“凌霄,你没娶错人。”
又对江柍说道:“你不知道,大晏多少名门贵女爱慕他,当初指婚,可谓满城女子哭断肠,都怕未来的太子妃配不上他。”他的话虽是说与江柍听,可眼神却不落在江柍身上,仿佛是不愿与江柍对视,“如今依朕看……若说不配,也是他配不上你才是。”
皇帝没有架子,却十分疏离。
江柍只端出一国公主的从容,福了福身子,淡笑道:“陛下谬赞,能嫁太子,是儿臣之福。”
沈子枭亦接话说:“能娶迎熹,也是儿臣之幸。”
崇徽帝摸了摸髭须,又说:“见你们夫妻和睦,朕心甚慰。”
他走去席座:“吃饭吧,来看看今儿个御膳房都做了些什么。”
说着话,崇徽帝已入了座,内侍开始传膳。
于是沈子枭也携江柍入座。
用膳时气氛很冷淡,崇徽帝和沈子枭并无半点交流,只偶尔对江柍说上几句,也只是问某道菜合不合她胃口。
直至快要吃完,崇徽帝忽然提起:“来之前朕见过护送太子妃的福王,他向朕辞行,说是王妃有恙要赶去见最后一面,今夜朕要在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一同去吧。”
江柍和沈子枭都答:“是。”
而后又是沉默许久。
江柍暗想,太后所说果然没错,这对父子因孝章皇后而嫌隙颇深。
她用玉箸轻轻拌动瓷碗中的米粒,实则在细细梳捋沈子枭是如何成为东宫之主的——
沈子枭其人,乃是大晏当今圣上的第七子,亦是唯一的嫡子。
他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又于五岁时被废,八岁被送到梁国当质子。
他在梁国蛰伏七年,直至大晏攻打梁国,梁国国主想以质子性命要挟,崇徽帝下军令舍子杀敌,沈子枭反杀国主,为崇徽帝奉上梁王的项上人头,为歼灭梁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于十五岁回朝。
十六岁征战西域,用兵如神,大破回纥,使之称臣。
同年万寿节,崇徽帝遇刺,他为救驾重伤,封为定王。不久后却被恭王一党散布谣言刺杀事件乃是他自导自演,故被褫夺王号,幽禁南宫。
此后晏国各州突发瘟疫。
国师推算此灾乃是由于神龙被困深渊,不能一飞冲天所致,若要化解,需得放神龙出渊。
十七岁沈子枭被崇徽帝所赦,于泰山设坛祈福,不出半月,瘟疫尽散,同年被立为太子。
因一场瘟疫而成为太子,这个太子之位,稳吗?
江柍暗自忖度。
作者有话说:
记住沈子枭生平履历嘎嘎嘎
第9章 花笺
◎护迎熹一世长安,一生清欢◎
午膳过后,沈子枭带江柍去了孝章皇后生前所居的昭阳殿。
一路上沈子枭都没说什么话。
刚踏入昭阳殿的门槛,便迎头碰见两个正在打扫的宫娥,沈子枭让她们先下去,才领江柍进了殿内。
昭阳殿正殿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进门处垂鸿羽帐,殿内设玻璃屏风,地上铺以海外进贡的地毯,因时常有人打扫,殿内十分整洁,只是久无人居,没有丝毫人气儿。
寝间正中供奉着故皇后的牌位,沈子枭和江柍在香台前站定,沈子枭说:“磕个头吧。”
于是江柍便和他一起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江柍比沈子枭先起身,偏脸瞧他,只见他神色始终如常,没有什么思亲之感。
可江柍还是伸手,握了握他的掌心。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愣,扫了眼被她紧握的手,问:“成何体统?”
她笑说:“我只是想让母后觉得,你我感情很好,让她放心。”
沈子枭看着她,静默片刻,长睫一敛,没再说什么,只是扶她起来:“好了,不要跪着了。”
他并未领她方才那句话的情,江柍心里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明白孝章皇后不是她可以轻易拿来利用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崇徽帝在琼楼宴饮,江柍和沈子枭直至戌时将过才回到东宫。
而后又是一夜温存。
翌日午后,福王和纪敏骞等人便要启程回昭国,崇徽帝特准江柍去送行。
江柍身穿九行翚翟纹的翟衣,被前前后后几十个人簇拥着来到朱雀门。
江柍此次和亲,主要由福王和纪敏骞护送,福王是太后看重的人,而纪敏骞是宋琅看重的人。
江柍先同福王道了别,随后才走向纪敏骞,问他:“福王回去便也罢了,你怎么也不多留些时日。”
她与纪敏骞同日入宫,感情向来不错,儿时一起嬉笑怒骂也是有过的,只是此番来晏,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纪敏骞作为下臣,自然要恭敬无比,不敢有丝毫闪失。
纪敏骞恭顺地向江柍行了个大礼,答道:“陛下身边没有人陪,微臣自然要尽早赶过去。”
江柍与纪敏骞和宋琅三人自小一同长大,宋琅送别了江柍,自然不愿纪敏骞迟迟不归。
她笑:“你平身吧。”又道,“回去代我向母后和皇兄问安。”
纪敏骞眸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情绪,笑道:“这是自然。”
江柍又说:“还有碧霄姑姑,母亲不在身边时,几乎都是她在照顾我。”
碧霄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
纪敏骞说道:“微臣记下了,请公主放心。”
江柍便松了口气,又转头唤道:“瑾瑾,你也来向福王和纪将军道个别吧。”
宋瑾乃是江柍的陪嫁媵女。
江柍之所以允许她同来送行,是因为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公主,只因生母不受宠,在宫里甚是卑微,连封号也没一个,可到底是帝女,江柍能成全她的地方,便成全她。
宋瑾早已拜过福王,闻声又来拜纪敏骞,她长得小家碧玉,此刻红了眼眶,多少惹人怜惜,纪敏骞向她行礼,却看了江柍一眼,说道:“公主,天涯若比邻。”
江柍心念微动,明白这话是给自己说的。
宋瑾看了眼江柍,只觉得在江柍面前,很少有人尊她为公主,遑论行礼?
她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话也说不出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瞬时便到了要启程的时刻,福王、纪敏骞相继上马,江柍遥遥目送。
她以为纪敏骞不会回首了,谁知最后他还是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纪敏骞的眼前仿佛出现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现在的江柍,一个是儿时的江柍。
太后已经把江柍的命运安排好了,他不知回到大昭后,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何种命运。
想到这他勒紧了缰绳。
他也要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搏。
江柍知道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便扬扬唇角,同他摆了摆手。
纪敏骞顿了顿,勒马转身而去,此次再未回头。
晚上用过膳后,沈子枭才来江柍的扶銮殿。
他进门的时候江柍正在窗下剪花枝。
他身上沾满了外头的凉意,脱了披风后,便在火炉前烘手,瞧她剪的是有“雪月同一色”的素心梅,其花色如蜜蜡,蕊如白玉,插在汝窑白瓷花觚中,立在黄花梨雕窗下,风雅而清远。
“今日怎么侍弄起花草来了?”他问。
她把最后一根花枝插在瓶中,说道:“打发时间罢了。”
他默了一默。
她把那瓶素心梅左左右右欣赏了一番,又举起给他看:“美吗?”
他这才看到她的正脸儿,见她的眼皮红红的,明显哭过。
他觉身上已经暖了,走过去,坐在她对面,轻轻捻了朵梅花,问:“你今日去送行了。”
她点点头。
他丢开梅花,把花瓶挪到窗边,说道:“也是难为你了。”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要离国别家而居。
江柍知道,沈子枭曾在梁国做了七年质子,必定能知悉她此刻的离愁别绪。
她向窗外看了眼天空,黑压压一片,并无婵娟:“都说月是故乡明,你瞧,你们晏国连不明亮的月亮也没有。”
她说“你们晏国”,身旁的宫娥们都肃容觑了她一眼。
沈子枭却并未怪罪,只笑:“幸好今夜没有月亮,不然你举头望明月,岂非更加思故乡?”
听他这样的歪理,江柍却莫名被戳中。
心思却不愿意显露,只咬了咬唇,嗔怪道:“你还说风凉话。”
沈子枭端起桌上的茶,也没看她,只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江柍无法反驳。
干脆别过身去,不愿看他。
他搁下茶盏,看她一眼。
他在新婚之夜便知她小女儿心性重……应该说,她的性子,他早在那日雪中烤肉时便已探得几分。
他是个弄权的丈夫,而非浪荡的公子,并不醉心风月之事,亦不愿在女子身上费时费力,于他而言,娶妻纳妾只为巩固地位,宠谁爱谁不过权衡利弊。
而娶她本是政事一桩,他深知刚刚成婚,不便惹她不快,如今还得哄着她,便起身走到她近旁,拉了下她的胳膊:“那你说,想叫我如何安慰你,我照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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