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去接住她,怕是刺客。
只冷冷地看着她跌倒在地上,“嘭”的一声扬起了一地尘埃。
然后她狼狈至极地爬起来,规规矩矩跪好,向他行礼。
又道:“奴婢死罪,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娥,偷穿了淑妃娘娘的衣裳,到这里躲懒来了。”
他当时只觉这小丫头还算乖觉,知道他得知她为宫娥,便一定会问为何她不穿宫女装反而这样打扮,干脆倾吐实情。
他只道,她定是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宫娥,心中极为不屑。
便轻佻的说道:“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眼眸却还是向下扫着,不敢未经允许就私窥天颜。
他却深深震颤。
不止因为她容色倾城,更因她的长相,竟与前不久他微服上街,无意间在赫州城内最大的字画铺子竹林小筑看到的观音图极为相似。
他本是抱着闲逛的心态来到竹林小筑,谁知一进门看到那幅观音图,竟被一眼吸引,好似一下子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到很远的地方,远离尘嚣,获得了久违地安宁。
这种感觉太过与众不同,他毫不犹豫买下这幅观音图,挂到了书房里,后来每当政事烦心,他就会抬头看了一眼那观音图,只看一眼,就能平静下来。
因此,当他看到她,好像是得到了冥冥之间的指引。
他误以为她是他前生的爱人,或上苍注定的缘分。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阿鸢。”
他问:“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爹娘说奴婢儿时多病,娶个类似猫儿狗儿的名字好养活,这才唤作此名。”
“……”
一只鸟儿,就这样扑棱棱撞到了心房。
后来他起了想把她纳入后宫的心思,才知她本是户部侍郎张率家的嫡幼女,张率获罪被他砍头,她因籍没了家产而被罚入宫中,已有三年。
第二次相见,她已是他的美人。
这次相见并不美好。
他给她的位份并不低,已是破格,谁知他竟在接旨后欲上吊自尽。
宫娥嫔妃自戕是大罪,她以死反抗,摆明了告诉满宫她不愿成为他的女人。
他怎能容忍她这样打他的脸?
一见到她便是厉声质问。
自己气得要死要活,她却一味跪在那,无声地流泪。
翦水秋瞳下的荒凉贫瘠,像是一整个空旷的原野,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人的旷世孤寂,把他的心包裹着,也伤害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只有两面之缘的人,会有这样多奇奇怪怪的感觉。
直至多年她死后,他在深夜前往她的灵堂,烧了那幅观音图的时候,看着火舌吞没她的眉眼,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孽缘也是缘。
正如她天生喜爱素淡,一生便于万紫千红无缘。
她天生喜日暮将迟的夜晚,便不会体会到在烈日当空下大汗淋漓的酣畅。
她喜欢盛开在雪地里的白梅,融为一色的两个事物,好像再不分开,所以她不能体会他爱芙蓉花开编蔷薇轻探小轩窗的美好。
或许人的感情,和喜欢花花草草晴天雨夜都是一样的。
凭直觉的选择,没半点道理。
可惜这件事,他明白得太晚。
他最初只以为,她对他冷淡,郁郁寡欢,都是因为杀父之恨。
春宵一夜,她激烈反抗,他肆意掠夺,整整三日没有上朝。
三日过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张率平反。
不出半月,她就晋封为正三品的婕妤。
他赐她仅次于昭阳殿的凤藻宫,又在短短三月里晋封她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可她还是不对他笑。
承宠一年后,她诞下皇七子,他为了让她高兴,把取名的机会给了她。
皇子们名字里带木。
她不假思索取了个“枭”字,一种与鸱鸺相似的鸟,又有勇健魁首,绝代枭雄之意。
更重要的是其中含“鸟”,暗贴她的名字。
他从未如此高兴,脑海中的画面却突地一转,她的宫娥跪在面前,呈来她枕下的香囊。
他打开看,里面竟有一缕青丝和一张书写“萧郎”的花笺。
一阵拨云见日的狂风刮过,他在强风吹拂中明白了什么。
枭,萧。
那幅观音图的署名,也为“萧郎”。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太医们只见他不断摇头,似乎在挣扎。
他想到了谢轻尘的话,又对上谢绪风的名字
谢逍,一把“杏花疏影”箫从不离身。
忽然间,梦境把他带到了与她初相识的地方。
原来,只要他晚上两刻钟出现,谢韫就会来见她。
她之所以这样胆大包天地躲懒偷闲,是因她所处的这栋偏僻宫殿,是谢韫上下打点过的私会之地。
而她所说“偷偷穿了淑妃的衣裳”也不过是借口,那衣裳其实是谢韫在赫州最好的店铺为她量身订做。
就像那幅观音图,本就是谢韫以她入画。
伺候谢韫的丫头起了黑心,偷东西去卖,这才辗转落到竹林小筑。
谢韫的字本不是“萧郎”,这只是她给他的爱称。
心痉挛似的疼。
他浑身抽搐起来,太医们吓得团团转,使出了浑身解数,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他一口气没能咽下去,思绪在混沌之中再次飘远。
那是决裂之后了。
他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
身为天子,他不可能求她,就只剩下逼她。
他把她关起来,不让她见沈子枭;他故意把还不会走路说话的沈子枭,放在离她一门之隔的地方哭泣;他对她说“你若再不告诉朕那个奸夫是谁,我就把你的孩子给别人抚养”……
她屈服了。
在他怀中,如最低贱的妓女,承受他最残忍的暴虐。
然后就有了妙仪。
可他还觉得不够,他就是要知道那个奸夫是谁,他继续逼问,她依旧闪躲。
他忍受不了,对她拳打脚踢。
她怀着孩子,动了胎气,难产血崩。
生了三天,才生下一个皱皱巴巴的女娃娃。
他没让她见那孩子一面,就把孩子抱走,这是对她忤逆圣意的惩罚。
他想看看她受伤的,落寞的神情。
她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虚弱,苍白,黑发如瀑,如濒临死亡的女妖。
他的心脏蓦地发紧。
在此之前,她的双眸明明如秋水般哀伤廖淡,深宫压抑,连她的绝望都吞噬了,可此时此刻,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看着他时再不死气沉沉,而是燃烧着火光冲天的恨意。
绝望死灰复燃,她豁出去了。
什么孩子,什么性命,她都不要了。
他居然害怕了。
他闭上眼,捂住眼睛,不敢看她。
第114章 胜局(上)
◎他也不爱任何人,包括神明。◎
许多的记忆闪回又闪出。
他的阿鸢忽然在眼前拔剑自刎。
鲜血泼溅到他的眼皮, 在一片温热的红里,她的生命渐渐冷却。
顺着血流的方向,他看到谢轻尘。
一袭素淡的水青色宫装, 冷漠如霜的贵妃娘娘, 蹲下来, 伸出她的纤纤素指, 如搅乱春水般,蘸了蘸阿鸢的血。
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又转过头, 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极为甜美,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受到彻骨的悚然。
他转身就跑。
跑啊跑,穿过飞之檐、翘之角、雕之饰, 穿过一百零八根八菱形柱, 穿出重重长廊, 被一阶台阶绊倒。
一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滴着血。
她一手提着自己的头,一手指着他,问:“人都死光了, 你满意了?”
那颗头颅,鬓发缭乱, 风拂过乱丝, 露出她一双怒目来。
原来是她。
她们都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
他一时分不清,她们究竟是心里住着低眉善目的菩萨,面上是那横眉怒目的金刚, 还是反了过来?
都不重要。
都不是他的神祇。
说到底, 他还是忘不了她的眼神。
快要死了, 最后回忆的不是他戎马一生,不是他丰功伟绩,而是她恨他的眼睛。
他终于懂得什么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人爱他,包括神明。
他也不爱任何人,包括神明。
他想走了。
这孤独的繁华,他不想要了。
让他辗转难眠的执念,他放下了。
他转身欲离去。
沈子枭出现在眼前。
他看穿了他的意图,轻蔑一笑:“做了那么多恶事,你现在想走?”
他望着沈子枭这双很像他的眼睛。
不知为何,沈子枭遭受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来回闪现,从他丧母,到他被废,再到梁国种种……太痛了,太绝望了。
他说:“你想要皇位,朕把它留给你了,为王之道,朕也告诉你了,若你还是恨朕,就杀了朕吧。”
沈子枭看着他,问他:“你知错吗。”
他说:“朕知道了。”
沈子枭目光凝重。
他却释然一笑:“或许一开始不奢望,就不会绝望,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朕让你杀了那个公主,都是为了你好,朕是过来人,只有朕才能知道,一个帝王,若从一开始就斩断弱点,就不会痛苦……”
话没说完。
沈子枭剑光一闪,割断了他的喉咙。
“原来你的彻悟,也不过是自私自利,毫无怜悯之心!你的痛苦,多么可笑!”
在他倒地之前,只听他的儿子这样说道:“你就不配为人!”
梦中,他的血越流越多,在黄泉路上,淌成一条小河。
他眼前越来越模糊。
只见那血泊之中,有一叶小小的孤舟,孤舟之上,有一对相依偎的身影。
仔细一看。
竟是谢韫和阿鸢。
他顿时不受控地激动起来,他多想问问谢韫,到底为什么!
可连梦中,谢韫都不肯经过!
他想喊“阿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阿鸢的头上别了一朵白色有些发旧的姜花。
姜花是死时灵堂常用的吊唁之花。
她在为他服丧吗?
这样想着,心里莫名翻涌。
却又见她把那花朵拿掉,戴上了一朵鲜艳的红花。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听她说:“这朵姜花,原是为你戴的,今日老皇帝死了,合该戴一朵红花庆祝一番。我祝他
原来,已是恨到这个地步。
他笑了,眼睛闭上,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血泪。
回宫的路上,谢轻尘一直在思忖该如何把玉玺交到沈子枭手上。
她自知在重兵把控之下,根本无法靠近冰窖,更无法以一人之力将玉玺取出、运走。
可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只好将这件事交付给大宫女青云来办。
她写下五页长的书信,用火漆封存,又在信封上写下“沈子枭亲启”五字,嘱托青云务必将信交给沈子枭。
这封信里讲述了她一直以来埋藏于心的秘密:关于父亲与故皇后,关于崇徽帝尚年轻时,那几个人的爱恨纠葛。
尽管父亲死前千叮万嘱此事绝不能泄露,但她还是觉得沈子枭有必要知道。
而后又对青云说道:“姑姑听着,陛下把传国玉玺藏于冰窖之中,传位诏书放于东宫无极殿‘中正仁和’牌匾之后,宫中有密道,机关在御书房孝章的画像后头,陛下亲口所言,太子拿到玉玺可直接继位。事关江山社稷,你务必找到时机,完成此事。”
青云呜咽问道:“那娘娘呢。”
谢轻尘淡淡说道:“你不必管我,若我能活,又怎会求死,我定会竭尽全力救自己于万难之中。”
她只不过是想为沈子枭做完这最后一件事罢了,一来是弥补当日对江柍下毒的罪孽,二来是以此事为界,以后她再不是父亲为沈子枭安排的棋子,她要为自己而活。
*
崇徽帝被谢轻尘刺激之后,已是只剩一口气吊着。
朝堂内外一片人心惶惶。
在沈子枭扬言要清君侧,诛邪佞,与沈子杳阵营正式开战的三日之后,白龙飞乔装成一个樵夫进了赫州城。
进城之后,他颇费了一番工夫,却无法接近孟府和国公府分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
又过三日,正逢黄昏,只听马蹄声急,一片喊杀之声,灯光火影染红了大片天空。
白龙飞警惕去探,方知谢绪风竟联合恭王和皇城禁军,以“勤王护驾”之名杀入宫来。
原来,谢绪风在收到沈子枭密信之后就一直在暗中准备,早已联合禁军统领,左右都督,忠武将军等人商讨战术,以备不时之需。
又让沈妙仪出宫去骞王府小住,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妙仪虽入虎穴,却能得王妃照护,定然不会有危险。
事情原本一切顺利,后来崇徽帝中毒一事牵连到谢绪风,他被囚禁于府中,原本应该在沈子杳那道假传的口谕下来之后,他便起兵而反,无奈手中还缺最后一道筹码
王依兰母子在沈子杳回朝之后就没有再出过府,直到这日恭王府嫡次子的满月酒宴,王依兰才携佛生出门,沈妙仪作陪,与她共同前去。
午宴时,沈子桓摔杯为号,救出沈妙仪,挟持王依兰母子,又披甲举剑,以“救天子,护太子,诛逆王”之名,起兵而反。
沈子桓带人一路杀到毓街,与禁军统领联合救出谢绪风。
谢绪风十分意外。
沈子桓匆匆解释道:“嫱儿得知凉州有变,骞王回朝,就明白朝中将有大变,起先宫中传旨要去临溪一带拦截太子人马时,嫱儿就说,这场夺嫡之争里我已没有胜算,她劝我不可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而若不能远离这场斗争,为了襁褓里的骨头,和恭王府上下百十口人命,也要投靠太子,因为太子起码是个坦荡之人,事成之后不会断我们活路。”
谢绪风闻言,更是久久震颤。
此前和李嫱几次接触,都只觉得她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喜欢看热闹的人,却不想这样看似活得随心所欲的女子,才深谙生存之道。
“只可惜毁了孩子的满月宴。”谢绪风这样说道。
沈子桓这位素来冷硬的王爷,鲜有的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我披甲而反时,嫱儿就捂着孩子的耳朵和眼睛坐在旁边看着,她说今日的血光就当是她给孩子的贺礼,若今日不见血,来日等着我们的就是血光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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