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是特意待她好,他只是,只是——
她讲一句“沈大人待我如此好”,沈溯便觉得他的心事被人拆穿了——她这般讲,好似是知晓了他喜爱她的事情,在暗示他一般。
沈溯自视甚高,又是个别扭性子,想要,但是不肯说,更放不下面子去主动说,他嘴比骨头都硬,绝不会主动去追慕谁,萧言暮这般一说,他后背都绷直了。
——
萧言暮却没意识到沈溯的变化,她只是在心里为难的想,若是沈溯此时表露出情谊来...她该如何办?
她自然不肯再沾染男人,男人只会影响她查王寡妇案的速度,但是她现在根本离不开沈溯的保护。
幸而,她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便见沈溯一脸冷淡道:“举手之劳,萧姑娘不必介怀。”
萧言暮心里一松,抬起眼眸来,一双单狐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沈溯。
她越是探究的看着沈溯,沈溯的脸越冷。
沈溯似乎对她的话全然没什么兴趣,一副毫不动心的平静模样,甚至隐隐还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施舍感,他道:“萧姑娘只当沈某是偿之前,萧姑娘救过沈某一次的恩吧,诸多照拂皆是还恩,萧姑娘不必多想。”
萧言暮心中豁然开朗,只觉得一阵安心,赶忙低下头,感激道:“是,那,劳烦沈大人带我去吴家村查案了。”
果真是她多想了,她便说,她一个二嫁女,沈溯是瞧不上的。
沈溯只神色冷淡的颔首,又道:“萧姑娘稍等片刻,沈某出去瞧一瞧马车。”
萧言暮自然应下,她垂眸时,没发觉沈溯走出门时都是同手同脚的,若萧言暮仔细瞧瞧,还能瞧见沈溯的耳垂都是红的。
他出门后,亲自去叫私兵套了一辆双头大马的马车来。
私兵去叫马车的时候,沈溯便站在停放马车的车棚前发呆。
他气势足,握着刀站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也像是在沉思,小厮偶尔看去,就见主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薄唇都紧紧抿着,似是碰见了极为难的事,眉头都跟着越拧越紧。
他才不会主动承认的,沈溯重重的握了一把刀柄,想,得是萧言暮先来追慕他才是,是萧言暮离不开他,不是他离不开萧言暮。
——
不过是片刻时候,马车便已经套好了,萧言暮也已经从宅院中行出来,沈溯唤来程小旗,再带上两个私兵,一行五人准备去吴家村。
程小旗一张黑脸顿皱在一起。
这时候去吴家村,感觉不是什么好时机——但她也不敢违背沈溯的命令,只得连忙备上马,一行人又一次从沈府后宅里出了门,萧言暮坐马车,其余人骑马。
这一回,不知是不是有了沈溯坐镇的缘由,他们出宅门一切顺利,之前发疯的韩临渊不见了,整个沈府四周风平浪静,连看热闹的小厮们都散了,平整的街巷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行过,仿佛刚才那些几乎要打上沈府的人都是一场错觉。
马车行出沈府的时候,萧言暮紧紧的贴在马车窗户旁边,她将木窗推开一小条缝隙,从马车里面往外看。
白虎街是住宅官街,非是商街,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故而也不允许小贩在此叫卖,整条街地砖平整,两边宽阔,马车哒哒行过飞檐灰墙,没有一人上来阻拦他们。
萧言暮推窗去看时,微冷的冬风灌入马车内,直吹到萧言暮的面上,萧言暮睁大了眼睛往外看,那样一小条缝,她只能瞧见沈溯的半个身影。
沈溯骑在马上,行在马车侧方,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沈溯的耳后。
他爱洁,耳后鬓发也打理的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束在官帽中,从后面看,能看到他玉一样白的耳廓,挺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左腰侧挂着绣春刀,腰后是百宝袋,腿部有明显的肌肉轮廓,看上去就硬邦邦的,他身上有雄性生物独有的锋锐感和进攻性,像是个占地为王的兽王,带着凶性勃勃的野劲儿。
萧言暮看着他的背影,想,不知道为什么,她分明能感觉到沈溯不是个好东西,甚至有时做事手段比韩临渊更狠毒,但她一看到沈溯,就是觉得很安全。
可能因为沈溯一直无条件的保护她吧。
萧言暮一想到此处,越发心虚,她悄悄地关上窗户,不敢再看沈溯,她想,她骗了沈溯的事,一定得埋死在心底里才行。
不然沈溯不得弄死她。
——
马车车窗关上的时候,有细微的“嘎吱”声,很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但在沈溯的耳朵里如此清晰。
他没回头,只是冷着脸,缓缓地将背挺的更直了些。
——
从京中到吴家村的路本来该是两个时辰的,若是快马加鞭,还会更快些,但是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所以慢了许多。
吴家村坐落在京外郊的乡野间,算不得十分偏僻,但也并非是什么交通便达之处,幸而近日没有厚雪埋路,路间也算平稳,不然若是来个大坑,埋了马车轮,怕要耽搁许久。
这一路走来,硬是到了晚间,才走到吴家村。
冬日乡村都歇的早,吴家村的灯都熄了,远远望去一片昏暗,马车才到村口,村子里便有狗叫声传来,惊扰半个村庄。
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健壮的村人提着农具气势汹汹的跑出来——他们是以为村里来贼了。
程小旗便上前出示腰牌与他们交涉,萧言暮则慢腾腾的爬下马车。
冬日昏暗,一旁的私兵便点了随身带的火把,萧言暮下马车时,因为没有踩脚的小凳子,还僵在了马车旁。
她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跳下去的时候,沈溯动作利索的自马上翻身下来,走到她身前,手臂一抬,拎着她的腰便把她带下来了。
萧言暮心惊了一瞬,但见沈溯面无表情,似是随手而为,她便也忍下了这种惊——她想,这就跟之前程小旗看她换衣服一样,她既然想出来查案,就得适应这些特殊时候的特殊举动,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耽误所有人。
萧言暮向沈溯道了一声“谢”,沈溯没言语,随意点头便站在了一旁。
只是萧言暮没看见,沈溯把她拎下来时,微微绷紧的下颌。
萧言暮才刚落地,不消片刻功夫,吴家村里的老村长便匆匆赶来,弓着腰向他们赔礼请罪。
老村长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官,也分不清锦衣卫和县衙官员的区别,他们只知道,这是来查寡妇杀叔案的大人,是招惹不起的,需得好生伺候。
“草民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老村长面上都是褶子,瞧着大概是知天命之年岁,很老了,但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迎着他们便往王寡妇的家中走,一边走一边道:“诸位大人不知道啊,这老吴家惨啊,一兄一弟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寡母,日子难得嘞。”
老村长说话间,引着他们去了村尾的一户人家,说话间还叹了口气,道:“丈夫儿子都死了,这吴老太也活不了多久了,瞧得这个不忍心呦,诸位大人定要给他们家个清白啊,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吴老太也是个憨厚老实人,怎么会干出来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呢?”
老村长絮絮叨叨拎着一盏老旧的灯走在前面,风吹着他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看起来颇有两分心酸。
萧言暮细细的观察他。
在未曾彻底查明寡妇杀叔案的真相之前,萧言暮对吴家村所有人说的话都带有两分怀疑。
但她看不出来演戏的痕迹,老村长说着说着,甚至都落泪了,眉宇间的悲怆和心痛那样刺人。
老村长的模样让她都有几分动摇。
她之前来吴家村的时候,对王寡妇的所作所为,不也都是推测的吗?说不定这一切真是王寡妇做的呢?像是老村长这样真情流露,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做伪证。
她恍惚间,便忍不住去看沈溯和程小旗,她想,她知道的不够多,但这两人应当知道的很多,他们俩总不会看错吧?
而沈溯和程小旗根本没有反应,两张脸冷的像是挂着霜的屋檐,这两个人看老村长的目光像是看街边的一块石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他们俩如此,萧言暮便将自己这点猜测和疑惑全都压回去了。
她向来是聪慧敏锐的,她善于去观察别人,也善于去共情,她有自己观察事物的独特方式。
一行人走到村尾时,便瞧见了个农院,院内落雪多日未打扫,院门也是开着的,竟由人提醒,院内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形容狼狈,发鬓苍白,消瘦的像是挂着一层皮的枯骨,动起来时都让人觉得她随时会倒在地上,散成一地的骨头似的。
她一冲出来,便跪在地上磕头,一口浓重的乡音土话混着哭嚎声和磕头的动静一起飚出来,几乎滑坡夜空,直刺进萧言暮的耳朵,叫萧言暮心跳都快了几分。
她这几日见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惨,一个王寡妇,一具叔叔的尸体,和一个吴老太,每一个人似是都有天大的冤屈。
她恍惚的时候,程小旗已经冷声开口:“起来,我问你答。”
村长匆匆将吴老太扶起,用乡土话告诫她,吴老太便踉跄着爬起来,用生疏的官话回应程小旗。
“案发现场在哪儿?”程小旗问:“带我们去看。”
吴老太便在前带路。
程小旗跟在第一位,萧言暮跟在第二位,沈溯随在第三位,后面两位私兵留在院外没进来,老村长则颤颤巍巍的守在屋外——程小旗没让他进来。
他们四个人一入这屋子,屋子都显得逼仄起来了,门脸小,行进屋内时,破木柴门都要挨个儿等着慢慢过。
萧言暮行进来的时候,难免好奇,趁着程小旗去问吴老太话的时候,目光忍不住四处看来看去。
沈溯站在她身后,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素净的面颊。
老村房屋昏暗,吴老太舍不得点灯,程小旗便接过了老村长的灯,灯火离他们远,他们便靠薄凉的月色落到屋内来照明。
萧言暮那张面容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柔光,她此时似乎在思考这件案子,一双单狐眼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狡黠极了。
沈溯又觉得手痒了。
他薄唇抿了又抿,喉结上下一滚,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萧言暮:“萧姑娘看出什么了吗?”
萧言暮其实一直在算这家有多少银子,看屋内摆件,看院子大小,看牛棚里有多少畜生,看鸡鸭值多少钱,但她左看右看,在这家里只看见了“贫穷”二字,这样推理一番,她又觉得王寡妇的话应当是真的。
这个家这么穷,能有多少驱使王寡妇杀人呢?
沈溯问她时,她又升起些窘迫来,不好意思当着沈溯的面来讲她的分析,有种“班门弄斧”的羞臊感,但此时是她难得的表现自己的机会,故而又忍着羞臊,与沈溯讲了讲她的想法。
他们此时都在一个屋里,只不过程小旗和吴老太在西房,萧言暮和沈溯在进门甬道处,稍微有个些许距离,但萧言暮还是怕被吴老太听到,所以她声音极小,说话时也离沈溯极近。
沈溯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
他只瞧见那张脸缓慢的靠近他,几乎贴在他的手臂处,那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似是在诱他来尝,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血液翻涌间,连耳廓都掀起一场嗡鸣。
萧言暮讲完之后,见沈溯不讲话,只是沉沉的望着她,便觉得自己讲错了,有些忐忑的问:“我说错了吗?”
沈溯堪堪回过神来。
他根本不知道萧言暮说了什么,萧言暮这般一问他,他只得匆忙避开视线,盯着那屋内看了两息后,才道:“事发现场是在西屋,时人常是东男西女,且西屋内的床褥摆设都是女子所用,所以,事发现场是在王寡妇的房里,这和吴老太所言不符——如果是王寡妇杀叔叔,应该是王寡妇夜潜入叔叔的房间里,但现在这样,显然是叔叔夜潜入王寡妇的房里。”
“当然,不排除王寡妇诱引叔叔来房中再杀——但是这算是诱杀,与临时杀人不同,如果王寡妇肯诱杀的话,不应该采取当面肉搏打死这种激烈,且一定会引人注意的手段。”
“而且,虽然案发现场的血迹都被收拾了,但是很轻易能从些旧痕迹上看出来。”沈溯用下颌点了点一旁的木门,道:“你且看,木门锁头处的豁口是新出的,也就是几天的功夫,由此可推断,那位死去的叔叔,是自己偷偷撬门来,进了王寡妇门的。”
“痕迹就摆在这里,你只要仔细看一看,就能窥见其背后的缘由。”
沈溯说了两句后,又扫了萧言暮一眼,见她面露深思,又面色沉沉的去看吴老太,神色颇为复杂。
事实摆在眼前,也就是说,吴老太在说谎,从头到尾一直在说谎。
可是吴老太又是那么可怜的模样,叫人恨,又惹人不忍。
沈溯能明白她在想什么,每一件血淋淋的案子背后,一定会有隐情,加害者有的时候也很可怜,刚接触这些的新人都会陷入迟疑和矛盾中,且萧言暮性子并非是心狠手辣之辈,她颇有一些多愁善感,心软的人来查案的时候,难免会被这些腌臜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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