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记忆中,宣晟似乎总是含笑凝视着她的纵情嬉戏,会在她即将跌倒时疾步而来,将她牢牢扶稳。
可记忆中和煦的神情终究被眼前这幅冰冷平静、喜怒莫辨的面容所取代。
他的眉眼深邃得令人惊心,眸若长夜寒星、目光下藏着汹涌旋涡。分明只是那样淡淡看你,却好似令你无从遁形,一点小心思也遮不住。
是以少师大人即便面目俊美,但却如炽阳一般,令人不敢直视,唯有臣服。
以二人品阶来论,温憬仪身为郡主,不过二品,可宣晟前些日子加封少师,已是从一品之尊。温憬仪在他面前这样直直回视,已经算是失礼了。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在此时低头。
她这几年把自己身上的傲气藏得很深,该做小伏低时从不硬撑,偏生在他面前,她一点也不想遮掩。
宣晟与她四目相对,凝滞片刻,竟然轻轻颔首,低下了他在人前从不曾稍稍低垂的头颅:“郡主安好。”
二人间犹有三步之距,说近不近。
即便他们从小有师兄妹的情谊在,即便四周无人,他也不肯逾越分毫,真是将那套君子不行瓜田李下之事的标准贯彻得极为彻底。
温憬仪淡淡问道:“宣大人怎会在此处?”
宣晟面平似水,不答她的问话,反而道:“翰林院属朝政重地,即便身处茶房,郡主言行皆会落入他人眼中。人言可畏,郡主慎行。”
温憬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是告诫自己不应来翰林院与赵明甫见面。
可是这茶房周围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何况又不是她自己想来,太后懿旨,岂容她违抗?
真是岂有此理。
一句话如小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打破了她刻意摆出来的矜持面孔。
温憬仪愕然抬眸看向宣晟,见他一脸端肃,深邃的眼孔中透出冷冰冰的情绪,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心中顿时漫出一股既委屈又生气的情绪来,想也不想地顶回去:“宣大人可真有闲情雅致,不去衙署内处理公事,却来茶房看一对未婚夫妻相见。再者,我与明甫兄长是皇祖父钦定的婚约,谁人能说三道四?”
她身后壁青和袖丹对视一眼,满是慌张。
郡主简直就差指着少师大人的鼻子,指责他行为不端暗中窥视和多管闲事了。
这话说出来后,温憬仪顿感宣晟周身的气质变得极为冷凝,寒星一样的双眸迫视着她,薄唇紧抿。
这是他不愉时的细小表情,憬仪再熟悉不过。
她心知自己这话有些过分。宣晟固然言辞犀利,但也是为了她好。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反唇相讥。
可要她低头认错,实在是为难素来高傲的永嘉郡主。
于是温憬仪咬了咬唇,眉目间闪过懊恼一缕,兀自转身离去。
她身后,宣晟负手而立良久,眉目冷凝淡漠。他遽然转身离去,衣摆带起的微风扫过不知从哪里落下的杏花花瓣,花瓣旋飞而起又再度落地。
有了这番插曲,憬仪这一路上回郡主府的心情可谓是糟糕透了。
好在回府后,郡主府的长史官冯子阶总算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回禀郡主,永嘉一郡上季度的汤沐邑已清算完毕,请郡主旨意,是否依然循旧例返还封地,惠泽百姓?”
憬仪更衣过后,懒懒靠在美人榻上,隔一扇屏风,听冯子阶呈奏。
“嗯,永嘉素来风调雨顺,但我前些日子看奏报,说是腊月之前都不曾降雪,想来今年天象有异,会有灾情。除了返还这部分税银外,你从我私库中再拨些银两出去,以备赈灾。”
她父王和皇祖父都是勤政爱民之人,憬仪作出如此决定,也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
冯子阶只闻一道略含慵懒的清甜嗓音自屏风后传来,个中情致令他不由屏息片刻,才低声道:“郡主……您的婚期展眼将至,返还税银便罢了,若从私库拨出银两,于郡主筹办嫁妆无益。”
婚期?
温憬仪皱了皱眉,忽然忆起当日皇祖父说过,待她年满二九之期,便要赵明甫来风光迎娶。
眼下,她十八岁的生辰年底将至,可是,皇祖父并未等得到这一日,便已离她而去。
留她一人,孤零零地。
她忽然间意兴阑珊,叹了口气,道:“嫁妆的事再说吧,你按我吩咐行事即可。”
听出郡主似乎没什么兴致议论此事,冯子阶也不再追问。
临出门时,他又被叫住:“传孙谦来见我。”
孙谦与他,一人在暗,一人在明,是永嘉郡主的左膀右臂。他为长史官,操持郡主府一应明面上的事务,孙谦身为郡主侍卫统领,身负护卫郡主之责,但日常行事十分隐秘。
许多事,连他都不甚清楚。
冯子阶低低应是,这才离去。
“郡主,冯大人所言不错。”袖丹性格直爽利落,见冯子阶出了庭院,便心直口快嘟囔道:“郡主素来宽厚,赏赐奴婢们从不手软,更是从未要过封邑一分一毫的金银。可如今郡主眼看要出嫁了,还要倒贴银子给封地,到时候若是短了嫁妆,岂不是会被赵家人说三道四?”
壁青忙嗔道:“袖丹,不可胡言。皇室宗女的封地中,唯有永嘉近年来愈发兴盛,百姓安居,这全靠郡主菩萨心肠护佑,是积福积德的好事。何况当年先帝说过,嫁妆归郡主支配,任何人不得擅动,哪里轮得到他们姓赵的开口议论。”
憬仪“噗嗤”一笑,粉面含晕,情态极美,她指点着壁青:“好么,素日倒是没看出来你也有这般犀利的口齿。”
说罢,她慵懒道:“赵家人若是看不上我这点东西,那我不嫁又何妨?”
***
秦姑姑伺候着徐太后喂过廊下吊笼上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窗边暖炕。
“蕙妃有几日不曾向皇后请安了?”徐太后悠悠饮了一口茶水,问道。
秦姑姑忙道:“已有五日了。自皇后娘娘病愈后,蕙妃便称身子不适或侍寝劳累,晨昏定省都推了。”
“哼。”徐太后冷笑一声:“皇帝宠爱这种糊涂东西,自己也是个糊涂的!”
这话秦姑姑不敢接,转而道:“蕙妃娘娘爱拿乔也不是一两日了,只苦了皇后与太子。奴婢听闻,庆王近日可给了太子几次没脸,连带着二公主也与太子大呼小叫,有失规矩。”
二公主洳贞与三皇子温煜,皆为蕙妃所出。
徐太后眯着眼睛,淡淡道:“景德的确是过于猖狂了。先帝宠爱永嘉,连皇帝和哀家都从不折损她的体面,免得满朝大臣觉得哀家母子欺凌孤女,坏了名声。她倒好,自己轻浮,只想一味骑在永嘉头上耀武扬威。”
秦姑姑道:“正是呢。当日先帝爷与盛德太子在世时,永嘉郡主何等风光,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称句当世明珠也不为过。太后您与先帝夫妻一体,自然是同心同德,一样宠爱郡主的。”
这话说得徐太后十分称心。
徐太后当年不过是显圣帝后宫中一不起眼的嫔妃,如今贵为太后,能以“夫妻”二字与先帝相提并论,将来还要与显圣帝同穴共寝,极大地满足了曾经深藏于她内心中的那些不甘。
她含笑吩咐秦姑姑:“罢了,景德有皇帝赏的合浦珠钗,哀家这做皇祖母的,自然要处事公允。红燕,将哀家库房里那枚芙蓉玉压襟赏给永嘉吧,着人即刻送去郡主府。”
正当秦姑姑满口称颂徐太后慈心之时,殿外忽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求太后娘娘救命!”
皇后宫中的姑姑竟然一点也不讲究仪态分寸,反而跌跌撞撞地闯进殿来,跪倒在徐太后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道。
“娘娘听说皇上打算带,带蕙妃去祭天,一时没接上气又晕过去了!眼下人事不知,求太后娘娘救救我们娘娘吧!”
徐太后和蔼的脸色骤然阴沉,颊边法令纹刻出更深的痕迹。
“胡闹!皇帝宠爱蕙妃真是没个分寸了,皇后还在,哪有妾妃随圣驾祭天的道理?这是要让天下臣民都耻笑皇室吗?!”
安姑姑哭道:“蕙妃那贱人,说我们娘娘身子不好,要是在祭坛上晕倒了,会触怒上天。皇上听了很不高兴,派人来吩咐娘娘安心养病,祭天的事就不用她管了。娘娘一听,当时就开始心口抽痛,后来更是痛得昏了过去。太后您帮帮我们娘娘吧……”
秦姑姑道:“这种事,满朝都知道不合规矩,可谁也不敢多说。蕙妃深得宠爱,二皇子又出息,大家都怕犯了他们的忌讳。太后您若是和皇上为此事闹了不愉快,蕙妃更要笑烂了嘴,还有谁来庇护皇后和太子呢。”
这话说到徐太后心坎里,她也不愿和皇帝母子离心,一时间犹豫不决。
“不过,皇上素来最听少师大人的劝,若是宣大人肯为皇后出言几句,倒是事半功倍。”
徐太后很是心动,但又有迟疑:“恐怕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宣晟年纪轻轻位居三孤,心思深沉,又从来不涉党争。他肯定知道若是替皇后出言,难免被打上太子一党的烙印,哀家只怕吩咐不动他。”
秦姑姑忽然灵机一动,道:“奴婢曾听闻,昔日永嘉郡主曾在云浦山庄中受过业,与宣大人也算得上有同门之谊。若是请郡主从中说和,这件事就成了郡主心疼皇后的一片拳拳之心而向师兄求助,与党争无关,就算被拒也不至于伤了太后您的面子。”
徐太后一怔,想起确有此事。
她不禁赞赏地看了一眼秦姑姑,道:“很好,传旨去吧。告诉永嘉,事成之后,哀家另有赏赐。”
第3章 无情
事成之后有赏赐,若事不成呢?
温憬仪面上笑意盈然,看着壁青殷勤地送走了前来送赏报信的太监,这才淡了笑容。
太后可真是会给她出难题。
今日才在翰林院给宣晟甩了脸子,紧接着就要舔着脸凑上去求他。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饶是温憬仪这几年将忍功修炼到了极致,此刻也忍不住紧咬银牙。
自从父王母妃和皇祖父接连离世后,她才愈发懂何谓“人走茶凉”。
可从没有哪一刻,让她比此时更难受的。
太后摆明了是利用她,要她去亲近赵明甫,借以拉拢赵家这样的朝中清流;又要她像谄媚小人一样,舍弃自己的尊严去哀求宣晟,哪怕她与宣晟已经数年不曾联络,连见面三分情都无从谈起。
别看此时赏下什么芙蓉玉,若是宣晟拒绝了她,太后只怕转眼就会翻脸不认人。
可是她没有选择。
父王曾经再三叮嘱过她,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今后难免有人借此生事。可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反击,便宁可忍一时之辱,也不作意气之争。
就算宣晟丝毫不念旧情,她也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思及此,憬仪闭了闭眼,缓缓吩咐道:“将我的名帖送去少师府,就说我有事求见宣大人一面。”
既然递了名帖,那就是将此事过了明路,众人皆知。
无论如何,她也是晏国的郡主,宣晟贵为一国少师,明面上自然不会为难她一个女子。
何况温憬仪凭借着对宣晟的记忆,知道他表里如一,是个真正的君子。
宁欺君子不欺小人,憬仪心安理得。
所以接到少师府邀她明日过府一叙的回帖,她并不意外。
真正难的,是见到宣晟之后的处境。
当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憬仪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今日叹的气比从前加起来都要多。
“郡主,这芙蓉玉压襟,奴婢还是将它登册入库吧。”
入库的东西,轻易不会拿出来用。壁青说的委婉,其实就是在问憬仪,这物件是不是就不戴了。
毕竟,这样粗劣的品相,连郡主妆台的边角都登不上。
憬仪并未回答,反而从锦盒里取出那枚压襟,托在手心打量。
“蓝田盛产美玉,这芙蓉玉便是蓝田所特有的一种。因其色若芙蓉,淡粉流光,才因此命名,昔日杨贵妃最钟爱此玉。看这枚压襟,玉质温润,又精心雕制成芙蓉花样,也算得上是件好东西。”
袖丹嘴快:“可是郡主库房里,比这枚压襟品相好的美玉比比皆是,皆为当年先帝所赐,件件价值倾城。何况蓝田最出名的乃是翠玉,芙蓉玉到底只能算次品。太后娘娘这赏赐,真是……”
真是上不得台面。
往深了想,便是随意打发郡主,还要郡主感恩戴德。
壁青狠狠瞪了她一眼,逼得袖丹咽下去后头的话。
谁看不出来这压襟十分普通,就她有嘴,偏偏要说出来刺郡主的心。
憬仪若无其事,将压襟掷回锦盒里,道:“放在妆台上吧,改日进宫再替我搭配了佩起来。”
人情冷暖,这几年她已经渐渐习惯。
徐太后出身寒门,眼界不高,自然看什么都是珍品。若说她有意折辱自己,肯定不可能。她还用得着自己替她笼络人心,不会这么愚蠢。
只不过敷衍潦草是真,以为这么粗浅的好处就能把她拉拢过去,让她替他们冲锋陷阵。
实在太看低她温憬仪了。
蕙妃和景德摆明了看她不顺眼,她为情势所逼,有时不得不奉承徐太后与皇后,求得立足之地。可这不代表她会心甘情愿为人棋子,彻底失去自我。
憬仪想到白日里吩咐孙谦去查的事,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
虽然明知道会在少师府受到冷遇,但是心中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了。
坐在慎独堂里,喝下第三杯茶水,憬仪蹙眉朝壁青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叫住院内侍奉的人:“少师大人既然邀了我们郡主来,却叫郡主枯等,这怎么回事?”
可那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壁青好生无奈。
“郡主,看来宣大人今日有事,没空见客,要不先回去吧?”她试探着问道。
憬仪实在没想到她头次登少师府的门,就会受如此冷遇。
一鼓作气,再而衰。若是放弃,之后她恐怕再也不会来第二次。
思及此处,她霍然起身朝屋外走去,却并不是走出院门,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进了第二进院子。
来都来了,焉有放弃的道理。
少师府的第二进院子较之仅用来待客的前院,更显得阔大纵深。
草木葱茏却并不会旁逸斜出,山石奇绝嶙峋有致,偶尔有鸟鸣婉转却不见飞鸟身影,十步九曲、移步换景,处处透露出主人造景的心思之独特。
说来也奇,这一路走来竟没有人拦她,憬仪便自顾自朝前走去。
绕过绵延太湖石和成片修竹,眼前豁然开朗。
竟然是好大一片浅碧色湖水荡漾开,看样子,足有几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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